第6章 第 6 章
——因為我們是人啊。
這句話說得擲地有聲,但是聽在耳中又讓溫斂故覺得無比荒誕可笑。
人么?
非也。
妖么?
不盡然。
從小到大,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算個什麼東西。
現在卻有個愚蠢的人類女子在他面前信誓旦旦地說出“我們是人”。
溫斂故想,她口口聲聲說他殺妖是對,妖想殺他是錯,那倘若對換一下呢?倘若……是他想殺人呢?
短短一瞬,溫斂故又變了主意。
他不想讓江月蝶死在地牢裏了。
溫斂故迫不及待地想要欣賞這個天真愚蠢的人類,得知自己身份后的表情了。
一定更有趣。
溫斂故彎起唇角,不等他開口,就聽耳旁傳來江月蝶疑惑的聲音。
“等一下,我們倆說了半天——楚大俠,剛才那妖怪呢?”
坐魚:……謝謝你終於想起我。
被兩人無視了許久的它,已經被迫縮成一團很久了。
江月蝶看不清地牢的情形,她是真的困惑。
正所謂“反派死於話多”,可這一次那個叫“坐魚”的妖怪好像都沒說什麼話,反而是她和“楚越宣”在地牢裏看燭火,看手掌,從人類起源談到妖族滅亡——
結果坐魚就這麼原地消失了???
“無須擔心。”
像是察覺到了江月蝶心中的困惑,溫斂故輕聲笑了下,恰到好處地開口:“我方才便已用捆妖索將他縛住,他動彈不得,此刻已經化為原形了。”
捆妖繩啊,江月蝶知道這東西。
這是男主楚越宣所屬門派——雲重派的寶物之一。
在尋找九瓏月的路上,捆妖繩可是幫了男主不少忙。
等一下,剛才他說得是“捆妖繩”么?好像發音不太對?
“此妖名為‘坐魚’,本體形如蟾蜍,身上多有血膿,化形后容貌更是醜陋,渾身上下唯有一點好處。”
啊,蟾蜍,啊這——
這不就是癩蛤\\蟆嗎?
江月蝶被青年的話帶跑偏,她將方才那細微的不對勁拋之腦後,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四捨五入,她剛才是被一隻干鍋牛蛙給調戲了?還好男主及時出場,救她於水火油鹽香料爆炒之中!
男主大好人啊!
於是在溫斂故再次偏過頭時,便對上江月蝶亮晶晶的眼眸。
她的眼神一直很好懂,比如現在,大大的杏眼裏寫滿了感激。
其中緣由,實在令人費解。
溫斂故停頓了片刻,淺笑道:“坐魚妖的血,可以用來照明。”
江月蝶一愣,旋即掌心微涼,忽然被塞了一個冰涼的東西。
言談之間,溫斂故不知何時站在了她的身後,將長劍的劍柄塞入了她的手中,另一隻手虛虛的環住她的腰,幾縷髮絲滑落,掃過江月蝶的脖頸。
若有似無的香氣鑽入江月蝶的鼻尖,她皺皺鼻子,下意識去辨認。
這次不像什麼清風霽月了,反倒像是冷卻后絲絲繞繞的麥芽糖。
與什麼清雅端方無關,這香氣帶着股冰涼的甜膩,沒有絲毫溫度,卻又惱人的難纏。
一旦被沾上,便一直糾糾葛葛,牽扯不清。
“去吧。”
溫斂故輕柔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他低垂着眼眸,嘴角帶着縱容似的蠱惑。
“用它照明,這樣我們很快就能出去了。”
江月蝶沉默了一瞬,慢吞吞地舉起了左手的長劍:“用這個嗎?”
“嗯。”
江月蝶再次確認:“沒有別的嗎?”比如短劍之類?最好這把短劍還叫“流光”——
“沒有。”
江月蝶腦中的暢想被這兩個字打斷,頃刻化為烏有,她不由嘆了口氣,語氣安詳:“那我不行的。”
察覺到她莫名其妙的排斥,溫斂故微微挑眉:“為何?”
當然是因為懶啊。
江月蝶把劍塞回了溫斂故的手中,為了終止話題,避免發生剛才的連環追問,她決定扯一個龍傲天小說里的常用的理由搪塞。
“因為我是女人,女人就不該用劍!”
這句話當然是不對的,但正因為這句話滿是漏洞毫無道理,才真正的無懈可擊——夏蟲不可以語冰,和井底之蛙談什麼翱翔於空呢?
想必男主現在就是這麼想的吧?最好這樣,就別追問了。
作為擺爛糊弄的炮灰,江月蝶有着清晰的職業規劃。
早在決定做任務的時候,她就想好了和男女主相處時的態度——遵循“三不原則”。
不破壞,不添堵,不加戲。
在任務之外,安安靜靜做一條在劇情海里划水的鹹魚,男女主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裏最好不要有她的姓名。
除了系統規定的角色必要劇情外,那些豪氣衝天的事情當然就交給男女主了!
炮灰就要有炮灰淺薄無知的樣子嘛!
溫斂故一頓:“你真是這麼想的?”
江月蝶搗頭如蒜:“嗯嗯嗯。”
溫斂故微微挑起眉梢。
明明得到了答案,但他又並不是那麼滿意。
其實江月蝶的拒絕倒也不完全是因為懶,主要是她對自己有很清晰的自我認知。
讓她這種怕黑怕鬼的傢伙在地牢用長劍?扔一團有縫的雞蛋在坐魚身上,蒼蠅都比她叮的准。
得到了江月蝶斬釘截鐵的回復,溫斂故的笑容變得有些奇妙,似是愉悅,又似是……惋惜。
是的,他此刻好像有些明白什麼是“惋惜”了。
江月蝶不知道,在這個有妖鬼的奇幻世界裏,“劍”是各種能人異士最常用的工具,甚至連隨意在街邊拉過幾個垂髫小兒,都能耍上幾招。
溫斂故幼時也曾想習劍。
劍如君子,君子如風。
端方雅正,光明磊落。
但是旁人都能學的劍,卻也不是他能隨意習得的。
當時與他同歲的少年們覺得這個出身低賤的東西不配習得楚家劍法,於是嬉笑着,玩鬧似的用腳碾碎了他持劍的手腕,又一根一根地砸斷了他握着劍柄的手指。
溫斂故想,自己那時候大抵是很痛的,這才將這一幕存在了心中,記了這麼多年。
如今再回憶起來,溫斂故已經感受不到那時的情感,不過有一點,他深以為然。
那些人說他不配用劍——其實也不算說錯。
劍如君子,君子如風。
如他這般性情,若是用劍,反倒是可惜了。
但是同樣的,即便自己不喜用劍,溫斂故也不喜歡看到別人用劍。
可惜了,他想,人類女子竟是不用劍的。
江月蝶念着自己的任務,一直努力忍着沒有開口破壞氣氛,此刻終於忍不住了。
“……而且這樣對你的劍也不好吧?”
溫斂故眉心一跳,忽然有股莫名的直覺。
“用劍去挑坐魚身上的血膿包……”江月蝶遲疑道,“這對於你的劍,是不是稍微過分了點?”
不都說劍客的劍就是他的老婆么?
怎麼男主用自己的老婆去給人家擠血膿??
啊這,這莫非就是成男主者不拘小節嗎???
這麼一想,江月蝶眼神中的欽佩流露的更明顯了。
溫斂故瞥了她一眼,沒有作答。
興趣來得快,也去得快。譬如現在,溫斂故就突然失去了繼續這段對話的興緻。
沒了興緻的溫斂故收斂起面上的笑意,淡淡瞥了一眼江月蝶,忽地將手中的劍扔向了她。
他是左手持劍,常人都是慣用右手的,在拋出去時難免彆扭,尤其是在一方根本不想照顧另一方的時候。
看着江月蝶手忙腳亂地接過那柄破爛的黑劍,連握劍都不太熟練,溫斂故翹起嘴角,心情莫名好了許多。
心情一好,溫斂故也願意開口解釋了。
“拿着。”他道,“以此劍可驅使坐魚照明。”
江月蝶眼睛一亮,她右手持劍輕輕抖了下手腕,果然見前方亮起了一團皮球大小的光團。
光團雖然不大,但足夠明亮,大約有走廊兩側十根蠟燭那樣聚在一起的光芒。
手腕再抖抖,那光團便又往前滾了滾。
好玩耶!
滾在前方的坐魚有苦說不出,在黑暗中無聲的顫抖,心中悔恨極了。
早知如此,倒不如直接將這人類女人殺了。
反正女人多得是,他坐魚大人一聲令下,大把的女人等着倒貼,哪裏會淪落到現在這個地步?。
正懊惱着,坐魚突然脊背發寒。
他僵在原地,眼珠子對上了青年笑盈盈的臉龐,頃刻間,連妄想也不敢再有。
坐魚可不是江月蝶這樣的單純的小姑娘,作為妖物,他清晰認知到,這個男人絕不好惹。
在那張皓月君子的絕色皮囊下,藏着煉獄中爬出來的修羅惡鬼。
江月蝶得了新鮮事物,玩得開心極了,她壓根沒察覺在短短几息之間,身旁人的情緒已經反覆變換了數次。
當然,即便知道,江月蝶也只會感嘆一句“不愧是男主”。
譬如現在。
江月蝶記得只要順着長廊一直往西走,就能到達出口,因而她一邊抖着手腕,指揮着光球緩慢地往前走,一邊又因即將重見天日,心頭放鬆下來。
溫飽思淫\欲,現階段同理。
男主楚越宣為人清風霽月,說話也溫溫柔柔的,長相江月蝶記不清全貌細節,心中卻猶然念着方才那瞬間光下的驚艷。尤其是,他還有那樣漂亮好看的一雙手。
江月蝶從未見過這樣符合她心意的人。
理智知道該遠離,感情上卻免不了弔橋效應。
若是別人,在角色扮演之餘,江月蝶倒也不介意在異世界談一場戀愛解解悶,也算是調節一下身心健康。
可他偏偏是楚越宣,是《尋妖九瓏錄》的男主楚越宣。
哪怕過盡千帆,哪怕萬紫千紅,哪怕弱水三千,但男主只會愛女主。
至於其他的道路,哪怕真的出現,也只會被稱之為“過往的錯誤”。
江月蝶認為,像自己這樣完美可愛的人,絕不該成為那個別人口中的“錯誤”。
這麼一推理,遠離男主就成了必然。
特別是在這個男主尤其符合她心意的情況下,守住本心就顯得更加重要了。
畢竟是那樣好看完美的一雙手啊,江月蝶心下遺憾。
因着心中這份遺憾,江月蝶默念起了“三不原則”,她甚至沒有藉著難得清晰明亮的光源,再往旁邊看一眼——哪怕只是仔細看一眼對方的衣裳。
前方就是出口了。
溫斂故半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翻湧着的濃郁晦暗。
她果然是認得路的。
他雖喜歡樂趣,但是厭惡被人欺騙,那便在此地——
“我方才,其實是騙他們的。”
蔓延的思緒被這句直白的話驀然打斷,溫斂故“嗯”了一聲,尾調上揚,還帶着些鼻音,顯出了幾分迷茫。
江月蝶忍不住想,男主不止好看,似乎還有點可愛。
將不該有的想法都甩出腦海,江月蝶舔了舔乾澀的嘴唇,決定斷情絕愛,徹底砍了自己的後路。
“我說的那些、那些關於‘心悅楚大俠’‘喜歡楚大俠’的話,全都是假的。”
為了自己能完成任務,順利回家,江月蝶果斷撇清關係——
“……其實,我喜歡的是你師弟溫斂故。”
先這樣糊弄吧。
江月蝶想,根據先前接觸來看,男主品行端正,善解人意,如他這般君子絕不會追問。
然而還不等江月蝶一口氣松完,就聽面前那清風霽月般的“畫中人”輕輕一笑。
“有多喜歡?”
江月蝶愣了一瞬,確認自己沒聽錯后,頭頂緩緩打出了一個問號。
這是什麼奇怪的問題?
“若是無法言說……”
那人頓了頓,不慌不忙地從她手中拿回劍,鋒利的劍尖從她的肩膀向下劃去,堪堪停在了左心房處,笑意盈盈地開了口。
“不如將你的心,剖出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