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師父

巫盞下落的身形輕盈靈活,衣擺烈烈作響，像是一隻漂亮的飛鳥。

他落在了一個沒有鬼魂的空地，停頓幾秒,穿過嶙峋的亂石塊,一步步往前走。

巫盞把氣息壓得很低,移動得速度卻很快。周圍漫無目的飄蕩的鬼魂似乎不太清醒理智,也沒怎麼注意到他，還在幽幽地飄。

這顆星球的自然環境比較糟糕，只比當初的F-768星好那麼一點。周圍的能見度有些低,視線里是昏暗的，而這一片聚集了非常多的鬼魂，形態各異，還有些模樣比較凄慘的，堆在一起跟百鬼夜行的景象差不多。

如果普通人能夠看到這一幕，一定會被嚇到。

巫盞面不改色,路線明確地往前。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那道熟悉的殘魂上,但也注意到了周圍的環境，抽出一些精力簡單分析。

在其他星域進行感應的時候，他只能感覺到這裏有不少鬼魂。落地之後，巫盞才發覺自己的感應被這顆星球自帶的磁場攔截，這裏的鬼魂數量非常多,遠遠超過了其他的星球,說是星際的鬼魂都聚攏在了這裏都不為過。

不過這些不重要，至少巫盞現在不想去思索深究。

不遠處，那殘魂若有所覺，轉頭看過來。

一人一魂隔着幾十米的距離對上視線。

巫盞的視力很好，記憶里也很好。

對面那道殘魂高高瘦瘦,背有一些不易察覺的彎，五官極為端正，但眼神賊精，整個人看上去非常不着調。

巫盞絕對不會認錯，那是他師父蔣應清的臉。

而看清巫盞的那一刻，殘魂眼裏不着調的笑意僵住，愕然地看着他。

殘魂逗弄鬼魂小貓的動作徹底僵住，一時間居然連手都不知道要怎麼放。

殘魂，也就是蔣應清，愣愣地看着巫盞，沒想到他們居然還有再見面的一天。

他小徒弟明明是藍星上最有天賦最厲害的玄門天師，怎麼會出現在這裏？他經歷了什麼？還認得師父嗎？

一個個問題在腦海里略過，最終回到他和大妖同歸於盡那天——他在新年前夕丟下了小徒弟。

蔣應清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見到小徒弟，帶着不舍和愧疚，表面瀟洒地同歸於盡了，但現在，他以鬼魂的模樣和小徒弟再次相遇……以這種隨時都可能消散的狼狽模樣。

蔣應清心情複雜，在荒謬的命運感嘆和強烈的愧疚下，他居然心虛得有些不敢認巫盞。

師徒倆一時都沒有說話。

巫盞沉默地看着對面的老頭，等待師父的回應，但等了一會，老頭還是維持着那個姿勢沒動。

巫盞垂下眼，看到比平時活躍一點的天雷，直接把它捏了起來。

天雷用電流比了一個小小的問號。

“對面那個人和我有關係的對吧，你也認識，不打招呼嗎？”

堂堂天雷根本不需要和常人一樣遵循社交禮儀。但這是巫盞說的話，小雷電停頓一會，還是給出了反應。

雷電分出幾縷細小的電流，比成一個手的骨架雛形，晃了晃，像是在揮手。

蔣應清：“……”

怎麼感覺天雷在他小徒弟手裏跟個聽話小狗一樣呢。巫盞看着天雷的動作，心裏明了。

詐出來了，確實是老頭，而且老頭還跟天雷認識。

天雷乖乖打完招呼，又縮回巫盞的衣領上當個乖巧的裝飾品。

而對面，蔣應清收到了天雷的揮手招呼，卻沒有回禮和應下這個招呼。

他看了看對面的小徒弟，又看了一眼自己現在虛弱的鬼樣子，下意識想溜走。

巫盞抿唇，右手抓着那枚鎮魂鈴，面無表情地搖了幾下。

鈴鐺聲響起，周圍渾渾噩噩的鬼魂被喚醒了一些，不由自主地朝巫盞的方向靠攏，又礙於威壓，停在幾米開外。

想要後退的蔣應清也在鎮魂鈴的作用下，定在了原地。

“……？？”

蔣應清目瞪口呆地看着巫盞手裏的鈴鐺。那玩意兒不是地府公務員才有的東西嗎？？

因為身形被定住，蔣應清的視線也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巫盞身上。

巫盞比幾年前高了一些，眉眼還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漂亮模樣。此刻垂着手，安靜地站在亂石上面，看着孤零零的。

和小時候很像，宛若一隻被丟下的可憐貓崽。

蔣應清瞬間就心軟了，沒有再掙扎。

“蔣應清。”巫盞冷冷清清的聲音響起。

老頭下意識回道：“沒大沒小！”

蔣應清的聲音聽起來也不如之前那樣中氣十足，帶着明顯的虛弱。

應完之後，蔣應清才反應過來他根本沒辦法對小徒弟視而不見。

蔣應清破罐子破摔地飄過來，故作輕鬆地插科打諢。

“小巫，師父現在就剩一縷魂魄了，沒之前那麼厲害了，不會嫌棄師父吧？”

巫盞沉默地看着他。

遠處，飛行器平穩降落。

“小巫，怎麼了？”霍臨晚巫盞一步落地，趕過來就看到弟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開始和空氣說話，有些擔憂。

巫盞這才想起來陰陽眼不是人人都有，在陪他過來的這些人眼裏，他大概就是在自言自語。

“沒事，遇到了一個騙子。”他說。

霍臨：“……？？”

巫盞瞥了老頭一眼，抬手起了個結界，讓其他人無法聽到他們師徒倆的對話。

佈置好結界，他又看了看眼含擔憂的哥哥，抬手把他放進來。霍臨受寵若驚，但拒絕了這個安排。他溫和地看着弟弟：“如果是騙子，小巫不會這樣的反應的。我不旁聽了，我讓其他人在飛行器里等着，我在旁邊看着你就好了。”

“……好。”

周圍再次只剩下師徒倆相對沉默。

過了好一會，巫盞沒有搭理蔣應清的插科打諢，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要怎麼說呢……這事說起來有些複雜。”

巫盞一動不動地看着老頭：“說。”

蔣應清嘆了口氣，從頭開始給小徒弟解釋：“當時那個大妖連地府都控制不住，我想要阻止他自爆摧毀城市，只能同歸於盡。”

提及往事，蔣應清面上風輕雲淡，但巫盞想到當時的畫面，已經不自覺握緊了拳。

“那樣的力量自爆是很恐怖的，和他同歸於盡，我應該是要魂飛魄散的。但我後來才知道，因為功德太高，我被留了一線生機，保存了一縷殘魂。”

後來蔣應清才知道，他的功德圓滿到已經可以被准入飛升，也就留了那縷殘魂。說是縷，一點都不誇張，反正他那時候是完全喪失了力量，也沒多少思維。

他那縷虛弱無比的殘魂在天道意志的作用下，到了天界。當然，天界也只是個人們歸類出來的稱呼，總之那是個很玄妙的地方，殘魂不知道具體究竟如何形容，只知道在那裏了的存在都是不可言說的存在。

在縹緲的天界，蔣應清意外發現天道和天雷很喜歡自家徒弟，在那次雷劫之後念念不忘，以至於愛屋及烏，對他這個師父也挺好的。

蔣應清沾了徒弟的光，殘魂休養了一段時間，從渾渾噩噩五感全失的狀態，勉強恢復到了擁有知覺。蔣應清挑着重點，略過自己的感受，講了一遍。

天雷聽到自己的名字，又探出電流擺了擺，然後貼在最喜歡的巫盞旁邊。

巫盞聽着蔣應清描述他的經歷，有些難受得呼吸不上來。過了一會，他還是忍不住明知故問。

“……你有殘魂，為什麼不來看看我？而且你怎麼來了這裏？”

他清冷的聲音帶上了一些委屈的意味，讓他的話聽起來不像是質問，更像是吐露委屈。

“小巫，我那時候太虛弱了，幾乎什麼能力都沒了，沒辦法行動自如地見你。至於怎麼來到這裏的話……”

蔣應清嘆了口氣：“小巫，你看地上的東西。”

巫盞有些遲緩地低頭。

黑沙和亂石堆構成了這附近的地表景象，毫無生機。而在這些石頭堆里，能看到一些人造物品的痕迹，準確來說，是有很多古董。

青銅器，瓷器，紫砂……等等，都是藍星上才有的古董，和他前幾個月發現的東西有同樣的熟悉感。

“小巫發現了吧，這些東西都來自藍星。我當時休養了一段時間，注意到有個地方的東西會莫名消失，尤其是地底下埋的古董。最後我發現有一處時空漏洞，能把藍星的東西帶走。我就想去探清楚。”

如果不探清楚，或許會不斷地連接和傳送，再有更多的東西被傳送走怎麼辦，如果有人被卷進去又該怎麼辦。天道沒有修復這裏，說明有存在的用意，但蔣應清還是決定去看一看。

不過很顯然，巔峰時期的蔣應清或許可以修復那道時空通道，現在是不可能了。他乾脆在穿越的時候，在那條通道沿途留下自己為數不多的力量，在封印之餘，保護可能會落入其中的人或物。

老頭笑了一下：“我踏進去，然後嗖一下，就過來了。”

巫盞何等聰明，瞬間想明白為什麼這些古董是完好無損的，也瞬間想明白，自己能夠無傷穿越到星際。除了血脈的牽引，最重要的還是蔣應清留在時空通道的力量。

他師父在死後都還保護了他。

可這不能讓巫盞忘記蔣應清丟下他轟轟烈烈死去的事情。

蔣應清坦白完，難得緊張，等待小徒弟的反應。

巫盞的思緒很複雜。被丟下和被愛被保護，兩種極端強烈的感覺不斷交織，讓他的鼻尖酸澀無比。

巫盞抬起手，凝聚出一團濃郁的靈力，推到師父的額心。吸收了這股力量之後，那道虛弱的殘影變得凝實了點，輪廓更加清晰。

老頭小聲喊他：“小巫？”

過了一會，巫盞還是決定翻舊賬，便輕聲說。

“你那天把我推開了，一個人當了救世主。”

只是一句話，蔣應清心裏就跟被針扎了一樣難受。

“我……”

巫盞不聽他說，語速很快地繼續說：“你同歸於盡之後就是過年，我一個人過的。玄學協會的人來問我能不能把你的秘籍分出來，跟我說門派只剩我一個人，想塞別的苗子過來讓我帶，我都拒絕了。旺財招財每天汪汪叫，吵的要命，我知道它們在問你去哪兒了，但是我怎麼知道呢。”

巫盞很少有這樣說一大段話的時候。因為情緒波動，還有那麼些語無倫次。

蔣應清明知自己只剩殘魂，但還是感受到了心臟抽疼的感覺。

“你明明說會看我長大，看我變成最厲害的天師。”巫盞掀起眼皮，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你就是個騙子，你和巫微雪一樣說話不算話。”

蔣應清飄到巫盞面前，心疼無比地道歉：“對不起。小巫，師父對不起你。”

巫盞就這麼看着蔣應清：“你丟下我就算了，還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

蔣應清嘆了口氣，伸手抱住倔在原地的小徒弟。

魂魄本來不可能與人觸碰，更何況他還是無比虛弱的殘魂。但巫盞體質異於常人，而且剛才用靈力加固了殘魂的形態，老頭現在是可以觸碰的。

巫盞驀然頓住。

幼年時期，老頭也會和這樣不由分說地抱他，把他當做需要保護的小朋友來疼愛。

殘魂並不能帶給巫盞曾經感受到的溫度，但他沒有掙扎。

猝不及防的，眼淚從巫盞眼睛裏滾落。

那滴眼淚穿過殘魂，砸在了地面上，很快消失在崎嶇的地面。

眼淚沒有碰到蔣應清的殘魂，但他彷彿被燙了一下，感覺心疼得要命。

他一點點拉扯大的小徒弟啊。

他不敢想像巫盞那幾年是怎麼過來的，也不敢想像巫盞為什麼也會抵達這個不同的時空。

蔣應清不敢想像，巫盞倒是自己說了。他抹掉眼底的淚痕，悶悶地說：“我那天也遇到了大妖。”

蔣應清瞬間聽懂了他的意思，嘆息道：“小巫……你也當了了不起的救世主。”

幾十秒后，巫盞掙開了師父的懷抱。

少見的掉了眼淚，他有些狼狽地吸了吸鼻子，別過臉不看殘魂。

“那你到星際之後一直在這裏？”巫盞問。

“對，穿越時空通道的損耗太大，好在這裏的靈氣不錯，很充裕。”

巫盞扯了扯嘴角：“其他星球的靈氣更充沛，我帶你離開這裏吧。”

“哎呀，這裏很舒服的，而且這邊熱鬧，你看這些鬼魂，各個很好玩。”蔣應清顧左右而言他。

巫盞敏銳地察覺到不對勁：“你不能離開這裏？”

想到這個可能，巫盞的心情立刻變得很差。

蔣應清：“……小巫，你還是那麼不好騙，師父很沒有成就感。”

巫盞皺着眉頭不說話。

蔣應清存了心思想要把小徒弟抖開心一點，輕鬆地說：“通過時空通道的東西，大部分會被傳送到這裏，小部分會併入其他的時空渦流，去別的地方。這裏的磁場和外界碰撞，形成了阻隔的狀態，長期以來演化成了一個自然的巨型困陣，除非有載體，我們沒辦法以魂魄的形態離開。這裏養老環境挺好的，而且我總不能去奪舍對吧。”

蔣應清的聲音和平常那樣慢悠悠又不着調，試圖讓巫盞放鬆一些，但這似乎起了反效果。

巫盞本來就耿耿於懷被自己丟下，剛才被找到師父的情緒支配，還沒忍住掉了眼淚。他又是羞惱又是控制不住高興，現在聽到蔣應清這麼逗他，巫盞更想生悶氣了。

他安靜了一會，冒出來一句：“老頭，你要相信科技。”

“？？”

“這裏有很多仿生人定製產業，這種載體不算奪舍。”

巫盞扔下這句話，想起什麼，轉身走向旁邊等待的霍臨。

霍臨聽完他的要求，安撫地拍了拍眼眶還有些微紅的弟弟，回到飛行器，拿了個未裝配晶片的備用機械人過來。

巫盞點點頭，把機械人拎到殘魂面前：“試試。掃地用的，湊合用吧。”

蔣應清：“……？？”

殘魂嘆了口氣，飄進機械人內部。他們師徒倆都研究過符籙和機械造物的結合，這會兒很輕鬆地找到了暫居於這種機器裏面的方法。

幾分鐘后，機械人頂端的燈光亮了一下，表示殘魂已經代替晶片成為了啟動的核心。

巫盞看着這個機械人的實體，忽然平靜了一些。他悶悶地開口。

“我找到我父親了，沒認他，也不想認。”巫盞說，“你不會覺得我不孝吧。”

機械人軀殼裏穿出老頭的聲音：“怎麼會。本來就是他對你不好在先，我怎麼會批評你的做法。”

巫盞點頭：“我還找到了其他親人，我爺爺姑姑還有哥哥，他們是不知情的，也對我很好，我認了他們。”

說到這裏，巫盞朝不遠處的霍臨招了招手，讓他過來。等兄長到了機械人面前，巫盞簡短地介紹：“我哥。我師父。”

霍臨有些驚訝，但保持住了風度，沒有慌亂，而是拘謹地和這個機械人打了個招呼：“您好。”

蔣應清已經捋明白小徒弟在藍星為什麼沒有家人了。他看着這個高大俊朗的男人，高興地說：“哎哎，好好好，我們小巫可愛吧？他小時候跟我念叨過想要哥哥，總算是實現了願望。”

霍臨：“嗯嗯，小巫非常可愛。”

巫盞：“……”

他沒想到老頭還在他兄長面前揭短，氣惱地給機械人設置了五分鐘禁言。

霍臨心疼又好笑，揉揉巫盞的頭髮，自覺地又走遠了一些，把空間留給師徒倆。

“我到星際之後，當了育幼員，就是帶幼崽的那種育幼員。”

蔣應清知道徒弟在和離開的那些日子發生的事情，沒有打斷，就這麼安靜地聽着，並在心裏感慨。

他的小徒弟真的變了很多，不然也不會當育幼員了。

“除了當育幼員，我還開了工作室，是第一軍校的指導老師，軍部的特殊顧問，還當了主播，直播間很多。”

巫盞強調：“我現在很厲害。”

在被丟下之後，仍然頑強地生活着，並等到了被愛意環繞，等到了重逢的這天。

蔣應清忽然慶幸機械與魂魄都不能流淚，不然他一大把年紀了，可能還會在徒弟面前丟人。

巫盞頓了頓，繼續說：“我認識了很多很不錯的人，朋友也有好幾個，他們對我很好。”

蔣應清喃喃道：“好，太好了，咱們小巫願意和別人交朋友了。”

巫盞頓了頓，平靜地扔下大消息，“哦對，我有男朋友了，過兩天我要去找他。”

正在傷懷感慨的機械人一個沒站穩，踉蹌着往前撲出去，翻了個標準的滾。

機械人裏面傳來蔣應清震驚錯愕的聲音：“啊？？？”

他的寶貝徒弟！他水靈靈的大白菜！被拱走了！？？

誰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