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隻鴨
達達利亞從沒想過僅僅走出地下醫院就能逃脫債務。因為他並不覺得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人能心大到放任欠自己錢的人瞎跑——
就算真有,那要麼是債主打不過欠債人,要麼是債主腦子多多少少有點問題。
就算是愚人眾,都能為了追債而特地設置債務處理人這個職位。
明知如此,達達利亞依然選擇了“逃債”,因為他已經做好了被追債的準備。
首先,達達利亞並不擔心會為此丟命。
他不覺得自己死去會比活着更有價值,這也就意味着只要債主中原中也的理智還在平均線上,就會留自己一命。
只要不死,之後什麼事都好說。
除此之外,如果欠債者擁有足夠的力量,那麼關係就會發生戲劇性的反轉——欠債人變成了劫掠者,追債人反而成了弱勢的一方。
自從初次見面,達達利亞就想和中原中也打一架了。儘管他看上去不比胡蘿蔔高多少,但達達利亞從他身上聞到了酒精、鐵鏽和火藥的混合味道。
若要高度概括,就是理智且危險的氣味。
直覺告訴他,中原中也絕對會是一個好對手,如果能借這個機會打一場,聽起來就很讓人熱血沸騰。
達達利亞深知“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
這是他在兒時打獵時學到,後來又在深淵求生時身體力行的。
打獵時,若是獵人實力不足,主動出擊就會變成給獵物送餐;釣魚時,若是肱二頭肌的強度戰勝不了魚線的張拉力,那麼再高超的技巧也不過是溢出啤酒杯的碎泡沫。
想要活下去,只有不斷變強。
看樣子,這個法則在這個地球的鋼筋叢林裏依舊同理。
比如現在,就有一個自以為是獵人,實際上連武器都拿不好的“弱肉”蹦噠到了自己的面前。
“你老實點,別亂動!再說一遍……你,你把身上值錢的東西都交出來!”
頭套紙袋的男人抬了抬手中的槍,明晃晃地威脅着。他為了彰顯自己的兇狠般提高的音量,更像是在掩蓋內心的不安。
達達利亞的視線輕而易舉地略過舉槍男人顫抖的身體,聚焦在了那把瞄準自己的手/槍上。
槍身上流動着清澈月光,偶爾有一兩絲陷進深淺不一歲月的划痕里。
“這把槍是個老夥計了。”
猛然把腦袋往前探,達達利亞彎腰低頭仔細端詳起這把手/槍,表情狂熱、語氣篤定。
“不過看樣子,它和你並不熟悉。”
即便被精心保養過,槍身上依然留下了歲月的痕迹。顯然,這把身經百戰槍不可能屬於這個新手。
被原主人拋棄了啊……
達達利亞不由得心生憐憫,與一絲絲沒由來的同情。
不能擁有合拍主人的武器註定是不幸的。
“媽的瘋子!”
男人被突然湊上前的達達利亞嚇了一跳,左腳不爭氣地向後邁了半步。
後退完,他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些什麼。本就脆弱的神經被觸動,男人頓時瞪圓眼睛熱血上涌。
居然……居然被一個手無寸鐵的小鬼逼退!
毫無用處的纖細自尊心叫囂起來,憤怒衝擊頭腦中控制手指的神經。
心一橫,男人槍口微抬,對準了彎下腰的少年的額心。
緊繃到顫抖的反射弧搭上了手/槍的扳機,子彈像是等待指令的獵犬,流着哈喇子蓄勢待發。
終於,少年那雙噬人靈魂的眼睛成為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讓男人本就處於崩潰邊緣的理智徹底崩斷了。
“嘭……嘭!嘭!嘭!嘭!”
緊閉雙眼扣動扳機。
一槍之後,就是連續的射擊,直到整個彈匣的子彈伴隨着男人的憤怒與勇氣被宣洩一空。
良久之後,等到街道重歸毫無波瀾的寂靜,連迴音也消失了,紙袋頭男人終於驚慌地睜開了眼睛。
“我殺人……人呢?”
預想之中紅白相間的粘稠屍體並沒有出現。
地上只有一個被打成篩子的包裹,包裹散開,露出了裏面被打爛的紗布,和一些用途不明的雜物。
而那個看上去移動困難的病弱少年,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了。
“打劫,別動。”
清爽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着讓人如沐春風的笑意。
但此時,男人覺得那簡直是從地獄中爬出來的,惡魔的低語。
因為自己脖子前方不到一毫米處,反着寒光的手術刀正和他打着招呼。
……
織田作之助如同往常一般“按時”下班了。
在港口黑手黨的底層工作,意味着他永遠不可能擁有固定的作息,尤其是組織衝突最為激烈的夜晚,睡覺是絕對不可能的。
這份工作算不上體面,甚至算不上工作。
但是現在這個橫濱,這已經對於有犯罪記錄的他來說最好的謀生方式了。
清理完火拚現場,熟練地把屍體扔進焚燒爐,之後就是其他底層人員的工作時間。
織田作之助連衣服也沒換,就踏上了回家的道路。他很中意自己現在的這身粗麻休閑黑西服,即使佔滿血污也不會太明顯。
每天都是一樣的工作,一樣的下班路,和不一樣的突發事件。
今天,下班回家的織田作之助偶遇了一場持槍搶劫案件,這是本月他在非工作時間遇到的第三十八起。
正準備熟練地繞路,前金牌殺手那過於優秀的視力偶然間捕捉到了搶劫者的樣貌,讓現任港口黑手黨底層成員遠離的腳步停頓了。
那是個有着明顯東歐面孔特徵的少年,大概是個俄羅斯人——這在作為前租界的橫濱並不罕見。
罕見的是他的打扮:淺灰色細條紋的寬大衣褲,手背上還插着輸液管,像是剛剛從醫院裏偷跑出來的樣子。高鼻樑上的那副金屬框眼鏡讓他看起來像是個乖巧的好學生。
看年齡滿打滿算也只是個國中生。
這樣的人,不論怎麼看都不該出現在夜晚的橫濱街頭。
要救嗎?
身體動的比思想快。在織田作之助意識到的時候,自己已經拔腿向那邊狂奔而去。
然而還沒等他趕到目的地,足以擊穿夜色的槍聲就響了起來,隨之而來的有規律的連射。
晚了……織田作之助表情一滯,腳步略微停頓。不想救的人死了,和想救的人死了,完完全全是兩回事。
他心情有些沉重地繼續往那個方向跑去,並從兜里掏出手機撥打急救電話——儘管他並不覺得在那麼近的距離下頭部中槍還有什麼生還的可能。
然而前方的局勢發生了讓他難以想像的逆轉。
病弱少年以遠超常人的爆發力往側邊閃身的同時,捕捉到了彈道,並迅速用移動金屬支架到相應的位置,分毫不差地偏移了子彈的軌跡。
連續射擊的子彈險險擦着他的肩膀飛過。本來對準他額頭的子彈,竟然僅僅射中了他背在肩頭的包裹。
這還不是終結,在搶劫犯閉着眼睛連續射擊的檔口,少年敏捷的身姿輕盈如鬼魅地漂移到劫匪身後,寬大的病號服衣袖中滑出一把鋒銳的手術刀,橫在了劫匪頸動脈處。
搶劫犯和受害人的身份瞬間反轉。
“……對不起,打錯電話了。”
剛剛跑到案發現開外的織田作之助,面無表情地掛斷了“119”急救電話。
“救,救命!救救我!”
見到狀況外的人出現,戴着紙袋頭套的男人求助地看向織田作之助。
他身體因為恐懼不住的顫抖,想要掙扎卻又擔心頸間被刀割傷,只能僵硬地一動也不敢動,活像是棵打了霜的白菜。
“別亂動哦,萬一我不小心手滑,你的鮮血就會像煙花一樣從血管中炸開。”
冰涼的吐息拂過了他的臉側,斷絕了他想反抗的心思。
“如果不想腦袋和脖子分家的話,就把你身上值錢的東西都交出來吧。”
達達利亞活學活用,隨後把目光轉向那個暗紅色頭髮的不速之客,露出了一個略帶歉意的笑容:“至於您……先生,請問您有什麼需要嗎?抱歉我現在有點忙。”
織田作之助:“……”
不管怎麼看,這副畫面都有些超現實了些,織田作之助懷疑這是自己作息混亂導致的幻覺。
他能感覺到,那個身穿病號服的少年正等着那雙野狼般的眼睛打量着自己。
“沒什麼需求。”
和他老實的外表一樣,織田作之助老實地作出了回答。
末了,他補充道:“我只是想說,你們兩個看上去都沒錢的樣子,互相搶劫是沒有用的。”
這句話剛一說出口,四周就陷入了死一樣的寂靜,就像是開啟了什麼冷場領域。
達達利亞和紙袋頭男人都僵住了。
達達利亞:負債七千萬,目前總資產只有套病號服和一根輸液架,就連鞋子都是拖鞋。
紙袋頭男人:窮到買不起面具或是絲襪,只能翻垃圾用紙袋做頭套。
“……你這麼說,難道你就有錢了嗎?”
被戳到痛處的男人一時忘記了自己正在被脅迫,惡狠狠地說。
“很顯然,我也沒有。”
織田作之助木訥地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攤手展示自己的衣袖——仔細看的話那裏的顏色和衣服其他地方並不一樣。
這身西裝的袖口早就被洗褪色好幾次了,由於沒錢買新西裝,也為了維持工作的體面,織田作之助拿廉價黑墨水把它染回了黑色。
場面一時之間非常尷尬。
三個窮鬼維持着現在的姿勢,定格在了原地,氣氛詭異異常。
不知過了多久,東邊的天際線泛起了粉色的光暈,太陽準備要上班了。
“呃……要不然我請你們吃個早飯?”
最後,還是老實人織田作之助打破了沉默。
在場的各位都窮,但經過對比,貧窮如織田作之助甚至能稱得上富有。
“能多打包幾份帶走嗎?”
聽到還有這種好事,被挾持的紙袋頭男人混濁的眼睛明亮了幾分,沒得寸也進尺了。
與此同時,那個病弱少年磨砂玻璃質感的瞳孔聚焦在了織田作之助的身上。
一前一後,搶劫者與被劫者同時露出了獵人看到獵物的表情。
織田作之助對於自己跑來救人的行為產生了一絲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