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盧氏
明賢趕到沉香院的時候,盧氏正哭得昏天黑地。明賢讓乳娘們先把跪在一邊只會哭的明玉、明珠拉到屋外。明賢把母親扶到床上,等她哭聲下了些,問道:“阿娘在做什麼?”
盧氏心碎道:“你二哥哥是我的心頭肉啊。可是大虎他走了才沒多久,你阿耶讓我把趙姨娘屋裏的小俊抱來養。我的大虎啊——”明賢看了一眼照顧盧氏的趙嬤嬤:“趙媽媽,你說,二哥哥走了多久?”趙嬤嬤答道:“快要四年了。”明賢讓她下去打水給涕泗橫流的明玉、明珠洗臉。
明賢站在盧氏面前,問:“阿娘覺得,大虎在時,誰人對他不好嗎?阿耶?大哥哥?院子裏的哪個嬤嬤?我們姐妹中的誰?還是阿娘你?”盧氏搖着頭,才想說自己當年是怎樣守在容修的病床前度日,明賢就出口阻止她:“那便是說,二哥哥在時,過得很好。阿娘你是在哭什麼?哭二哥哥嗎?可他已經走了四年了,明月阿姐出嫁了,明珠和容德已經出生了,阿耶也升了新官了。阿娘若是在哭小俊,在嫉妒生他的女使,更不必了。阿娘出生盧氏,是名門淑女,是賀蘭氏的正妻主母。阿娘,四年了,我和阿耶也都很想念二哥哥。四年,您該哭夠了。明珠是您的小女兒,當初您因二哥哥的事悲痛欲絕,生下她的頭三個月裏見阿珠不到十次。阿耶不會怪罪你,更不會與您和離,可是二姐姐明星待字閨中該找婆家了,您問過媒人妁婆嗎?我與謝家定親至今,您往謝夫人院子裏去過一趟嗎?明玉、明珠還小,需要您教養,您花在她們身上的心思比得上當年對二哥哥的千分之一嗎?大哥哥一面吃酒一面吃藥,您問過如今給他問診的醫官換成誰了嗎?阿耶如今新與哪位勛爵來往密切,您知道嗎?”盧氏不再嚎啕大哭了,委屈地把臉捂在手裏抽泣。
阿覃從鹿鳴院取來容德的畫,明賢讓阿覃悄悄支個火盆來。盧氏被明賢叫了抬起頭來,只看見容儀的畫像被她展開放在火盆上,馬上從床上撲過去,喊着“不要”。阿覃在床邊攔住了她,盧氏才沒有滾下床去。明賢把畫收起來,讓個僕婦拿着。她對盧氏道:“阿娘,大哥哥我會多照顧,二姐姐的事我會厚着臉跟阿耶提,明玉、明珠我會管。容德,您必須接到沉香院來養,盡心儘力地養,把您的心找回來放在他身上。他也許是我們家最後的嫡子了。等容德會走路了,我會去求阿耶把鹿鳴院的門開着,您可以帶着容德進去,您可以光明正大地睹物思人,您可以悄悄守在裏面抹眼淚。如果您還是只惦記着二哥哥,其他什麼事都無心打理,那就恕女兒大逆不道,焚了這畫像,斷了阿娘的病根。阿娘,這幅畫是二哥哥走後第一次拿到沉香院來,也是最後一次。小俊滿月之前,把他抱來,好嗎?”
盧氏又嗚咽了許久,才道:“我答應你,我答應你。大妮啊,大妮,你好狠的心——”
明賢全身的血液突然被冰凍,在盧氏破碎的哭聲里才慢慢恢復過來。盧氏答應收養小俊,是明賢意料之中的,不然,她還會有別的法子。但是阿娘說大妮狠心,是明賢之前從沒有預料到的。狠心嗎?或許是的吧。哪個女兒會在父親面前裝乖巧,對母親先斬後奏,做了決定后逼着母親點頭呢?
明賢說不出話來,退遠了兩步等盧氏哭了一會兒。阿覃從僕婦手中收回容儀的畫像后,明賢才在腦子裏找回自己的聲音,開口問道:“阿娘,明玉、明珠就站在外面,您想看一看她們嗎?天黑了,娘不在,妹妹們會害怕。”
阿覃是扶着明賢回梅昭院的。阿覃送畫回鹿鳴院,丫鬟伺候明賢沐浴潔面上了床歇息。阿覃回來時,明賢正坐在床上想着什麼事。
阿覃拿了鹿皮巾來給她擦半濕頭髮:“姑娘還沒吃東西呢。婢子去煨碗湯來?”明賢搖了搖頭:“不必了。你把鬱金裙拿來讓我再看看。”阿覃取裙子去了,明賢的手伸到床前的暗格里摸到那把短刀的獅頭刀柄,有些硌手。
明賢摸着裙面,問阿覃:“阿覃知道金絲鬱金裙需要花費多少心思嗎?”阿覃道:“婢子不知。”“我也不知。很多東西看起來就很好,但是卻不知道為什麼好。看起來覺得自己喜歡,卻又不知道為什麼喜歡,有多喜歡。”
明賢對謝則靈的喜歡其實並不明朗,但是許久未見后突然聽到他的消息,收到他的禮物,心還是會跳得很快。在後宅漫長的歲月里,明賢不是每時每刻都在想情郎的女子,有時候久不見謝則靈的蹤跡,甚至會懷疑自己對他的心意。可是與他相關的事物一來,自己的心就會怦怦直跳,不可忽視。
盧氏抱養小公子賀蘭容德沒有什麼繁雜的儀式,賀蘭新暗中把他生母送走,把容德送進沉香院,族譜上他的名字記在盧氏名下。只等容德百日的時候,賀蘭新大宴賓客,以嫡子的身份抱出以示族人與同僚。
盧府老夫人,即明賢的外祖母,給女兒盧氏送來了一位管事嬤嬤。明賢這才想起來,盧氏才是母親最有力的外援和倚仗。如今大周朝最顯赫的四大家族,分明是王、謝、盧、崔,明賢知道阿耶嘴上說不喜歡這四個屹立了幾百年而不倒的大家族,但是心裏一直敬畏阿娘的出生,也為明賢與謝則靈的婚約暗喜。
盧府來的管事嬤嬤姓曹,初見她時明賢有些懵,她一頭花白髮、一臉慈祥貌,難道當真如外祖母所說是送來幫阿娘照顧小俊的?阿娘在賀蘭氏后宅不管事,外祖母應該是知道的,怎麼不派個得力管事的來?明賢面上沒有露餡,依舊是溫婉謙和的樣子。曹嬤嬤也沒想到,賀蘭家最嬌生慣養的三姑娘居然站在西側門日頭底下等着自己的馬車。
曹嬤嬤一下車,三姑娘身邊的人便親自去給她撐傘。遠遠地,明賢就對她笑道:“曹嬤嬤辛苦,仔細天熱中了暑氣。”曹嬤嬤走近後向明賢福了福,明賢嘴上說著“使不得”,卻是等她行完禮才扶她起來。丫鬟們介紹這是三姑娘,曹嬤嬤道:“方才在馬車上就聽小廝們說了,真不敢信三姑娘親自來迎我這老婆子,折煞老身了。”明賢道:“日頭大,咱們進去說。就請曹嬤嬤和我一起坐小輦去母親的沉香院。”坐小輦進府本不是下人的待遇,賀蘭府不會在第一次就輕待了盧府的人,明賢索性親自開口給曹嬤嬤這份殊遇。
曹氏見三姑娘對自己周全客氣,又拿捏准主人的身份,且相貌也好,心中對自家老夫人的這位外孫女也敬愛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