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嫁觀游
賀蘭新已經許久不曾踏入趙姨娘的院子了。
趙氏重新潔面上妝都來不及，急急用桂花油篦頭，換了身衣服站在門前迎接賀蘭新。賀蘭新坐下飲茶，趙氏的笑臉他全沒看見，因此也免去對遲暮美人皺紋的嫌惡。趙氏為了女兒病體操勞多年，從未想過再得老爺青眼。她自知無家世背景可依，也無玲瓏手段可持，所賴惟一身好皮囊。如今顏色彈指老，只能靠着老爺對故人的些許情面。
賀蘭新此時心亂，屋內若有若無的桂花香味只令他更覺紛擾，不覺移遠了些。“我給星兒看了門親事。黃門侍郎林筱之大人之子，林觀游，弱冠五年。”趙氏沒想到賀蘭新是來說女兒的婚事，之前從未聽賀蘭新與盧氏提及一字。她速速反應過來，才笑着要說好話，賀蘭新便截了話頭：“官階門第的講究，我知道你聽不懂。總之這門婚事對星兒很好，若能成，也實是她的福氣。你是她的生母，又將她養在身邊，好好稟了夫人，準備着吧。”此外，賀蘭新未多交代一個字，他開門見山地說完，不等趙氏挽留，急匆匆又要走。
趙氏又喜又怕，她只有明星一個女兒，自然希望她早覓得好歸宿，可夫家是何情況，老爺只留下一句話，聽口氣似乎連夫人都不知道這門親事。趙氏絞着手帕，又想到：總歸是嫁入高門當個嫡夫人，日子總不會難過，何況老爺都親口說了對星兒好。星兒是庶女，還不曾養在嫡妻身邊，如今也許還是她的星兒高攀了。
明賢在燈下看書，剛準備睡下才見阿覃進屋來。“阿娘那邊什麼事？”
阿覃回道：“老爺給二姑娘說了親。”“什麼？”明賢心下惶惑，阿覃道：“連夫人都不知呢，只說夫家家世優渥，是——太祖五世從孫之後，年歲也正當。夫人未多過問，只是二姑娘隨過了及笄之年，因病未過禮，夫人會選日子請交好的世家夫人來為她簪發，自會備下一副頭面。想着三姑娘也大了，日常與二姑娘交好，便請咱們也被一份賀禮。算是夫人給二姑娘張張面子。”
“我知道了。”明星身嬌體弱，雖是姐姐，實際上從小是明賢照顧謙讓。這忽然定下親事，嫁到別處去，再經得婚禮行事，只怕二姐姐受不了折騰。她那婆家似乎與賀蘭家也無交往，不知以後她的內宅生活會如何。
“阿覃，我記得我有個銀鍍金象牙的簪子，你找出來，明日我們送去給二姐姐。”
去看明星之前，明賢先去了賀蘭新處。乖巧伺候他用茶后，見他眉目閑適怡然，才問道：“女兒聽說二姐姐有喜事？”賀蘭新放下茶盞，舒服打了個哈欠才道：“是黃門侍郎林筱之大人家的二小子。”“二姐姐有福。”
“也說不上是有福。可你二姐姐的資質你明白的，日日都泡在湯藥里，若是嫁給長子、獨子未必守得住家宅。林大人家裏只盼着這兒子早成家，好好讀書立業。明星的生辰八字我已送去，只等求婚書來。林氏與我同袍，平日雖無交情，但此番也處處客氣。”
明賢點了點頭，斟酌開口：“阿耶行事謹慎，兒女婚姻自然也千萬思量。必定是好姻緣，才會急着促成，給二姐姐尋戶好人家。”賀蘭新笑道：“好姻緣？誰比得上你的好姻緣？”
“你可知他家的聘禮有什麼？”賀蘭新這下卻把明賢問懵了，聘禮？左不過按照世家的規矩，再據自己的門楣往上抬高，多給些田產鋪子之類。賀蘭新見愛女瞪着眼搖了搖頭，才得意地開口道：“聘金之外，一個太學生之位。你二姐姐的婆母可是大周郡主。”
“太學生之位？大哥哥不是？”明賢不解，如今大哥哥入學，明德還小，父親要那太學生之位做什麼。
“你哥哥雖已入學，可還有小俊在家。他實際並非你阿娘親生，等他長大入學之日也是許多年後，我們家不可能處處受益攀附於外祖家。你可懂？”賀蘭新問道。
如此，明賢瞭然。只怕就算外祖家願意大費周折為小俊求學，阿耶也不好意思再請盧氏出面。賀蘭新道：“你可知太學生有多難為？我們三代為此一代有你大哥哥一個，如今竟然一下兩個兒子都得列席！”
明賢看阿耶如此喜悅，心下竟生悲涼。姐妹的終生大事，只為了給兄弟牽線搭橋，錦上添花。若托生在趙姨娘腹中的是自己，如今哪怕自己身體康健，阿耶也會把自己嫁給林家吧？本打算過問林觀游品行之類的話，明賢已然說不出了，只想着一會兒要怎麼給明星誇耀林氏，讓她安心。明賢於是笑道：“阿耶深謀遠慮，處處為家族計。孩兒等必定感念阿耶生養之恩，二姐姐想來也與大妮一樣。”
賀蘭新笑意未減，道：“你放心，你二姐姐嫁去也會一切如意。林家家大，衣食住行、補藥參茶不會委屈了她。更何況大家族裏，主母是郡主，兄長也位列臣班，必定家務清明，不會多生事端。”家務清明？明賢只想到“清官難斷家務事”罷。
謝則靈的臉不知何時浮於腦海，明賢方覺一絲溫暖。若嫁給他，不管主母是誰、兄長何為，明賢都不害怕，她信謝則靈。可天下只有一個給她百般周全的則靈。
明賢走着神，一路步行到了趙姨娘處。姨娘在沉香院，只有明星躺在裏間。
“大妮，你來啦！”明星見明賢來有幾分欣喜。明賢拉住她伸出的手，只摸到一把骨頭。“是我打擾姐姐歇息了。”
明星道：“一日裏哪兒有那麼多覺？不過是我沒用，前日吹了風，今天又起不來了。”說著便不住地咳嗽起來，明賢從侍女手中接過湯水，替她揉着後背，等咳嗽停了又餵了幾口湯水。明星咳得喘不上氣來，臉上也紅艷艷的，卻透着病氣，不似妹妹明玉、明珠那般血色紅潤。明賢細看起二姐姐，她那兩道淡淡青眉蹙起，兩頰無肉，又生得尖尖下巴，圓唇一點是臉上唯一一處好看的豐滿。平日不覺，今日看來二姐姐倒別有一番瘦弱之美。
“我記得姐姐先前有顆紅瑪瑙的戒指，好看得很，怎麼不戴？”明星面無血色，明賢想需得有些許朱紅搭配才襯人精神。
“我手生得柴，只有娘生的骨頭，掛不住戒指，姨娘送去讓人緊一緊再給我戴。”
明賢此刻已不打算提及林家，她知道明星的性子，她不主動說起，明星是不好意思問的，哪怕她們是深閨姐妹。“我有個象牙白的簪子，想着姐姐用最好看，二姐姐千萬收下。”說著，阿覃將錦盒奉上，明賢取出簪子給明星看了眼，試着往她發間比了比。“很好呢，姐姐發色淺，簪象牙更好看。”
明星不肯輕易收，推脫了一番后笑道：“家裏姐妹多，難為你想着我。只是我沒用，從來幫不上你什麼。”她這幽幽一句，卻叫明賢幾乎要掉下淚來。明賢別過臉去，讓阿覃把簪子裝好，硬生生忍下眼淚。
轉過身，明賢輕擁着明星，姐妹倆抱着，明賢只想傳遞些體溫去給她：“二姐姐說什麼呢！我是你妹妹，便是你一輩子的親人，你身子不爽，人又溫善，偏我潑辣，看不得姐妹受委屈。理應處處顧你。”
明星輕輕推開了明賢，只握着她的手：“別過了病氣去。”明賢點了點頭，再沒多說什麼，由着明星給她理着鬢間碎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