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60章
那把水果刀在他衣服里隱隱發燙。
傅璟三的車殺到葉子面前停下,他緊皺着眉,像是來找女人的麻煩,在短暫語塞后道:“上車!”
葉子搖搖頭:“不上了。”
“等下警察來了……”“我知道,殺人償命嘛,天經地義。”她這麼說著,抬手抹了抹臉上的血跡。
那些血跡不僅沒能被抹掉,反而被糊開,變得更大塊。
葉子不緊不慢地從包里拿出煙盒,剛揭開便發現裏面空了。她看向傅璟三,難得溫柔地笑了笑:“有煙嗎。”
傅璟三艱難地開口:“……有。”
“給我一根。”
兩個人站在那裏,屍體就在腳邊,卻沒人多看一眼。附近的食客們都四散逃離,生怕自己被卷進殺人案中;就連劉澤楷的狐朋狗友也沒人敢上來質問一句。
他們倆沉默着抽煙,誰都不開口。
警車過來的時候,傅璟三又說:“不該是你……”
“有什麼該不該的,”葉子道,“我說過,他要是對璟一不好,我就弄死他。……我言出必行。”
傅璟三抬眼看他,有一瞬間覺得自己像在照鏡子。
他和葉子想做的事沒有差別,只是他稍晚了一步。他很難說這是不是葉子的刻意安排,在警笛聲里他低聲地問:“是不是因為怕我動手才……”
“傅璟三,我跟你有什麼關係?沒有關係,別自作多情,趕緊滾就對了!”
他一動不動,等着警車在他和葉子身旁停下,然後被一併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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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子對她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一再申明和傅璟三無關。
事實上警方一調查就能找出大批的目擊證人,證實青年確實是在命案發生后抵達現場的。傅璟三自然被放了出去,離開前他要求再見見葉子,卻無情駁回。
傅璟三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老李——他只知道殺人要坐牢,可個中詳情一概不知。
從老李那裏他問出了不少答案,葉子是故意殺人,坐牢必不可免;介於她自首行為,也許會從輕量刑,興許十五年、二十年就能出來。他能做的事情,就只有替葉子找一個好點的律師。
找老李的時候傅璟三開了手機,霍雲江的未讀短訊未接電話幾乎要把他的手機塞卡死。他一條條全看了,卻隻字未回。
傅璟三不知自己是尚沒能從打擊中走出來,還是在逃避關於霍雲江和他妻子的事。
霍雲江說想他,說想見他,問他為什麼關機,為什麼不回消息。
最新一條是一天前,就好像對方放棄了繼續找他似的,此後沒再發任何短訊。
那條短訊的內容卻很簡單:等我。
傅璟三無法回答。
從他姐突然離世,到葉子殺了劉澤楷被逮捕,前後不過兩星期。
生活是難以預測的洪流,驟然而至;他是只沒有風帆沒有槳的船,根本不知今後會奔往何處……又談何等。
可他又確實是在等着的。
他隱隱約約在等着一切塵埃落定,也在等着自己能從幾乎能殺死他的巨大悲傷中走出來。說來嘲諷,他一點也沒想過自救,只是茫然地順應着發展,沒日沒夜地為葉子奔走疏通,試圖能為她做點什麼。
他沒能在姐姐死之前做出任何掙扎,於是便一頭扎進葉子的事中——傅璟三心裏很清楚,他只是想找到借口來原諒自己。
原諒姐姐身死之時在男人身邊放肆享樂的自己,原諒那通電話什麼也沒聽出來的自己,原諒因為被愛情衝破了原則、沒暗示去大廟還願的自己。
只是沒人規定拚命一定會有用,傅璟三將刑法翻來覆去快要背得滾瓜爛熟,和律師談了無數次,也沒能改變任何。
劉澤楷死後一個月,他收到了葉子的錢;第三個月即將過完時案子終於宣判,葉子將要面臨二十年的牢獄生活。
得知消息那天,傅璟三獨自在碼頭喝得爛醉如泥。
他一喝醉就愛笑,看什麼都覺得好笑,整個人瘋瘋癲癲踉蹌着在碼頭轉悠了一陣后,無知無覺地走到了墮落街。沒人會一直記着這條街曾有人當街慘死,墮落街還是一樣的熱鬧,到處都是笑着鬧着的男男女女。
傅璟三混入其中,毫無違和。
他提着啤酒瓶從街頭走到街尾,找了半晌也沒找到他姐的奶茶攤。他找得累了,索性在巷尾的馬路牙子上坐下,捂着眼努力回憶奶茶攤在那裏;到半小時后他終於想到時,才猛然記起他最愛的姐姐早就不用賣奶茶了。
她已經死了。
傅璟三紅了眼眶,咬着牙卻止不住眼淚。
他懷念那年姐姐還在這裏賣奶茶,那時他還是個自以為嘗過人間疾苦、實則被姐姐擋風遮雨的少年。那時他和霍雲江試探着摸索着相愛的方式,在微妙的平衡中體會愛情的滋味。
他肩膀顫動着,和每一個因為受不了生活的重壓而買醉的男人一樣,沉浸在醉意里仍難忘記心頭的苦痛。
“……酒瓶可以給我嗎?”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有個女聲在他極近處響起。
傅璟三頭痛欲裂,但聽得卻很真切。
他慢慢抬起頭,眼前是個十二三歲的瘦弱少女。她有些靦腆,說完那句后便怯生生地看着他,彷彿是在害怕他突然發酒瘋。
傅璟三目光遲鈍地從上到下將人打量了一番——帶補丁的褲子,明顯不合腳的鞋;少女拖着髒兮兮的麻布袋,另一隻手還牽着一個小男孩。男孩看起來只有四五歲,任由她牽着,沉默而乖巧。
他的手動了動,酒瓶里發出水響。
“沒喝完就算了……”少女連忙小聲道,“對不起……”
“等等,”他說,“你等我喝完我就給你,沒多少了。”
約莫這話太奇怪,少女臉上閃過疑惑,不知該不該答應。
他使勁兒閉了閉眼,腦子稍微清醒了些,可仍舊醉意朦朧。他提起酒瓶再喝了一大口,說:“那是你弟弟嗎?”
“嗯、嗯……”少女怯怯地點頭。
“……為什麼出來撿瓶子還帶着弟弟?”
“家、家裏沒人帶他……”
“你父母呢?”
“我們只有媽媽,”少女說著,眼神黯淡了下去,“媽媽晚上工作,沒時間管我們……”
“很窮嗎,想要錢嗎?”
“……”
傅璟三自嘲地笑笑:“肯定想要錢,有錢就不用出來撿瓶子了。”
他一邊說,一邊從口袋裏摸錢包,將裏面一沓大鈔全數拿出來,塞到少女手裏:“給你。”
看得出來,少女想接。那一沓錢不知道她要撿多少瓶子才能換回來。可她還沒做出反應,倒是小孩先動手了——他驀地抬手,打在傅璟三的手腕上:“不要別人的錢!”
“不可以這樣!”少女訓斥了一句。
“姐姐我想回家……”
“馬上就回家了,等這個叔叔喝完,我們就回家。”
傅璟三的手仍杵在他和少女中間,紋絲不動。
世上不知有多少像他一樣在苦難中掙扎着活下去的人,也不知還有多少個哥哥姐姐為了養活弟弟妹妹而奮不顧身。傅璟三看着她,看着她緊緊抓着弟弟的手,突兀地開始哽咽:“你苦嗎?”
少女愣了愣,說:“不苦。”
“你明明很苦。”
“不苦,”她搖搖頭,“撿瓶子的時候苦,賣瓶子的時候就不苦了。”
傅璟三抹了抹眼淚,深深吸氣,仰起頭將啤酒一飲而盡。他指了指不遠處的店鋪,說:“你去幫我買一張紙,一支筆,剩下的錢給你。”
這種跑腿換錢的方式,少女彷彿很能接受,她終於放下她的麻布袋,接過傅璟三抽出來的一百元,牽着弟弟快步走向那家店。傅璟三的目光緊緊跟隨那兩個瘦弱而渺小的身影,一秒也沒放過。
很快他們回來,少女將找零的錢和紙筆一起遞還給了他:“我只要瓶子就可以了……”
傅璟三抓過來,把紙摁在膝蓋上寫上一串數字:“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顏依依,‘顏色’的‘顏’。”
“‘一二三’的‘一’?”
“單人旁的‘依’……”
“依依,如果有天你覺得太苦了,受不了了,就打這個電話。”傅璟三說,“收好了。”
他將空酒瓶和紙條一起交到少女手裏,驀地起身,搖搖晃晃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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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傅璟三回了倉庫,一個人在沙發上頭痛欲裂,輾轉難眠。在抽光了一整包煙后,天也亮了。
青年出了倉庫,原本只是想找附近有沒有大早上開門的便利店買一包煙,卻莫名其妙地跑去了二手車市場。
傅璟三買了輛看起來還算順眼的二手車,沒有由來地決定開着這台車暫時離開。
他並沒想好要去哪裏,或者說他壓根沒有想去的地方。只是“離開”的念頭一冒出來,就好**Y/Q/Z/W/5/**像有什麼力量在驅使他必須這麼做,不這麼做不行。
去哪裏都可以。
等到收拾好心情他一定再回來——姐姐還在這裏——至於那需要花多長的時間,傅璟三懵然不知。
葉子轉到了女子監獄裏,他難得乖巧地按照對方的囑咐,隔天去把拆遷那邊的手續該交的交,該辦的辦。等老房子拆掉后,他將會得到一大筆錢;而他好像還嫌不夠似的,找房屋中介把他待裝修的新房轉貸賣出去了。他另外再租了間便宜的單間,一口氣交了兩年的租金,把姐姐的遺物、他從小到大的東西都保存在那裏面。
曾經傅璟三為了錢吃盡了苦頭,或是累得像條狗,或是拉下臉毫無骨氣地去找霍雲江借……說到底,都是為了姐姐和他能逃離窮苦的宿命。
可姐姐沒能逃過,無論他曾經多麼努力,她都沒逃過去。
就像十幾年前那個寒冬,他們的母親不知因何而跳進了河裏;傅璟一就像接受了宿命的安排般,同樣溺斃水中。
留下他一個人,和一大筆姍姍來遲的錢。
而在傅璟三獨自消化這些的時間裏,霍雲江像是人間蒸發了般,既沒有回來,也沒有再聯絡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