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直到回到靈寵峰以後,沈拂衣才明白了自己這些時日心神不寧的來源所在。
因為慕春台失蹤了。
嚴格來說,遞話人的原話是:慕春台身隕了。
是在做任務的時候,失足墜入了碧霄崖。
在修真界,所有的修士在做任務的時候或死或傷都是家常便飯的事情。
家常便飯到如慕春台這樣還能有遺物送回來的,已經不算差了。
饒是如此,這遞話的人也都做好了他們幾個抱頭痛哭的準備。
但奇怪的是,他們臉上幾乎都是一致的平靜,沒有一個人眼角滲出濕痕的跡象。
來人難免感到納罕:不是說他們師門上下感情挺好?
再瞧年紀最小的那個孩子都不哭不鬧,只是用着幽森的目光望着自己,他後背不由感到幾分涼意,愈發覺得這些人很是古怪。
沈拂衣冷不丁問:“你說我師姐墜崖,我師姐是一個人單獨接的任務,你們怎麼會知曉?”
寧錚看向那人,“當時還有誰在?”
對方臉上為難的表情都快擰成了麻花,見着事情橫豎也瞞不過去,這才皺着眉頭說道:“當時還有我們青唯峰的小師妹,容霜霜在。”
“師妹她回來以後就被這件事嚇病了,至今都還沒有好轉,她也是受了這場無妄之災……”
沈拂衣心口一沉,抬頭就看見寧錚朝自己看來。
寧錚溫聲道:“師妹帶師弟去碧霄崖看看有何情況,我去一趟青唯峰,再看看能不能問出什麼細節來。”
沈拂衣見他神情仍是溫和,可眼底一慣含着的笑意早已消失不見。
她自是說不出半個“不”字來,帶上衡錦一刻也沒耽擱,便前往碧霄崖去。
碧霄崖離這裏並不是很遠。
但碧霄崖附近卻有着天然的禁制,讓修士無法用出自身的靈力。
沈拂衣和衡錦到那裏以後,放眼望去只見千峰錯落,淵深無底。
那崖壁嶙峋的縫隙里生出一叢叢紫色碧霄草,尋常人採摘不得,使用不了靈力的修士也更加不敢。
所以慕春台這次接的任務可以領取到的獎賞是極豐厚的。
沈拂衣打量完之後,轉頭就瞧見衡錦掏出了一把匕首,似乎想要劃破掌心。
“師弟這是在做什麼?”
沈拂衣握住他的手腕,很是詫異。
衡錦抿了抿唇,“這裏有鬼氣,我可以吸收這裏的鬼氣,看看……能不能看到當時發生了什麼……”
他話未說完,掌心的匕首便被對方直接抽走。
“你師姐我還在這裏,還能讓你受傷,那我也太失敗了吧。”
沈拂衣心不在焉地將他匕首收回刀鞘。
衡錦聞言卻直接因她這一句話而微微錯愕。
沈拂衣兀自繞着懸崖尋了一圈,找到了一顆粗壯的大樹,思索了片刻,便將手掌放在了樹榦上。
在這種地方能不能用靈力對沈拂衣這個廢柴來說其實問題不大。
因為她有外掛。
那顏靈神果畢竟在沈拂衣的身體裏紮根久了,對方的心意它還是能領會得到,所以很快便伸出了沈拂衣的手掌,主動爬到了樹榦之上。
很快,那顆樹便顫抖起來,每一片葉子散發出淡淡的綠光,那些綠光匯聚到一起之後,便折射出了一幕畫面。
就像是海市蜃樓一般,將當日發生的一切投射在了沈拂衣的眼前。
此間投射出來的只是一個客觀的身形剪影,而具體的細節,只有當事人自己最為清楚。
當日慕春台去做這個任務,變相的也算是一種撿漏。
碧霄崖下靈法無用,下去容易上來難,其他修士覺得這任務難於登天,但對慕春台卻非常簡單。
因為慕春台會傀儡術。
其中有個符替術便是放出替身小人替代自己,而自己卻可以瞬間回到另一個施咒的位置。
這過程只需帶上自己提前做好的符替術,使用時也無須動用靈法。
即便廢柴如沈拂衣,當初亦是用過好幾個師姐給的替身小人脫身逃跑。
所以當慕春台下了碧霄崖下要去採集二十株碧霄草幾乎沒有難度。
當她採集完成之後,要掐訣上岸的時候,懸崖邊幫忙揮劍斬殺清理此地蛇蟲的容霜霜卻不經意間踩在了她施咒的地方,指着不遠處一株淺色靈草,恍若驚喜。
“師姐,我方才發現這裏有顆靈草是我一直尋找的東西,師姐可否幫我一併採集上來?”
慕春台掃了一眼,果真順着她手指的方向找到了那株靈草。
待要伸手採集的時候,慕春台卻意外地發現這株靈草竟有靈氣波動。
細看之下,她才發覺這是修真界萬中無一的離散草。
這離散草也是個極其罕見的靈草,不管修士之間定下了怎樣的靈契,它都可以用來解除。
但這東西採集難度比碧霄草要難上百倍。
它往往長在懸崖峭壁,不好尋找也就罷了,且在採集的瞬間,在它周圍極大範圍內都會立馬發生坍塌,方便離散草趁亂逃跑。
要冒着生命危險去做的事情,慕春台和容霜霜的情分顯然沒那麼深。
“這靈草會引發坍塌,我不能采。”
“若換做其他地方也許可以一試,但這裏是碧霄崖,這件事太過於危險,師妹還是找旁人吧。”
容霜霜卻很是錯愕,“可師姐有替身小人,脫身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
她說罷咬了咬唇,顰起眉心,語氣頗為難道:“師姐在下面這麼久必然也消耗了不少體力吧,不如就幫我這一回吧,這樣也好早些上來。”
“而且……這東西對我來說很是重要。”
容霜霜想入孟津的師父門下做關門弟子,必須得拿到它。
她本意也並不想傷害任何人,只是想要幫到孟津,幫含殊真人完成心愿。
慕春台是缺心眼,但不是傻。
容霜霜在這一刻也仍舊在嗓音清甜地央求着她,彷彿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不好的事情。
慕春台看在眼底不由挑了挑眉,轉而鬆口答應,“好,我幫你采。”
慕春台是個爽利人,既然答應了對方自然不會拖泥帶水。
山壁坍塌的那一瞬間,慕春台身形不由下墜了數尺。
而她下咒的地方有距離限制,所以她只能堪堪掐訣回到了靠近懸崖邊緣的峭壁處。
容霜霜見她下墜時心口便猛地提起,轉瞬便瞧見那下墜人影變成了一紙小人,而慕春台卻猝不及防地出現在了她眼皮底下。
慕春台一手攀在懸崖邊緣,另一隻手猛地伸向了容霜霜的衣襟。
那瞬間,容霜霜瞳孔驟縮,本能地反手揮劍自保。
慕春台手腕毫無防備地一痛,便被那劍刃猛地推開。
身後是萬丈深淵——
那瞬間容霜霜渾身冷汗地跌坐在地上,滿臉不可置信。
差一點,她就被慕春台給拉下去了。
她不明白,對方若不願答應自己只管拒絕了就是,為什麼……為什麼還要在上來前反手想將自己拉下去?
她們之間並無深仇大恨,不是嗎……
容霜霜尚未從劫後餘生的慶幸中走出來,很快便發覺衣襟處一陣劇烈的抖動。
她本能地抬手按住,隨即臉上的表情漸漸化為一片空白。
容霜霜抓住那東西,一點一點攤開手指才看清楚了手掌心裏掙扎着想逃跑的離散草。
剛才慕春台把手伸向容霜霜的時候,不是為了報復她把她扯下懸崖。
而是為了讓對方先護住想要逃跑的靈草后,她自己再上來。
……
沈拂衣看完了,衡錦也看完了。
“這影像保存的了嗎?”
沈拂衣默默地收起掌心靈草后,語氣情緒不辨地問了一句。
衡錦搖頭,“至多半天就會散去……”
若這世上能有保持影像的法器,那麼世世代代就不會只流傳文字史書下來了。
況且這棵樹本就不是什麼精怪,如此用它已然是透支了它的精氣。
沈拂衣沒說什麼,只是到了這會兒,她才明白。
原來這竟然不是個意外,而是一個局。
在容霜霜找上門的那一刻起,沈拂衣就順利地進入了容霜霜的設置好的環節。
沈拂衣想,容霜霜是聰明的。
從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角度來看,容霜霜為了得到機會,這樣做已經很努力把對別人的傷害降到最低了。
容霜霜很清楚,如果一開始就告訴沈拂衣她們,她想要慕春台冒着生命危險幫她採集到任何人都採集不到的離散草,不僅沈拂衣不會答應幫她去求慕春台,慕春台自己也不會願意出手。
所以容霜霜選擇了巧妙的布了一個局。
她知道慕春台去碧霄崖做任務會帶着沈拂衣,所以她要提前把沈拂衣支開。
她用自己最大的秘密去獲取沈拂衣的信任,把沈拂衣騙走的同時,也讓對方緩解了孟津身上的傷。
再利用她和沈拂衣的關係半道上去親近慕春台,最終得到她想要的東西。
如果慕春台最後沒有墜崖的話,那容霜霜在這件事情上好像並沒有什麼錯,反而把這件事情處置得的很聰明,值得讓人刮目相看。
可最後關頭,犯傻的人卻成了慕春台。
她自己人都還在懸崖底下的時候,在剎那間本能的反應竟然是要把容霜霜想要的東西給護住。
而沈拂衣一開始就犯了最大一個傻。
她竟然傻到別人說什麼,她就信什麼。
她起初是覺得容霜霜沒有害人之心。
且事實上容霜霜也並不是衝著害人去的。
她僅僅是想利用慕春台的能力為自己所用,得到她想要的離散草。
……
離開碧霄崖后,沈拂衣帶着衡錦連夜趕路回到靈寵峰的時候,已經是第二日了。
她與衡錦甫一抬腳跨入院中,便在空氣中敏銳地嗅到了一股濃濃的血腥味。
沈拂衣心口驀地一跳,和衡錦對視了一眼,下意識朝大師兄的房間走去,便瞧見房門半掩,而寧錚卻滿身血痕地躺在屋裏。
衡錦睜大了眼眸,他上前半步,便聽見對方嗓音沙啞道:“別過來……”
寧錚料到了他們回來的時辰,只半睜開眼眸,語氣淡淡道:“不必驚訝,我與青唯峰的一位師兄進入了生死局,是我自己技不如人……”
修真子弟之間若私下搏殺是明令禁止的。
但雙方若在青唯峰入口處的蓮台上達成生死局的約定,便可死斗。
寧錚技不如人,沒有死,卻被人廢了一條手臂。
“師兄不是說……只是去青唯宗詢問具體的細節嗎?”
沈拂衣是萬萬想不到的,他竟然是想直接上門為師姐報仇不成?
她只知曉寧錚是個很溫柔的性子,他何曾會這樣衝動過?而這種衝動甚至是帶着一絲愚蠢的舉動。
這樣做的後果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卻還是這樣做了,就足以說明,他在得知慕春台出事的時候,內心遠沒有看上去那麼平靜。
但凡還能保持一分理智,他都不至於這樣回來。
大概是沈拂衣過於錯愕的目光,寧錚掃了她一眼,語氣去沒有一絲一毫的悔意。
“春台沒有其他親人,只有我們……”
“就算她如今只是墜崖失蹤,我也不容旁人傷她一根頭髮。”
由始至終他都不承認對方身隕。
他如今倒在這裏,只是在發泄自己的無能。
等發泄完以後,但凡他還有一分爬起來的力氣,他就不會就此善罷甘休。
沈拂衣聽罷沉默了片刻后讓衡錦去打熱水。
她上前去檢查了寧錚的傷后,就發現他身上那些血都只是看着可怕,隨着時間傷口都會慢慢治癒。
但他的右臂卻幾乎被人惡意折碎。
她的青木之靈可以給他治療表面的傷,卻沒有辦法為他重新塑骨。
所以寧錚的右手徹底廢了。
“真是奇怪,原來我們都在命運之下……”
寧錚發現,原來不需要原來的沈拂衣來傷害他們,他們也一樣會遭遇到不幸。
“沈拂衣,我能否請你幫我最後一個忙?”
沈拂衣替他掖了掖被角的動作霎時一頓。
這是她第一次聽見待人溫和的大師兄叫她的全名。
她抬頭,看見對方眼神冰冷道:“勞煩你離開靈寵峰吧。”
“我們早已知曉你並不是真正的沈拂衣了……”
既然不幸的一切與她無關,那麼他們也就沒有必要繼續與她虛以委蛇下去了。
……
一刻以後,衡錦站在門口,看沈拂衣提着劍下山走遠的身影,他轉頭看向屋內,不由低聲喊了聲“師兄”。
“為什麼要趕師姐離開?”
寧錚道:“你不是清楚她不是你師姐了嗎?”
衡錦聞言只握緊拳,緊抿着唇。
寧錚見狀用另一隻沒有受傷的手撫了撫他的腦袋。
“衡錦,自己的事情要學會自己承擔。”
“我們靈寵峰接下來的日子是不會太平了。”
接下來,即便是付出毀天滅地的代價,他也絕不容許有人可以全身而退。
在那之前,沒有必要捲入其中的人自然可以提前退場。
……
沈拂衣當然沒有把寧錚的屁話放在心裏。
事實上,她也早已經坐不住了。
現在放下手頭一切的事情,回房間放鬆身體睡一覺嗎?
她真沒有那個心情。
而且如果不去做點什麼,難道是要等時間久了,所有人都淡忘了,再去討說法嗎?
這一路上沈拂衣都聽見青唯峰的弟子在討論靈寵峰弟子不自量力被他們師兄廢了一臂的事情。
這些人慣是八卦,沈拂衣從山下走到山上這一路,幾乎都把前因後果給聽了個大概。
作為和諧社會教育培養出來的人,遇到事情的時候,沈拂衣的第一想法往往是去找對方理論。
處置的思路說簡單也不簡單,說複雜也不負責。
師姐如今並不是單純的失足墜崖,他們總要講道理,把容霜霜交出來給靈寵峰一個說法吧?
師兄上門去討要說法,他們卻言語相激,不僅不覺自己同門犯錯,反而還與被他們師妹害死的女修的師兄死斗。
將他的右臂寸寸折碎,是不是也有些下手嚴重,也該給她師兄一個說法?
他們靈寵峰籍籍無名不假,但也是正經的門派。
怎麼就能隨隨便便扔下兩瓶丹藥,就抹平了這一死一廢的事實呢?
所以在沈拂衣找上門的那瞬間,青唯峰的人很快也得知了這個消息。
那幾個修士樣貌年輕,身體高壯,顯然並不是什麼初入青唯峰的新人。
“喲,真是不打算消停了?你們看看,這靈寵峰又來人了……”
不屑的眼神,嘲弄的語氣,寸寸打量過這孤身少女后,這些人眼底的煩膩便更深一層。
就像是遇到了揮之不去的蒼蠅一樣,雖不屑理會,卻會讓人越來暴躁,耐心耗盡。
沈拂衣來之前便已經反覆告訴自己要冷靜,冷靜,冷靜。
她抬起眸語氣平靜地對他們開口道:“我想知曉先前與我師兄死斗之人是……”
“等等。”
那為首的男人抬手制止了她的話,隨即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她腳下。
“沈拂衣,你師兄就是在這裏,被我踩碎了骨頭。”
“生死局你明白嗎?不想死就別來,就算是窩囊廢又如何,別輸不起啊……”
沈拂衣將這幾人緩緩打量了一眼,隨即又問:“我師姐墜崖一事與容霜霜有關,我想見她……”
第二次話未說完便被對方再度打斷。
“你師姐墜崖顯然是自己本事不到火候……”
“她自己做任務失手不引以為恥,反而是我們師妹自幼被呵護長大,誰都不舍讓她遭遇過這樣的事情,現如今好端端地和一樁人命扯上干係,惹得她一個小姑娘家連覺都睡不好了……”
“難不成你們靈寵峰就一點都沒有自己的責任,出了事就想往旁人頭上找,何不反省反省自己錯在了何處?”
“就是,沒那金剛鑽就別攬那瓷器活啊,連累旁人時怎就臉皮厚如城牆,一點都不知汗顏?”
到底是人多勢眾,哪怕不動手,光是說話都足以壓過沈拂衣的聲音。
沈拂衣聽着聽着卻突然笑了聲。
這格格不入的笑聲,瞬間叫他們都停住了嘴,有些詫異地朝她看去,懷疑她這個時候都還笑得出來,是不是精神錯亂了?
沈拂衣終於徹底決定把那狗屁的冷靜全都打包丟出了腦子裏。
她語氣不由帶上了三分冷諷。
“照你們這麼說,我師姐可真是過分,自己墜崖也就算了,竟然還害得你們從來沒有受到驚嚇的小師妹受到了驚嚇做上了噩夢?”
“我師兄竟也不反省反省,上門來討要說法,卻被你們激惱的與你們死斗,在自家師妹被你們師妹害得墜崖之後,再被你們生生地廢去一條手臂,血人一樣抬回去?”
“包括我也該好好反省,靈寵峰這樣無能的弟子,連被你們打敗了,也只會有損你們青唯峰弟子的英明,是也不是?”
是這個意思又能如何。
只是話說得太過於直白,反倒叫這些顧忌身份顏面之人覺得臉上難堪。
對方冷聲道:“沈拂衣,你說話別太過分!”
沈拂衣重複道:“我要見容霜霜。”
對方顯然被她激得動氣,聲音也驀地凝了冰霜一般,“那就要先問過我手裏這把劍。”
旁邊人見他竟然有些動了氣,不由遲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