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明清看着眼前這個跟她父親差不多般大年紀大男人,男人的目光是沉甸甸的疑惑,可能是因為歲月的原因,在她這個年紀的孩子,實在是太難從那雙眼某中,看出除了好奇之外的其它神色。
但,
胸口再一次地一震,就是那麼一句“你是老師?”的問候,卻讓明清瞬間手背繃緊,
連手腕上的青筋都不知不覺暴露了出,呼吸開始有些不平穩,牙齒下意識咬住內唇。
明清閉了閉眼,很多攻擊她、嘲諷她、哪怕是只聽說過她名字就跟着帶飛了的節奏辱罵她的話,
一根根,彷彿已經到了腦門前,
就差說話的人張張嘴,奮力一推。
“嗯……”
“新來的,體育老師。”
“代課……”
在同一個辦公室,
裏面的老師們,不可能不知道,即將要跟他們同處一間房屋同在一個屋檐下的人,是什麼身份!
有人在的地方就會有流言蜚語,
她的名聲已經是全國人民在唾棄的……
明清認完自己的身份后,就直徑低了下去頭,依舊站在原地。
身後一陣風吹過,將她短短的碎發在腦後拂起。
男老師停着腳步,手裏的鑰匙還沒從門鎖里拔出,
他盯着明清看了好久。
明清靜靜地等待着那些難聽的話,再一次地襲來,在心中掙扎着去建設着自己可以堅強一點兒、至少不要再崩的薄弱防護線。
“……”
片刻,
卻聽到那男老師,用被煙熏過略微沙啞的嗓音,
沒什麼情緒地說道,
“哦,今天剛來的代課的、明清明老師,是吧?”
“……”
他將鑰匙給拔了出來,塞回到褲腰縫,
一把推開了門,
“歡迎歡迎,”
“進來吧!”
……
……
……
外面樹葉沙沙響,
已經把防護線編到一半、還在努力織下一半、等待着各種另類眼光的明清,
忽然就愣在了原地。
“……”
“怎麼,還站着幹嘛?”男老師拉開電扇,調到兩檔,頭頂三個翅子的老牌吊扇吱吱呀呀,賣力旋轉起節奏,
沒聽到身後有動靜兒,又回過頭去,對明清笑了笑,
“哦對,我是十六班的班主任。”
“姓何,何發順。”
“以後咱就是搭檔了,我們班小孩雖然折騰了些,但是體育課還是很願意上的!”
“……”
進入到辦公室內,何老師將緊閉的窗帘給拉開,
嘩啦——一聲。
陰暗的屋子瞬間就亮堂了起來,但灰塵也隨着拉動窗帘而四處飄揚。
明清被嗆了一下,忍不住咳了兩聲,
“咳咳——”
何老師趕緊開了窗戶。
玻璃窗被推開,風流通,
空氣明顯舒坦了許多。
明清站在辦公室靠門口處,打量了一圈這間雜亂無章的辦公室:
也不能算是特別凌亂,辦公桌和堆書區的界限還是很分明的,
老師們的辦公桌,本本書也都規規矩矩守在桌面的某一處。
就是有幾個地方比較亂,書櫃下面堆卷子的地方,窗戶台七七八八的花盆,
還有就是,大家每天到來后,隨手放衣服包包的一個專門安置雜物的桌子。
明清沒有發現這裏有多餘的桌子,下意識就覺得可能那個放雜物的紅色辦公桌,收拾一下就應該是她的。她走了過去,站在那張堆滿杯子衣服甚至還有收了的學生課外書、還沒來得及處理掉的每年多出來的練習冊的桌面前,
把手機從口袋裏掏出,按在桌子的玻璃板上。
何老師還在拿着掃帚掃地,每個辦公室每天中午都要有那麼一個老師在這裏值班,這邊教職工食堂沒那麼好吃,有些吃不下食堂的人乾脆就去學校外面買盒飯回來。
幾個被打包了的盒飯泡沫,用膠袋繫着,丟在垃圾桶里。
“說了多少遍吃完盒飯就立刻扔掉、不要在辦公室攢着攢着,就是不聽!就是不聽!”
“真是的……”
明清轉了轉頭,將桌面上的一片包書的廢試卷給捏在手裏,往何老師那邊看了看。
半晌,開口,
“何……何老師?”
“……”
“嗯?”老何掀了掀眼皮。
明清指着面前的桌子,
“這些東西……”
何老師似乎是愣了一下,然後翻了個白眼,
“哦,這個桌子!”
“實在是見笑了!我們平日有些亂七八糟的,就都丟在這張桌子上了……”
“明老師是有什麼要找的嗎?”
“……”
明清:“不是,是……”
明清撓了撓頭,言簡意賅,
“我以後,是要在這張桌子上辦公不……”
“我看這邊好像就這一張多出來的辦公桌了……”
何老師停下掃地,直起腰來。
忽然一笑,
“害!”
“你是新來的老師,哪能讓後輩用這種又臟又亂的辦公桌呢!”
“不過也是,秦主任也沒給我們弄張新桌子來,她當時就說過兩天來個新的體育老師,我們也都沒反應過來這一茬……這樣!”
老何丟了掃帚,走到對面靠南牆那兩張頭對頭的桌子一遍,站在椅子前,隨手拾了兩本書合在手裏,立起往桌面上爽了爽,
“這麼著,小明,你坐我這兒。”
“我收拾一下,你來我這邊坐。”
男人順勢就要搬運辦公桌上的書,明清一怔,下意識就有些不好意思,
趕緊跑了過去,要阻止何老師,
“不、不是——”
“沒必要沒必要!”
何老師卻一把摁住明清的胳膊,
拍了拍她都肩膀,
像個長輩般,慈祥地道,
“你聽我的。”
明清:“……”
一股暖流瞬間就湧入明清的身體中,她忽然感覺眼睛有些發澀,鼓脹鼓脹的。何老師又笑了笑,讓她站在這兒別動,他給她倒一下辦公桌。
已經很久沒人給她這般溫暖了,這幾個月,誰也不知道她究竟承受了多少!後來連父母也都無可奈何。
卻沒想到,在入職的第一天,很意外在一個剛認識了不到一個小時的陌生人身上,再一次感受到了久違的暖心。
明清吸了吸鼻子,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是好。何老師把他自己的物理教材都給整理完,抱着丟到了書架一角。
“那何老師,你去哪兒辦公……”明清張了張嘴,還是想關心一下何老師的去向。
然而還沒等她問完話,何老師離開書架前,順便看了下貼在牆上的全年級大統課程表。
“小明——”男人忽然喊她,
“明老師——”
明清一頓,晃了晃腦袋,應答,
“怎麼了?”
何老師從書架上隨手摸過一隻用廢了的紅筆,指着清明上河圖般的課程表,問道,
“你教哪幾個班?”
“……”
“啊……”明清一聽,手往身上一拍,
想起自己的手機還放在雜物桌上,
趕忙過去拿回。
翻蓋,調出半個小時前秦主任剛給她發過來的短訊。
“十四十五十六……哦對!還有個十九班!”小明老師如是道。
“……”
正在圈班級的何發順,
忽然就頓住了筆尖。
紅色墨水才畫了一半。
“……”
“十九班啊……”
老何把筆停在半空中,目光往前轉了轉,
盯着“十九”那兩個字,
掃過旁邊。
明清合上手機,聽到何老師忽然沒了動靜兒,不禁有些好奇,偏頭看向書櫃。
開口問道,
“怎麼了何老師?”
“十九班……有什麼不對的嗎?”
……
何發順又看了一會兒那幾個連在一起的“十七”“十八”“十九”,
半晌,他才搖了搖頭。
用紅筆將“十六”上的那半個沒圈完的圈繼續畫完,
然後在“十九”上草草圈了個弧線,
淡淡地張了張唇,
“班倒是沒什麼……”
明清:“?”
何發順:“就是,”
“位置上跟十七十八班連在一起了。”
“……”
“???”
明清更好奇了,
“十七十八班……是有什麼問題嗎?”
何老師畫完,扔了紅筆,雙手抄在褲子口袋裏。
好半天,
幽幽道,
“那倆個班盡量不要惹。”
“……為什麼?”
“……”
“一面牆,三個班,都挨在一起,”
“咱學校老師,除了實在是想升官發財的想短時間憑藉教學成績去評職稱的,其餘人基本上一律——”
“沒有願意去教那兩個班的。”
“……”
“十七班班主任兼十八班的語文老師……周衡。”
“那人直接不是人!”
*
中午又陸陸續續來了幾個老師。
十六班辦公室的老師們,年紀都挺大的,明清從他們健談的口中得知了,這些老師基本上都是評職稱無望、反正有個編製、學校調不走你也拿你沒有任何辦法的“老賴戶”。
“且,誰年輕的時候沒有個好好當老師認真教書的培育祖國花朵的夢嘛!”坐在靠着西邊窗檯旁的一個姓“陳”的女老師,胳膊背着頭,悠悠道,
“這不還是被狗啃的體制給折磨的,嗓子也不好了什麼職稱也沒撈着,全特么給了那些領導!要我說,這職稱就得按照資歷來!靠評選,那些領導班子一個個不都跟打似的!”
“行了吧老陳,”對桌教英語的安老師笑她,
“不就是之前爭過幾次職稱沒熬上?別來個人就嗶嗶你那些陳年爛穀子。職稱按資歷來,呵?那不斷了某些領導的路?”
陳老師:“那我們這些平民就這麼著了?給他媽做牛做豬幹了一輩子,到頭來就吃個最基礎的退休工資?”
安老師一甩手中的今日時報,面前堆着上午第一節英語課就收過來的作業。
一上午過去,一動都沒動。
“反正我擺爛,早就擺爛了,給我個這種班,還想啥?”
“好好喝大茶聊大天,日子晃晃悠悠過多麼好?別扯些沒用的了……哎?小明!”
安老師對着明清忽然招手,被cue了的明清一愣,站起身,
“……”
“?”
安老師把她上上下下給打量了一圈,
“聽說你之前是運動員?”
“……”
明清抿了抿嘴,
“……嗯。”
何老師探了個腦袋過來,
“小明可是世界冠軍呢!”
“滑冰,短道速滑——”
“前兩年有那個冬天的奧運會,小明老師還代表咱們國家,在世界獲得了金牌!”
“……”
這絕對是何老師今天中午頭現補的知識,明明他上午還不知道!明清低了低頭,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說些什麼。
知道了她是奧運冠軍,那麼江北打架以及被國家隊開除的惡劣事迹……
安老師抬起手,拍了拍明清的肩膀,
“哎呀!那可真不錯個孩子啊!”
“真好!”
明清眨了眨眼,僵持在原地,胳膊被打的有些酥癢。
老師們似乎並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提起來她的奧運冠軍就一定要跟國家隊開除事件捆綁,明清微微張嘴,有些詫異大家為什麼沒說她的不好。
可還沒等她得到答案,那幾個老師就很順遂地將話題扯到了另一邊去了。
何老師用暖壺倒了杯水,吹着上面的茶葉片子,走到陳老師身邊,靠在了她桌子旁,
“哎,我怎麼聽說,今年評職稱的一審已經送上去了?”
“……”
陳老師一副“老娘早明白”的表情,哼了一聲,
“整個學校不都知道了?”
何發順:“還——還真的是,去找了那誰?”
安老師把看完的報紙一疊,終於磨磨唧唧想到還要批作業,抄着紅筆看都不看、一本本寫個“閱”字,
“今年打的特別厲害。”
“卷啊!卷啊!那幫子當官的、都快卷死了!”
“教化學那誰,就十七班跟魔鬼搭檔的那個小萬,高材生,連sci都拿出來了!一個比一個材料厚,是我們這些中專畢業就出來當老師的人能比的么?不然大校長能去求周衡?”
“……”
這是明清今天第四次,
聽到“周衡”這兩個字。
此人似乎有種莫名的磁力,只要出現在哪兒,僅僅是個名字被提及,
就能瞬間引起一片褒貶不一的討論聲。
何老師嘆了口氣,坐回到收拾了一中午才收拾出來的桌子前,放下茶杯,
“不過別的不說,周公子這個人吧,雖然人不可了些,在教學方面,的確是佔有一席之地的。”
“過了他之手的材料,別說報到市裏面去,就是更往上報、報省教育廳,都能夠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全勝。”
“……”
陳老師神秘一道,
“哎,你們說,周公子這能耐,會不會只是表面功夫啊?”
“你看他那身世、他那手腕,嘖!拿槍的!”
“就他的背景,我覺得、很有可能他看材料看得那麼准,其實根本不是實力上站得住腳——”
“而是——省里有人!”
何發順:“……”
安老師荒唐一笑,無奈搖着頭。
明清有些聽不太明白他們說的事情,在談天中,她只聽出來一個信息——
周衡、周大公子的家裏,
很複雜。
周衡拿過槍。
現如今都法治社會這麼多年了,居然還有這種玩笑!明清當然不信,但也就是聽聽,老師們說的也鬆散不着調。
“對了小明!”陳老師忽然話鋒一轉,
又轉回了明清身上。
明清已經回到自己的辦公桌,正在收拾東西,下午第三節剛好有課,這可是她的第一節體育課,
還是不太想馬馬虎虎應付。
陳老師頓了一下,先問她,
“下節有課?”
明清點點頭,
“嗯。”
陳老師:“我怎麼聽說,你還教十九班?”
明清拿着花名冊,將運動服脫下,只穿了一件印有“中國”兩個大字的白T恤,
“是的。”
“下節課就是十九班的。”
“……”
陳老師臉色稍微一變,張了張嘴,
像是又有什麼話很想說,
但是得斟酌一下。
半天,陳老師才有些嘆息地繼續道,
“唉,十九班那位置……”
“……”
明清大概率知道陳老師要說什麼,微微一笑,還有五分鐘就要上課,她準備準備,抱着花名冊往門口走,
拉開門,眼看馬上離開。
“小明,”陳老師在身後語重心長起來。
明清停下腳步,一回頭。
陳老師:“在路上要是碰見了十九班隔壁的語文老師、隔壁隔壁十七班的班主任,”
“可千萬——不要跟他起衝突啊!”
“……”
“嗯,”
“謝謝陳老師。”
……
*
時間還比較充裕,從回字樓六樓下樓到高二上體育課的小操場,走過去花不了五分鐘。
明清一蹦一跳從旋轉樓梯往下走,走一個台階就跳一下。
過去在國家隊的時候,她們隊裏有個訓練是要用繩子拉着腰部,做單腿側出的基礎練習。樓梯的長度和寬度剛剛可以做一個單腿側出的動作,做完一個往下跳一個台階,又可以換個腿做下一個連續的交接。
明清背着手,反正樓道里也沒什麼人,她弓腰往下跳,跳一下就換一側伸腿的方向,從六樓到五樓的樓梯,很快就被她給一二一跳完。
風從樓梯轉彎平台的窗戶里吹過,畢竟還處於夏末初秋,下午的太陽又比較大,
明清跳了一會兒,額頭微微冒出來一些細汗,她直起身掐着腰,看了眼表,
見還有十分鐘,還早,小明老師用手抹了把汗,撩了撩夾在褲腰帶上面多出來的那部分T恤,
吹夠風,就又背起手,
準備繼續再跳兩個。
只能說還是沒辦法徹底割捨,明清對短道速滑的熱愛,從六歲那年第一次滑野冰被啟蒙教練一眼相中時,就深深種在了自己的血液中骨子裏。
十三個春秋,人生不算少的歷程,短道速滑早就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哪怕是可能往後餘生再也沒有摸着這條路的機會,
那些已經形成了的肌肉本能,
在每一次獨自走路,遠離世俗喧囂之外一個人的獨處時,她還是會下意識地去做一下那些動作。
那是她的生命,是綻放了她整個青春的焰火!
但這個跳來跳去的動作,在正常人眼裏,還是有些奇特的。明清就是趁着沒人所以才挑戰一下,她想要把五樓到四樓的也給跳完,跳的很快,屈膝伸腿蹲下身。
然而她剛蹲下去,身子往右邊傾斜,將左腿橫向伸出去橫跨一整個台階還沒來得及起來那一刻,
下面的四樓台階上,
卻忽然出現了一個身影。
明清抬頭,還保持着蹲下去的姿勢,
那個身體便已經走到了四樓的平台處,
轉身,
開始往五樓走。
明清停在的位置剛好是五樓最上面倒數第二高的台階,樓下人只要抬抬頭,就剛好能跟蹲在台階上的她,對視正着!
那人轉上通向五樓的樓梯后,很自然、也就看到了明清。
四目交接,昏暗屋內深沉而又淡漠的那一回憶,
撕裂了整個大腦。
明清一愣,背着的手稍微攥了攥,
都忘記,自己的左腿,
還橫跨霸佔了五層樓梯倒數第二個台階!
“周、周……”
“……”
撞上的人,
正是周衡!
明清不知怎麼的,腦袋瞬間就一片空白,獃獃地看着距離自己近在咫尺的周大公子。
周衡看了她一眼,再次抬起了腳步,
什麼都沒說、也沒有流露出任何情緒,彷彿只是看到了一團空氣,完全不入腦子,
越來越接近明清,往她腳腕靠着的那一側牆走了走。
邁開修長的大腿,
一腳跨過兩層台階。
然後。
利落往樓上走去。
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空氣中還殘存了一丁點兒淡淡的清香,應該是周公子洗乾淨點襯衣留下的。明清終於站起身,拉回點兒思緒。
腿都有些蹲麻,她也不顧去捶一捶,
瞬間轉身,抬起頭,望着通往六樓的方向。
那抹深色的身影,
卻已經消失在了樓梯盡頭。
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