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蘇星回換過一條長裙,縝發一絲不苟地挽起,兩鬢插戴寶珠鑲嵌的金玉花釵。行步間,金絲搖曳,臂彎里的薄紗短帔也隨之輕拂。金遐眼力極佳,遠遠地看見她走向這裏。
蘇星回還特地妝描過眉眼,彌補了氣色上的虧虛,外人不詳加觀察實難察覺。她一直在思慮着心事,金遐連喚數聲都置若罔聞。身邊的中官提醒,她才慢悠悠將目光勻出一絲半點。
鶴年今日當值,腰懸一把佩刀,站在深檐殿廊下,身姿秀拔,精神奕奕。
受規矩的約束,少年不免局促,又難以掩飾見到她后的輕鬆和歡喜,只是喚道:“阿娘。”
蘇星回叮囑他:“照顧好自己。”
鶴年忙道:“阿娘也要保重。”
她的兒子被分別牽制在了兩處,她不能輕舉妄動,也不能有太多感情外露。
蘇星回近了幾步,赫然發現她的鶴年長高了許多,面部輪廓日益變得深邃,隱約有幾分他阿耶的模樣。千嬌百媚的寧平縣主和他並立一起,兩人宛若天造地設的璧人。
再等上幾年,他加冠成年,也就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
蘇星回牽唇笑了笑,不知不覺,視線從金遐彷彿不諳世事的臉上掃過。金遐仍在凝望鶴年,並未發覺。
蘇星回停留片刻,扶着裙子緩慢登上台階,走向兩儀殿。萬不敢離二人太近,怕身上的藥粉濃郁,會讓鶴年起疑。
她步履從容穩當,看不出她身負重傷,行動不便。從殿內出來的褚顯真和她正面相迎,都沒能辨別,但在擦肩之際,還是敏銳地嗅到了她身上飄出的若有若無的金瘡葯氣味。
褚顯真將自己的驚疑隱藏得很好,她只是稍稍側過頭,和蘇星回笑了一下,然後帶着中官走下龍尾道。
這日的晌午,直至黃昏,褚顯真都在麗景門的推事院。
度過的半日,除了處理銅匭的投書,她還過目各地送來的密告,監督屬下整理成卷。其餘時間,她都在密不透風的牢獄中嚴刑審訊。
推事院的刑罰成千上百,叫人生不如死的刑訊不計其數。但在這裏的吏員被稱為酷吏,以手段殘忍、不近人情得名。作為他們上峰的褚顯真,手法更是滅絕人性。
中午她在監牢裏慢條斯理地吃完一條半生不熟的魚,晚上就親手擰斷了一個嫌犯的手腕。好幾個熬不過抽筋扒皮的痛楚,昏死過去,她尤嫌不夠,叫人用水潑醒了繼續用刑。
她還從大老遠專門請來了一個人,觀賞了她全程的傑作。
那人站在幾支燭火的陰影下,巋然不動,彷彿她擺弄的並非活生生的人命。
褚顯真暗忖,她到底小瞧了此人的定力。
洗去手上的血跡,她徑直走到一張漆黑的茶几前,倒了兩杯茶,望着那人道:“韓使君,您請坐。我這兒沒有好茶招呼,敬請見諒。”
只見燭火晃動,韓膺走了出來。
他拂衣坐下,話裏有話,“褚娘子的待客之道還真是與眾不同。”
褚顯真微微一笑。
他們身處監牢,除了關押和提審的犯官,只有滿目的刑具。她說:“使君遠道而來,下官當盡地主之誼。使君您看,他們都曾是一方高官,卻經受不住利益誘.惑,淪落至此……”
褚顯真灌了一杯冷茶,手握空杯,姿調閑適,語氣平穩。
她為韓膺介紹完犯官,又一一介紹那些聽都沒聽過的刑具。
犯人吃喝拉撒睡都在一間逼仄的牢房,腥氣和污穢夾雜,臭氣衝天,就連兩人所坐的案邊還有不曾清除的血跡。
韓膺至始至終保持着修養,等她把話講完,氣勢也沒有削減。他氣定神閑道:“褚娘子連夜將我弄到這裏,不只是為了喝一杯冷茶吧。”
褚顯真笑了,“和使君說話就是爽快。韓使君博聞強識,清楚這裏是什麼地方吧?”
韓膺道:“十進九不出的麗景門,略有所聞。所以,褚娘子這是審訊我的意思了?”
“韓使君,談談吧。”褚顯真放下空杯,注視對面泰然處之的男人,“就談你和裴相公的交易。”
事涉多年摯友,她以為韓膺會有抵觸,這樣也就方便了她使出非常手段。
未料,他一口答應了,“可以。不過——”
話鋒又一轉,“強加罪名的後果,褚娘子也要有一力承擔的準備。”
明明是笑着說的,眼底深處卻有不可逼視的鋒芒。
褚顯真經手的人沒有上千也有近千了,那些人做過再大的官,等到經受皮肉之苦時,也會彎折脊樑,低聲下氣地向她求饒。
迄今為止,還是第一次遇到韓膺這樣的對手。
比那些沒有自知之明的人有意思得多。
“下官依法辦公,也經得起查證。”
褚顯真輕挑細眉,轉頭吩咐從役,“再掌一盞燈,上一壺酒。我要與韓使君秉燭夜談,一醉方休。”
陰暗濕冷的地牢裏,刑訊不休,犯人的痛嚎呻.吟此起彼伏。
兩人默然對坐。不時,燭台陳列,佳釀和菜肴相繼擺上,錯落的亂影中,杯盤一陣碰撞后,差役的步履漸遠。
蠟燭滴到明,毫無意義的審問,沒有盡頭。
褚顯真熬了一夜,沒有問出東西。
她設下的陷阱被韓膺巧妙地化解。韓膺彷彿能一眼看穿她的手段,包括她屢試不爽的攻心和引導,對他都不起作用。
夜晚本是人意志薄弱、毫不設防的時機,她擅長利用人心,但韓膺比她技高一籌。他反客為主不算,反而還對她一通逼問。
離開推事院,褚顯真還在為此感到頭疼,蔣鴻匆匆地走來。
“恩師,事有不妙。”
蔣鴻臉色難看,褚顯真的眼皮一跳,“至書,怎麼了?”
師生避到無人處,蔣鴻還壓了壓聲,“蓬萊殿的寶紅死了。昨天夜裏被人從護城河裏打撈起來,身上有宮人的印信,直接就報到了內侍省。”
他又提了一口氣道:“寶紅是一刀割喉而死,這是凶殺案,內侍省那頭問是否報案?”
“報什麼案!”褚顯真不必問,便想通了來龍去脈。
能讓蘇星回痛下殺手的,必有脫身的萬全之策。
寶紅一定是犯了聖人的忌。她死不足惜,否則一個不慎,就能牽扯出她。
“她也算有長進了。”這個她指的是蘇星回。
褚顯真輕咬后牙槽,“就說她與侍衛私約相奔,被發現后羞愧難當,跳河自盡了。”
蔣鴻不明白為何要直接了案,而且他擔心不能遮掩,“寶紅頸部的刀口十分明顯,估計難以矇混。”
褚顯真不想再聽,“怎麼遮掩是他們的事。”
蔣鴻又問:“那還要再安插人手嗎?”
“這次是我們的手伸的太長了。立刻把人收回來,在我做出決定前不要輕舉妄動。”褚顯真果斷下令。
蔣鴻自然以她的命令為準。
他看見老師狀態不佳,出言關心,褚顯真卻充耳不聞,拂袖走遠。
她臉色極差,還叫換值的蘇星回當面撞見。
算算時間,蘇星回料到她也該知道寶紅的死訊了。
她才做成了一樁大事,心情頗佳,便善意提醒,“聖人因為天堂修築進度緩慢,才發了一通怒火。看你這副樣子,像是沒睡好,以我之見,還是不要去御前為是。”
褚顯真睜眼說著瞎話,“有勞費神了,我吃的好,睡得也好。”
蘇星回輕飄飄打量她的周身,所穿還是昨日那身。看來她整晚都在推事院。
“那是最好不過。”
蘇星回還有其他事,和她告了辭,動身離開。
蘇星回是在第三天上才知道,韓膺被褚顯真請進了推事院。
這件事褚顯真進行得十分隱晦,韓膺的妻子懋娘也不知道他真正的去向。韓膺在離開靈汝郡前,對外的消息是進京述職。
當她得知這個消息,萬分着急時,其實已經是裴彥麟深思熟慮,故意散播出來的結果。
裴彥麟不擔心韓膺會遭受非人對待。他和蘇星回解釋得也很簡單,“我和韓抒意從無政務往來,朋黨牽扯,遑論是從他身上來尋拖的罪證。不得不說,她找錯了人。”
蘇星回被他攬抱在胸前。她思來想去,前生他沒有將兒女託付給韓膺和許寵,也許就是不願他們趟入渾水。
她沒有被裴彥麟安慰道:“她什麼爛招都敢用,萬一她使出屈打成招的招數呢。”
裴彥麟輕撫她的耳尖,“韓抒意不會讓自己吃苦,他會坦白交代一切。至於是不是褚顯真要的東西,那就不是他關心的問題了。”
蘇星回咋舌,“他多文雅的一個人,做事倒有一股直臣風範。”
她又問:“那你放出消息是做什麼?”
裴彥麟掐她的臉頰,“讓他早日出京啊。他在靈汝民望頗高,若遭酷吏逼訊,百姓定有怨言。聖人可用酷吏殺權臣,卻不能枉殺賢臣。”
蘇星回將信將疑,對這種說法她保留意見。
但事實證明,裴彥麟分析的絲毫不差。
韓膺在不久后被請出推事院,不僅完好無損,聖人還命褚顯真親自將人送回靈汝。
那幾日,蘇星回整個都很舒坦,傷勢也結了痂。
快到年底了,三部六省逐漸忙碌,她不想讓裴彥麟為她的傷病分神,鮮少出宮,長住在蓬萊殿。
內侍省還給她撥來一批宮人,伺候殷勤周到。在她們的悉心照料下,蘇星回精心調養了兩個多月。
期間還有公主暗中託人送來價值不菲的珍品,她來者不拒,善加補給,恢復得極好。
桂花凋零,三秋飛逝,她徹底大好時,宮中已經脫去薄衫,陸續穿上冬衣。不久,神都迎來了一場初雪。
彼時蘇星回在馨香縈繞的芙蓉帳里掐算,離年節只剩兩個月不到。
裴彥麟問她算那些做什麼,蘇星回神神秘秘地說:“我不告訴你。”
卻翻身滾進裴彥麟懷裏,在他錯愕然不已的臉上親了好幾遍。
作者有話說:
苦逼的在加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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