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封維回國后,闞雲開很快落實接手咖啡廳的後續經營業務,辦理手續還需要時間處理,並沒有很快開始營業。
劉林希和Vi周末經常帶她一起公路自駕,去潛水,去賽車,起先的漠然拒絕到現今的欣然接受。
墮落幾許,生活總還要繼續。
她在淺海中的姿態還似從前般動人,輕盈的身姿被跟拍攝影師巧妙記錄拍攝下來。
上岸拿到精緻的照片,闞雲開覺得尚算完美,半年可見的朋友圈終於又有了新動態。
封維照舊將照片發給顧煜。
她有在好好生活,別的也沒有什麼重要。
咖啡廳地處金融街附近,徹底步入正軌,已是十二月初的凜冬天。
隆冬將至,以往大雪紛飛的日子因着氣候變暖,天色灰濛不見陽光,藏雪似與誰人做對,就是不願痛快落下,整座城市都處在壓抑的陰影之中。
並無太多人知曉闞雲開回紐約的細事,她也不想過分張揚,開業第一天,只邀請少許關係親近的摯友前來慶賀。
新店開張,人流不息,歇業時間延長至夜裏十一點。
忙碌的工作填滿空虛無助的時間,帶走多思而來的煩惱,興許早該找些事做,她想。
送走最後一波客人,闞雲開收拾整理吧枱中的水漬,透過落地玻璃反射的陰影,才發現角落中的Vi。
將近半年時間,Vi對她的照顧無微不至,卻從來不要求回報,儘管闞雲開清晰說明目前對感情無意,也不妨Vi一如往昔的關懷。
闞雲開踮腳從高櫃中拿出低脂可可粉,沖泡製作兩杯熱可可坐來Vi對面,將其中一杯擺在Vi面前,“拉花技藝有待精進,別嫌棄。”
Vi淺嘗一口,誇獎道:“至少有中極咖啡師的水平。”
闞雲開淡笑一聲,扭頭望向街角冬日難得營業的花店,逃避着接下來的話題,她意外發現片片雪花落在窗前,一瞬化為水珠,瑩潤乾燥的拾級。
多日憋悶的天氣,終於落雪。
手機信息提示聲響,橫幅推送天氣預報,闞雲開劃開頁面瞧了瞧,視線久久未能回正。
映入眼帘的幾字牢牢鎖住她的眼神:【申城,今日,小雪】。
“兩處相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頭*”
從前唯覺這句文案詩詞太過悲潦,現在形容她與顧煜的處境倒也合適。
Vi喚回她的思緒,“我們走吧。”
咖啡廳與公寓咫尺之隔,腳程大約十分鐘,花店已經打烊歇業,門前淡墨色的梅染上風露,凌晨的街道,落雪滿枝頭。
闞雲開不愛厚重繁雜的冬衣,即使再冷的天兒,大衣也能扛過冬寒,只是今年她記得穿底襪,卻忘記沒人再會威脅她,光腿亂跑是會被打斷腿的。
便利店二十四小時營業,闞雲開挑選雪櫃中的熱狗,拿來微波爐處加熱,她說:“就送到這吧,謝謝你。”
方才提起步子,Vi攬着她的肩,半環她在身前,冬季寒冷的夜晚,滾燙的熱吻落在額上,餘溫不舍不散。
闞雲開僵硬站在原地,手臂不知應當置於何位,“Vin……”
慣聽她的拒絕,Vi罕有自私地開口道:“不用說,我知道,我願意等你,這是我的事,與你無關。”
“我就當剛才是初雪的朋友之禮了。”闞雲開不想正視這份難以回饋且無力的情感,她嘗試扭曲其中意味,掩蓋沉於海底的心緒。
“你知道不是。”Vi拍落她肩頭的雪花,“我先走了,你趕緊上樓吧。”
車子消失在道路盡頭,闞雲開無所適從地站在原地,正欲上樓逃離危險心遇,她驀然瞥見身後燈柱一閃而過的身影。
她下意識追了過去。
彷徨四顧,並未看見那個藏於心底,葬于思緒的男人,她只覺自己荒唐可笑。
他怎麼來得了這裏?又怎麼可能會來這裏?
半年了,關於顧煜的點滴,須臾間還是能亂了表面止水的心思。
公寓樓下的孤燈長久亮着,昏黃的燈光伴着剔透的飄雪,幽幽投在紅磚瓦片上,路旁的小店的櫥窗中燃起壁爐,店主一家人圍繞小桌分食一隻烤雞,布偶貓安靜縮在小主人的懷中,貪婪享受體溫的撫觸。
目光偶然飄零,屋外有一隻滿身瘢痕的流浪貓靠窗而坐,汲取玻璃可能帶來的餘溫,微波流動的眸眼渴望地看着命運不盡相同的同類。
它以為自己應當也是有主人的。
它只是想擁有寸尺溫暖的被褥窩穴。
闞雲開坐在堆雪的路邊,拆開那份涼透的熱狗,一口一口吞咽着,熱狗果醬摻着不應有的咸濕味道,她已分不清留於面上的,是雪化的霜水,還是自己的眼淚。
羊絨大衣抵禦不了寒冬無情的雪霜,腳腕冰冷僵直,彷彿封印在花壇,但她感覺不到寒冷。
巷口的男人把手中的油封紙袋扔進垃圾箱中,他脫下外衣,抬步靠近思念輕泣的夢境,意欲送去些些溫暖,然則走出幾步,他將才發現,再也沒有合適的身份這般行事。
他靠回牆面,陪她一起受寒挨凍,靜靜吸了三支煙,看她平安上樓,方才混沌離去。
連續一周時間,漫雪漾漾,飄揚落在CBD建築的外衣上,饒有欣賞價值。
李凱根據夏知遇發來的地址,找到闞雲開的咖啡廳,進門瞧見她側身坐在靠窗的角落位置,眼含清淡興緻地張望窗外的雪景。
她手邊放置一束百合,似是剛修整好的模樣,花蕊含着晨起的水珠。
李凱走近方桌,伸手敲敲桌面。
思緒意境被脆聲驟然打斷,闞雲開抬眸看向來人,微怔片刻,道:“你怎麼來了?”看人坐在對面位置,她補充說,“喝點什麼?”
李凱回首四顧,笑說:“有茶嗎?”
闞雲開抿唇笑道:“我這是咖啡店,你這要求我大概滿足不了。”
李凱說:“開了幾天回,天天喝咖啡,血都快變成黑色的了。”
應聲笑笑,她道:“那礦泉水吧,你坐一下,我給你拿。”
闞雲開拿起修剪好的百合,起身去吧枱旁的冰箱取水。
多日未見故人,往事不停歇地在記憶中浮現演繹。
幾天前的那個模糊身影重現腦海。
咖啡廳里坐着三兩桌客人,大多是附近的金領,他們人人手持筆記本電腦,手指在鍵盤上飛舞,創造着不菲的收益。
闞雲開扶門輕嘆,李凱的出現讓她害怕惶恐,她擔心努力多時淡忘少許的回憶再次被喚醒。
她提心走回桌邊,手上拎着一個紙袋,裏面裝着夏知遇托她購買知名孕婦的營養品,國內時常售罄斷貨。
闞雲開把紙袋放在李凱身邊的椅上,坐回原位,“既然你來了,直接把這個給知遇帶回去吧,省得我寄一趟。”她含笑補充,“恭喜你啊,要當爸爸了。”
“謝謝。”李凱擰開瓶蓋,灌下一大口水,頓聲說,“過得還好嗎?”
闞雲開頷首斂眉,額間舒展,淡淡地說:“還行吧,湊合活着唄。”
湊合活着,半年生活的真實寫照。
“知遇還好嗎?”店員送來烤好的蜂蜜鬆餅,闞雲開將盤碟往李凱那側推了推,“看她孕反有點嚴重。”
“現在好多了,就是情緒有些不穩定,班都快不讓我上了。”李凱嘴上抱怨着,眉眼間儘是斂不住的笑意,“她說部隊裏有女兵。”
闞雲開久違真心露出一絲笑容,這的確是她認識的夏知遇,思想活躍,天馬行空。
洞悉心理素質,李凱能看出闞雲開抗拒和任何與顧煜有關的話題,他嗓音一滯,終是未能忍住,“你就不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嗎?”
自從封維告訴她顧煜取走離婚協議書,就再也沒有聽到與之有關的消息,至於那份協議他是否簽署,旁人不盡知曉。
“李凱,如果你以朋友的身份來看我,我很開心,但是如果你還有其他目的,我覺得我們沒有再說下去的必要。”闞雲開臉色逐漸蒼白暗淡,聲音輕顫着,盡顯悲怯之感。
闞雲開如是反應李凱此前早有預料,他心有打算,哪怕闞雲開抗拒交談,哪怕顧煜與他絕交,他也不想再看彼此相愛之人互相折磨,漸行漸遠。
顧煜的頹廢失意,李凱全然看在眼中,闞雲開的無助痛苦,夏知遇亦從劉林希口中清晰了解。
毫不誇張地講,二人如同兩具遺落在太平洋東西兩岸的行屍走肉。
李凱喝下未盡的半瓶水,繼續說:“你就不好奇他為什麼當時會對你說那些話嗎?”
心理一點點崩塌,李凱步步緊逼,使得她方寸打亂,她仍是無法榮辱不驚地面對那個男人的一切。
她猛灌下桌上半杯咖啡,強裝鎮定,啞聲說道:“除了不相信我,不愛我,還能有別的解釋嗎?”淚水翻湧打轉,就要不爭氣地落下眼眶,“我不想說了,你走吧。”
闞雲開慌亂放下咖啡杯,杯底與瓷盤相撞,尖銳刺耳的聲音劃過,她站起想要逃離是非。
“他想給你頂罪你知道嗎!”李凱聲急起身,他怕錯過今天,就會讓二人錯過一世。
周遭顧客停下手中的工作,紛紛望向聲高突兀的衝突之人。
闞雲開腳步停頓,不可置信地回望撞進李凱肯定的雙眸,她錯愕萬分,跌坐回椅上。
頂罪……
二人相視無言,誰都沒有說話。
顧煜酒醉無意透露出的線索消息讓李凱驚駭不已,回想他反常舉動,一切都有了合理解釋。
李凱清空桌面,他深諳心理之術,“我們當時研究了整一夜,沒有一個人不相信你,只是那些所謂的證據毫無破綻,全部指向你,就算你咬死不承認,也足夠定罪,你明白嗎?”
眼見闞雲開情緒起伏波動,雙手緊握着,李凱向店員索要一杯熱牛奶,放在她掌心。
“我們當時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進去對你說那種話,甚至知遇歇斯底里打他的時候,我都沒有攔着,直到你走後的第三個月,他在申大後街喝多了,店員聯繫不到其他人,就給我打了電話,我把他扛回家,他以為是你回來了,醉醺醺拉着我說了很多,我才知道整件事的原委,但是他清醒過後,說什麼都不讓我告訴你。”
闞雲開用力握着玻璃杯,直接泛白髮紫,崩潰吼道:“夠了!我不想聽了,你趕緊走吧。”
“他根本就是想讓你對他死心,這樣他才能把準備好的資料文件交給鍾科長,然後換你出來,如果他知道你懷孕了,就算槍頂着腦袋,他都不會這麼做,你到底在逃避什麼?”
分析資料那晚,顧煜則看出其中暗藏玄機,證據表面針對闞雲開,實則條條均指向他,仔細探尋背後線索,都能與他牽連,闞雲開不過是傀儡引線而已。
有人意欲利用闞雲開鉗制他,從而拉他入泥潭陷阱。
他回家整夜無眠,想盡一切辦法將現有證據引到自我身上,只差一步,就能讓闞雲開平安無事地擺脫無謂的指控。
只差一步。
附近的顧客注意到闞雲開失神顫抖,走來詢問道:“女士,你需要幫助嗎?”沒有得到肯定的答案,顧客繼而對李凱說,“先生,我想現在你需要離開,否則我們會報警的。”
李凱認真解釋情況,顧客再三與闞雲開確認,待到闞雲開緩慢點頭,才各自離去。
大腦一片空白,濃墨潑上都難染半分顏色,闞雲開呆坐在椅上,他們二人在彼此面前撒謊從來都瞞不過幾刻,然而那一天,顧煜冷漠的態度實實在在騙過了她。
她憶起離開申城那日,顧煜央求她在機場等候片刻,哪怕聽他說完再走都行,但她沒有等。
之後,她切斷顧煜的各種聯繫方式,毀壞電話卡,拉黑微信名片,做了一切掙扎去忘記擺脫他的存在,從不曾想過背後另有隱情。
“你當時在醫院,他差點把我爸和陳指導的辦公室給掀了。”
*
七個月前
闞雲開住院的第五天,情況有所好轉,顧煜開車回到部隊,匆忙跑向陳自臣的辦公室。
李凱預料到事情的嚴重性,顧煜的狀態活像是要吃人,他冒險拚命截停顧煜起風燒火的步子,勸阻說:“煜哥,你冷靜點,事情馬上就要調查清楚了,你現在這麼橫衝直撞地衝去陳指導的辦公室,會把事態弄得更複雜。”
顧煜肌肉緊繃顫抖,眼前儘是闞雲開雙腿浸血的畫面,他雙目猩紅,凝結着不忿的怨懟,警告道:“放手!”
李凱不能放任他發瘋,反剪住他的胳膊,顧煜咬緊牙關,頜線順耳滑至前頸,凌人煞氣十足,“李凱,你別逼我動手,你讓我怎麼冷靜!躺在醫院的是我妻子,沒的是我孩子!”
顧煜基本蟬聯擒拿格鬥比賽的冠軍,欲要擺脫他的桎梏,亦如碾死螻蟻般輕鬆。
他甩開李凱,疾步跑進辦公大樓。
多日不眠不休,顧煜站在桌前倦怠疲思,眼球充血,噬人的模樣,陳自臣掛斷電話,揉捏眉心道:“顧煜,我早就提醒過你……”
“事情不是她做的,你們應該也調查得差不多了不是嗎?”管弦樂器低音轟鳴,顧煜聲音嘶裂沙啞。
他說:“這麼多年,我差點在山上被狼咬死的時候,我沒有怨過,幾次昏迷遊走在生死線上的時候,我也沒有怨過,就只當是我當年活下來的代價,你們所有人都說讓我忘記那些不堪,告訴我師父的死不是我的錯,可又時時刻刻不在提醒我,這一切都不應該屬於我。”
最後一根緊繃的弦斷,顧煜雙手扶額,靠桌滑坐在地上,“就只有她……只有她真的想要拉我出深淵,可是你們為什麼連我最後的希望都要奪走?”
偌大的辦公室中,唯能聽見顧煜隱忍悶聲地低吟,窗外訓練口號聲肆意飄進對話間隙,顯得刻意妄為。
他連發泄都只能剋制着。
“我就是想用自己的命去換她的,這樣你們都不能答應嗎?如果一定要有一個人承擔這份罪責,我來就好。”
陳自臣如何不明白顧煜多年來的委屈磨難,可有些事情根深蒂固,難以改變,他繞出座位,緩緩蹲在顧煜身邊,“事情確實調查得差不多了,闞老師不會有事,至於你們的孩子,我很抱歉……”
顧煜虛晃站起,撿起掉落在地的帽子,一步一步走出陳自臣的辦公室。
他靠在車邊,視香煙為麻醉劑,一根又一根地吸入肺中。
*
“以他的身份,一旦定罪,後果你應該清楚,如果不是你們的孩子,他現在埋在哪兒你都不知道。”李凱接著說,“還有,他怎麼可能知道周儀的姐姐是你父親的前任秘書?你覺得他會為了保護周儀而傷害你嗎?”
闞雲開不是不相信顧煜,只是在這段感情中,她從來缺乏自信的能力和底氣。
她艱難消化着這些碎片化信息,淚水如瀑,涌動着,辛酸着,“我真的好累,一路走來,你和知遇清楚,我從來沒有停止追尋他的腳步,可我也有疲倦的一天,我也有想放棄的時候,以他的能力,如果他想來找我說清楚,你這次參加的會議,他一定來得了,不是嗎?”
李凱說:“他來了,第一天到的時候他就去找你了,還從申城帶了你最喜歡吃的棗糕,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回來以後在酒店樓下的酒吧里喝了很多酒。”
“他回房間,就把這個簽了。”李凱指着桌上的文件說,“讓我帶給你。”
闞雲開打開李凱推來的檔案袋,裏面正是她交與封維的離婚協議書,尾頁盡頭,男方姓名欄處,赫赫“顧煜”二字。
“他說,你有新生活了。”
原來那天燈柱后匆匆而過的身影,真的是他。
她以為的無意,不過是他地動山搖也要守護的光。
闞雲開拭盡淚水,鼻翼翕動,“你們住哪兒?”
“他昨天已經走了。”
闞雲開問:“他走哪兒去了?”
“他能去哪兒?”
“蘇國?”
李凱說:“你別去蘇國,那邊最近不太平,真想見他的話,回國等吧,他這次很快就會回國,我們出境一趟太難了。”
李凱走後,闞雲開在座位上沉思呆坐良久,暮色蒼茫降臨,她也沒有離去的想法。
許是李凱與夏知遇溝通消息,夏知遇又通知了劉林希,趕在晚高峰結束前,劉林希風塵僕僕抱着電腦趕來咖啡廳。
不等劉林希張口問詢,闞雲開說:“林希,我可能要離開紐約了。”
“我知道,去吧,注意安全。”
作者有話說:
*來源於網絡熱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