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四章 父與子(下)
柴信便在喬三槐家裏住下了,轉眼便是兩日過去。
其實他不知道,蕭遠山早在數日之前,就離開了少林寺,卻並未來喬三槐家中,而是尾隨喬峰,去了無錫。
若非如此,他又如何能掐得准喬峰何時被揭露身世,又何時卸任丐幫幫主之位,趕回故居?
不得不說,這個當爹的為了給自己兒子潑髒水,真可謂是機關算盡了。
喬峰離開無錫之後,蕭遠山仍在暗中一路尾隨,直到前者已經接近了嵩山,這才突然加速,提前往喬三槐家中而來。
蕭遠山一襲黑色僧袍,臉上矇著黑色長巾,除了服飾顏色不同,他的裝扮倒是跟慕容博有九成相似。
他來到喬三槐家中之時,柴信卻借口遊山玩水離開,其實則是隱在了暗處。
實際上,他這兩天每到日間,便會找理由躲起來,直到晚飯時分,才會帶着一些山中野物回來過夜。
看着菜園裏忙碌的一對老夫婦,蕭遠山蒼老的眼神中並無任何憐憫,更無一絲感激,反倒滿是漠然。
“若不是這些中原人,我豈會落得妻死子散的下場,過了三十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這兩個賤名更是該死,竟敢教導我兒認賊作父,不殺難消我心頭之恨!”
想到這裏,蕭遠山卻是不再猶豫,腳下微微一點,自屋后縱躍而出,抬手便是一掌,向正在彎腰施肥的喬三槐打去。
以他的功力,當今天下又有幾人,能扛得住他一掌而不死?
何況喬三槐夫婦,都不過是一介從未習武的尋常百姓,若是讓他這一掌打實,怕是連反應的機會,便會橫屍當場。
卻在這時,一道黑衣身影自遠處一片草叢后翻騰而出,竟然後發先至,剎那間擋在了喬三槐身側,同樣揮出一掌,與之悍然相撞。
“砰!”
隨着一聲悶響,強橫的內勁爆發而出,兩人雙掌交匯之處,隱隱發出“嗤嗤”大腦聲響,好似烈火噴油,又如水汽蒸發。
“啊!什麼人?”
喬三槐大驚失色,這才意識到,方才自己堪稱是命懸一線!
不遠處的喬母看到這一幕,也不禁面色發白,喊道:“老頭子!”
喬三槐這才回神,顧不上手上的農活,趕忙向後跑去,將妻子擋在了身後,面上仍舊有些驚魂未定。
“這定是峰兒的仇家,對付不了咱們兒子,卻找上門來,對咱們老兩口下手啦!”
喬三槐拉着老伴的手,心中卻是有了猜測。
喬母則慶幸道:“這回若不是柴賢侄在此,咱們兩個老骨頭,怕是再難活着見到峰兒了!”
兩人說話之間,蕭遠山與柴信已經拆了數招。
“你怎會在這裏?”
蕭遠山數招未能得手,便猛地向後一躍,仔細打量了柴信幾眼,目光中透露出難以言喻的驚訝之色。
他此前一直尾隨着喬峰,自然清楚柴信與之結拜的事情,甚至目睹了柴信在杏子林中展露的實力。
只是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在杏子林中早已先行離開的柴信,竟然會出現在千里之外的喬三槐家中!
“你果然始終跟着喬峰,若我所料不差,我那二弟也快到了吧?”柴信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語氣中毫無驚訝之意。
他對蕭遠山認識自己這件事,並不覺得意外,在心中早已有所猜測。
“你怎會有如此實力?”
這是蕭遠山開口的第二句話。
他確實非常震驚,剛才雖然只跟柴信交手了三招,卻能充分感受到對方的實力之強。
明明是后發,卻比他先至,這倒也罷了,居然還輕而易舉地化解了他的三式殺招!
他剛才打定主意要殺掉喬三槐夫婦,遇到有人阻攔,自然不會有絲毫留手。
但就是在全力以赴的情況下,蕭遠山依舊沒能在柴信手上討到半點便宜,更不要說是佔據上風了!
“今日有我在這裏,你就不要妄想動伯父伯母一根毫毛。”
柴信微微一笑,抱臂擋在蕭遠山身前。
蕭遠山聞言大怒,他雖然對柴信談不上多麼有好感,但對方畢竟自己兒子的結義兄弟,在杏子林還為兒子出過頭,故而總還算看得順眼。
最起碼,他看柴信不會像看其他跟喬峰有關係的漢人一樣,不分青紅皂白,便想殺之而後快。
但他卻沒想到,這個年輕人,居然去護着“教壞”了自己兒子的那對漢人賤民,居然還稱呼那兩人為伯父伯母!
我才是你真正的伯父!
蕭遠山窩火之極,恨不得仰天怒吼,但為了完成心中大計,他終究把這股火氣憋了回去。
“倒是小瞧了!不過這兩個老傢伙,我卻是絕不會放過,你最好別給我一絲機會!”
蕭遠山冷哼一聲,知道有柴信在,想殺死喬三槐夫婦怕是沒希望了。
同時,正如柴信方才所言,喬峰只怕已經在上山的路上了,他可不想現在與之碰面。
言罷,他便縱身一躍,打算施展輕功先行離開這裏。
“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閣下此舉未免也太不將柴某放在眼裏了!”
哪知道柴信可沒有放他離開的意思,當即便是身形一閃,手掌化作鷹爪,直取蕭遠山已經騰空而起的腳踝。
“回來吧你!”
他一聲輕喝,雄渾的內力便洶湧而出,直接透過五指,自蕭遠山小腿直衝其丹田氣海。
“你!”
蕭遠山只覺得腳上好像掛了一座大山,沉重的超乎想像,已經飛掠而起的身形,硬是被狠狠墜了回來。
同時,一股澎湃的內勁透入丹田,令他五臟六腑都開始跳躍了起來,一時間只覺得氣血翻湧,全內力都無法運用自如,險些被柴信這一拽摔了個狗啃泥。
好在他臨敵經驗豐富,在臉龐距離泥土只有三寸之時,硬是憑着腰腹肌肉的蠻力,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反轉。
臉重新朝上之後,空着的另一隻腳當即猛力踢出,直取柴信面門。
“來的好!”
柴信不僅沒覺得驚駭,臉上反而露出笑容,卻是見獵心喜——這些老輩強者無論功力還是施展能力,都遠比大多數年輕高手強得多。
話音未落,他便又是一掌推出,竟是抓住了蕭遠山的另一隻腳踝!
“不好!”
蕭遠山雙腿受制,整個人被鉗制在空中,眼神中登時透出驚惶之色。
他奮力彈動雙腿,然而柴信的兩隻手,就好似兩隻鐵鉗,任憑如何拼盡全力,卻也毫無用處。
“走你!”
柴信輕笑一聲,整個人原地轉了一圈,雙手猛然用力向下一摜!
“砰!”
塵土飛揚之間,蕭遠山魁梧的身軀,便整個陷入了菜園裏的泥土之中。
他奮力想要爬起來,柴信卻一腳踏出,生生踩在其背上,冷笑道:“倒地了就好好趴一會兒,不要着急起來。”
“噗!”
蕭遠山自出生以來,哪怕三十年前雁門關外大戰何等慘烈,也不曾受過這般屈辱,再加上柴信這一腳着實不輕,不由地一口老血狂噴而出,透過面巾染紅了地面。
這個時候,柴信才回過頭來,望向驚魂未定的喬三槐夫婦,溫聲道:“伯父伯母,你們且去屋裏稍歇,我要好好拷問這個賊人一番,看看可是蒙遼的刺客殺手。”
“好!賢侄你自便,我們老兩口不在這兒礙事。”
喬三槐能教育出喬峰那樣的兒子,雖然不是什麼飽學之士,但必然也有一顆拳拳向宋之心。
一聽到此事可能關乎宋遼之爭,立刻不說二話,便拉着臉上仍掛着憂慮之色的老伴,往屋內走去。
待兩位老人走進屋裏,柴信才蹲下身來,伸出一隻手掌,貼在了蕭遠山的后心。
《道玄功》隨即開始運轉,渾厚的內力自蕭遠山體內被掠奪而出。
蕭遠山渾身劇震,一雙陰鷙兇狠的蒼老眸子之中,閃過一抹驚心動魄的駭然,隨即更是浮現出濃濃的絕望。
“這……莫非便是傳說中的北冥神功?想不到我苦修近六十載,如今竟是為他人做了嫁衣裳!”
任憑他心底如何悲涼與不甘,丹田中的內力仍舊不受控制地被吸走,直到最後涓滴不剩。
“嗯,比慕容博還強些!”
柴信收回手掌,有些滿意地點了點頭,臉上掛着淡淡的微笑。
蕭遠山的功力達到了六十八年,化為《道玄功》內力之後,便剩下六年有餘,令柴信的功力直達六十七年!
這一番提升,卻是讓柴信距離傳說中所謂的“宗師”之境,又更近了一步。
他有種感覺,一旦自己的功力提升到“七十年”,或許就會發生某種真正的質變。
到時候,他終將看清這個世界的根本規則。
“老小子,你不用謝我,救你性命也只是順手為之。”
柴信輕輕拍了拍手,然後把腳從蕭遠山背上挪開。
蕭遠山聽到這話,本已一動不動的身軀,卻是不由地又顫了顫,顯然氣得夠嗆——你小子奪了老子的畢生功力,還說什麼不用謝???還救我性命???
但凡蕭遠山現在還能動一根手指頭,都會不顧一切地拚命戳死柴信。
“你還別不信!你不通佛法,也不知心法口訣,卻強練少林七十二絕藝三十載,早已走火入魔。按你原先那般發展下去,能再活一兩年都算你命硬!”
柴信又拿出了跟慕容博說的那番話,開始當起了人生導師。
“我此番雖奪了你一身功力,卻也讓你至少能多活十年,這豈不太值了?你可不要不識好歹!”
“放屁!”
蕭遠山在心裏暗罵,恨不得一口一口生吞了柴信,對他的話卻是半個字都不肯信。
“當好人難啊!要不是看在我二弟的份上,你以為我會管你?當爹的就要有個當爹的樣,總想給自己兒子潑髒水是個什麼路數?你報仇就報仇吧,我也沒理由攔着,但是你讓我兄弟受委屈,那我可就看不下去了!”
柴信低聲絮絮叨叨地說著,如果是無關人等,必然會覺得前言不搭后語,一個字兒也聽不明白。
但蕭遠山卻是當事人,又豈有不懂之理?
他早已被柴信這番話驚得目瞪口呆,如果不是臉還埋在地上的話,柴信一定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哦,不能老這樣趴着,憋死了可不好。”
柴信好像剛想起這事似的,趕忙彎腰拎住蕭遠山的后領,將他提了起來,然後縱身一躍到了屋頂上,將他翻身丟在了上面。
直到此時,他才看到蕭遠山那雙憤恨與震驚夾雜的通紅雙眼。
“別這麼瞪着我,待會兒你兒子就到了。我要是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如實相告,他肯定不會怪我廢了你,相反還會感謝我。你信不信?”
柴信盤膝坐在屋頂上,目光向山下望着。
蕭遠山被他這些話刺激的不行,可剛失去功力,渾身又虛弱的不行,連喘氣都費勁,更不要說是與人爭吵了。
他只能惡狠狠地盯着柴信,其他什麼也做不了。
“唉,你這麼盯着我,我壓力很大啊!哎,你看山下,那身影是不是有些熟悉?”
柴信忽然站起身來,指着山下一條健步如飛,崎嶇山路上仍如履平地的昂藏大漢,低呼道。
蕭遠山連脖子也不能動,只能轉着眼珠子拚命往下看。
好在這裏本就是山坡上,而且他還處於屋頂,儘管動彈不得,卻還是讓他瞧見了——他的眼神立刻驟變。
那道身影自然不是旁人,正是自無錫風塵僕僕趕回來的喬峰。
“放心,我不會強迫你跟二弟相認。不過,如果你不肯跟他相認,卻讓他得知你想殺他爹娘……好傢夥,他鐵定會剁了你啊!還是不成,我總不能讓二弟背上弒父的惡名。”
柴信搖了搖頭,語氣頗為無奈。
喬峰的速度可不慢,就這幾句話的工夫,他已經到了近前。
人還沒走過來,便只聽他喊道:“爹、娘,孩兒回來了!”
下一刻,喬峰滿臉風霜地出現在了菜園旁。
他抬頭一看,臉上質樸的笑容卻是不由一凝,愕然道:“大哥,你怎麼在這兒?”
卻在這時,當中那間土屋的門“嘎吱”一聲被推開了,顯出兩張蒼老而茫然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