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深山讀書聲
王文正在黑板旁教字,見着屈東等人進來,忙停了下來,過來迎接。
盯着王文的手指,屈東眉頭皺了起來:“王文,你還是沒用粉筆?”
說到這事,王文略微有點尷尬:“這個,不太好用呀,寫出來的字都是歪歪扭扭的,成何體統啊。”
屈東只嗯了一聲,粉筆雖然是個小東西,可是要想節約大量的教師,就少不了,王文接觸這新生東西不久,用不好是常事。
粉筆這玩意沒什麼技術含量,原料就是石膏,生石膏燒成熟石膏,放進何木匠作的木模里,加粘土融水攪拌,晒乾就可以得到粉筆。質量雖然很差,可在黑板上能留下清晰字跡,能用就好。而那黑板,也只是塊大水泥板做成的,標準的山寨貨。
王文沒用粉筆黑板不只為書寫習慣,寫字寫得歪,對讀書人來說,也是有辱斯文。
“來吧,熊儉,看看我是怎麼用的。王文,你也認真看。這個不能怕出醜,得平時多多練習,熟能生巧,寫得多了,自然好看。”
招呼着熊儉,屈東要給他上示範課。
教室里擱着十來條長板凳,兩三個學生合坐一根板凳,每人手裏一塊水泥板刻的劣版《三字經》,一塊小黑板,一張擦木板的破布,景況寒酸之極。
古人沒有系統的“教育學”,只有歷代傳下來的師徒。蒙學的教法就是先生帶着弟子讀,接着弟子努力背誦,先生再逐字逐句講解,然後問答解惑,這是讀書,寫字則是拿根木棍地上描。等到弟子成了先生,把先生那套照搬來就可以教育以後的學生。
而在眼下這個教室里,這套教法就遇上了大麻煩。
蒙學裏先生最多不過教一二十個學生,一般也就十個不到,可現在足有五十個。
更難受的是,現在的學生大小都有,小的六七歲,調皮搗蛋,大的十四五歲,隻字不識。
見屈東和熊儉進了教室,高狗子吆喝起來,把外面新來的十幾個小孩們也都趕了進去。
教室里人原來就有五十來人,再進來十幾個,就比較擁擠了,頓時一陣紛紛雜雜聲音不斷。
屈東看清教室里的景象,用上了軍官腔調“高狗子,出列!”
讓以前的親衛兵高狗子站在了教室前面。
“迎送先生,你們跟我學,看仔細了!”
屈東沉聲說著,接着收腰挺胸,雙腿併攏,兩手貼在腿側,朝着熊儉,嘴裏大聲喊着:“先生……好!”最後一個“好”字出口時,腦袋已經帶着上身平平地折了九十度,行了一個再標準不過的鞠躬禮。
“啊喲……使不得使不得……”
熊儉嚇了一跳,還沒反應過來屈東只是拿他當模特呢。
“不管是動作,還是喊話,都不能有差錯,你們來!”
屈東也懶得跟他解釋,招呼着板凳,學着自己的樣子又來了一遍。
“聲音再喊大點!”
“先生應了才准抬頭直腰!”
教室里一直回蕩着屈東的呵斥,他先是讓高狗子做得到位了,再讓他監督大一些的小子,接着輪到年紀小的,總之每個小子鞠了至少十次躬,看着像點樣子了,才放過了他們。
熊儉先是忙不迭地回著“好好好……”到後來才漸漸清醒過來,心中不由慚然。這屈東說得沒錯啊,知禮可比讀書更重要,深得儒家之jīng神啊。
“先生教你們讀書寫字,就是你們的大恩人,一rì為師,終身為父!你們對先生,就要對父親那樣禮敬!”
屈東繼續訓着學生,聽到這“一rì為師,終身為父”,熊儉瞪圓了眼睛,嘴巴無聲地張合著,心中跌蕩不已,這屈東竟然如此尊師重禮!孔子都只道“天地君親師”,而師不過是最後一位,直接把師跟父並列,甚至還有越之意,他熊儉還是第一次聽到。
熊儉心氣高揚起來,原本只是應付差事的心思也散了大半。雖然這蒙學條件差點,但自己也該能有用武之地,教出幾個好學生,也算是一件美事。
“迎送先生要知禮,先生在的時候,站和坐也要知禮!”
接着屈東的整頓就深入下去了,站的時候,雙腿微開,挺胸拔腰抬頭沉肩,雙手貼腿。坐的時候,胸腰依舊不能鬆緩,雙手平放腿上,昂直視前方。
這禮熊儉想了好一陣,也沒記起哪本書上說過。他自然不知道,屈東完全是在照搬後世的軍人禮儀。
蒙學裏這六十多個少兒年紀各異,成分混雜,有原來山寨的山民子女,也有二批流民中帶着的懵懂幼童,屈東還沒想過要把他們全朝軍人方向培養。可藉著軍禮把他們凝結為一體,卻是順手而為的小事,之後真要入手軍事,有眼下的準備,也不至於臨場挖坑。
“課堂不準打鬧、不準交頭接耳、不準四處張望!”
屈東那中氣十足的呼喝,震得熊儉有些頭暈,不過見整頓之後,學生們都是一副凝神待令,全神貫注的模樣,整個教室原本的雜亂渙散也滌盪一空,心中又是一凜,感覺自己也不能太隨便了。
“這的確是好禮……”
學生們回到原位,屈東一聲令下,再度來了次見先生禮。小子們扯着嗓子吼着先生好,震得空氣中灰塵都揚起來了,而六十多人同時鞠躬,雖然還不怎麼齊整,卻也顯得肅然迫人。
熊儉被震得心中一個大跳,他只覺有隱隱有一股奇特的力量,正在這間簡陋的屋子裏匯聚成型。
屈東開這個蒙學,目的不是要培養什麼儒家士子,而是儘快認字寫字。窮苦孩子,不指着讀出什麼錦繡前程,能識字認賬就足夠。真有好苗子,以後有了基礎,可以再繼續深學。
“該怎麼教書,我來教你。”
粉筆在黑板上噠噠划動,縷縷白塵飄落。
“我叫屈東,屈……東……”
屈東恍惚回到了以前的少年時代,同桌妹子的鉛筆尖,還有老師的粉筆頭,都很痛……
站在側邊的熊儉,看着黑板上的大字,強自按捺住搖頭的舉動,屈東這字,實在是……慘不忍睹。
“屈,屈原大夫的屈,屈原是誰呢?都知道啊,對了,和我一個姓!”
屈東說到這,下面的學生們同聲哦了起來,屈原大夫,很少人不知道的。眼前這個活生生的屈東,再加上屈原大夫,就這麼跟黑板上那個很是陌生的符號融在了一起,雖然一時還不會寫,要認出來卻是不難。
熊儉看着那字,還在皺眉,這話又牽走了他的心思。
“東是什麼意思呢?就是太陽出來的那個方向,東方!”
屈東可沒學王文坐着教書,就站在書案邊,讓自己全身上下都能被學生們看見。
屈東又在黑板上寫下一個字,他開始教三字經的內容。
“人”,寫完這字,屈東轉身面對學生,雙手抱胸,昂抬頭,神氣十足的叉開雙腿。
“人,行走在天地之間,堂堂正正,這就是人!記住了,站得直直的才是人!”
六十多個腦袋瓜點動不止,像是net風拂動小草一般,太簡單太形象,這個字,他們馬上就會了。而屈東話里的雙關,他們自然還領會不了。可屈東要的先灌輸,后理解,說得不好聽,這叫……心理暗示。
看到學生們如此鮮明的反應,王文和熊儉也有了琢磨。正經私塾里學生少,課程松,先生完全可以手把手教授,所以沒這黑板粉筆的用武之地。可現在六十多號學生,一對一的教法就不可用了,必須得有“公共教程”,將教學講解展示給所有人,黑板和粉筆就用在這裏。
此刻屈東這麼一展示,熊儉和王文,一下就看清了這黑板和粉筆的好處。靠着這樣的教法,可以將教學內容和講解融為一體,同時傳遞給所有學生。
屈東又寫下了“人之初,xìng本善;xìng相近,習相遠;苟不教,xìng乃遷;教之道,貴以專。”一行字,這是要教句子了。
熊儉眨巴眨巴眼睛,哎呀低叫出聲,向屈東緩施一揖:“這經文,實在不凡,可否告知來歷?”
“乃是在下家傳,名為《三字經》。”屈東略一思索,很乾脆的回答道。
熊儉態度變得格外熱切:“我觀此文,言簡而蘊大義,兼之朗朗上口,正合孩童入學蒙之用。大人家學如此淵源,着實令人欽敬。”
“喏,《三字經》全本在講台上放着哩,有點重啊,全水泥石板刻畫。”
見二人都已經領悟到這新的教學方式,屈東讓二人負責教學,自己準備離開了。
“等等啊,還用不習慣……”
依稀聽到熊儉語氣慌亂地說著,屈東邊走邊嘆氣,熊儉要在這個蒙學成為合格的先生,看來也還得適應。接着他又展眉開顏,能有一個正經的讀書人教導,也算是一個不錯的開端。
屋外微風微盪,人們聽着教室里傳來的自家孩子的讀字聲,似乎感覺這風都帶着點net天的氣息,透着股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