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姐姐死了
臨近黃昏,太陽已然西斜,天空中已帶着淺淡的紅,帝京的街市熙熙攘攘,仍舊是一片盛世安然之景。
帝京東南永福坊的一座華麗闊大的宅子裏,僕婦差役正在準備各房各處的晚飯,不時傳出陣陣香味,和平常沒什麼不同。主屋裏,一個管事模樣的僕婦扶着滿身綾羅婦人坐下,為她捧了盞茶。
婦人揉着太陽穴,伸手接過了茶盞,良久,開口道:“人送進去了?”
那僕婦點頭,道:“是,已經打點好送進去了,老爺親自去送的。”
婦人冷笑,末了又深深嘆了口氣,道:“咱們老爺可真是個忠心不貳的,捨得了自己的閨女去救人家的閨女。”
僕婦警覺地打量了一圈四周,給婦人比了個壓低聲音的手勢:“太太,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萬一走漏了風聲,只怕是要滿門抄斬的。”
婦人又是一聲冷笑:“我何嘗不知?我只是替靜安巷子那位心寒罷了,什麼青梅竹馬,什麼山盟海誓,給他當了一輩子外室,這才走了三年,唯一的姑娘就這麼被拿去救人家的姑娘了。虧得我是沒有姑娘,這要是我親生的,得是多心寒。”
“您也不能這麼說,姑娘命數也就這樣了,她娘過給她的病,老爺請了多少名醫治了三年都沒能治好,若是真能救了貴人,還是姑娘的福氣呢。”
婦人深深嘆了口氣,道:“可憐孩子,這才多大。罷了,只求此事能成,保我全家安然無恙。蕙蘭,你且去把姑娘的西院收拾收拾,可還得有人住呢。”
僕婦點頭,自下去了。
此時,太陽已有些許的西斜,勤政殿後的一排班房裏,走進一個內侍,他一進去便摘了頭上的紗冠,抹了兩把汗,高聲道:“這日頭可算是要落下去了,真真是熱死個人,快些給我幾盞子茶來,馬上要去明安宮走一趟差事呢。”
當班的內侍見狀機靈地奉上茶水涼手巾,親為他擦着頭:“張都知辛苦,這趟差事可是隨楚國公一道去的?”
張彥知他意下所指為何,只道:“行了,我也是該走了,如今國公爺還在御書房回話,我得趕緊往御前去了,讓他老人家等我,可是膽子肥了。”
小內侍會意,道:“若論剛正不阿嚴明規矩,全天下楚國公數第一,都知這趟也是辛苦了。明安宮囂張了這麼些年,栽在了他手裏,也是惡人有惡報了。”
張彥眉頭一皺,道:“這話可仔細說,明安宮雖說是被賜了自盡,到底還是國朝長公主,今上親姊,非議主子,按宮規處置,掌嘴二十,罰奉三個月。”
“如今宮內外不管是主子奴才還是外頭的平頭百姓,可都是叫好的。”小內侍小聲囁嚅道。
張彥的臉色幾分古怪,但也沒說什麼,整理好儀錶,自往前頭去了。
御書房裏還未到掌燈時候,夕陽透過紗窗,照在朱紅的書案上,竟有了一種說不出的寂寥感。年輕的帝王正和一旁的青年說著話,臉上的神色說不出的悲痛落寞,張彥自打小便跟在帝王身邊,到如今也有十二年了,他一看便懂,先帝文宗早逝,今上八歲喪了雙親,是長主照料長大,這十年風風雨雨,也都是長主幫襯着,長主如今謀害叔祖梁王老千歲死罪難逃,引了眾怒,今上怎麼也縱容不得,只是這骨肉親情,無論如何都難割捨。
見張彥進來,帝王臉色更沉,竟如同長主的催命鐘響了一般。再看向楚國公,他卻仍舊是一副喜怒不形於色的樣子,還在認真地答着話:“長主把持朝政十年,草菅人命,賣官鬻爵,肆意妄為,不憐民生,陛下留她至此也是仁至義盡了,也算是感念她十餘年照養之恩與數次護駕有功了。”
帝王苦笑:“國公仍是這幅樣子。也罷,你們去罷。”
二人會意,起身行禮告退。
從勤政殿往明安宮的路上,張彥捧着放着鴆酒的漆盤,一路跟在楚國公後面。楚國公寧湛,說起來也算是國朝的傳奇,十六歲率軍橫掃西南匪患,文宗親封楚國公,兼以才學出眾,現擔著太傅的職,也算得上今上之師,如今未至而立之年,業已是朝中舉足輕重的人物。況且這楚國公容色出眾,一道長眉如同遠山,連先帝都贊他一句天人之姿,不知是這帝京多少姑娘的春閨夢裏人。
路過的宮人見到二人,紛紛低頭見禮,面上都露出好奇之意。“衡陽主這可就算是完了?她才多大年紀,連家也沒成一個。”兩個小宮人竊竊私語。
“你可憐她做什麼?我聽她們說,衡陽主任性跋扈,在外面逞凶作惡的,如今她一死,多少人拍手叫好呢。”小宮女臉上有憤憤之色。
同伴竟是不以為然:“那終究是外面說的,我見過衡陽主的,溫柔和善,還給了我不少賞錢呢。我表姐在明安宮當差,她說明安宮主子大度,賞賜多活也輕,還說要將我調過去呢。”
另一個宮人辯駁道:“你見過衡陽主幾次?知人知面不知心。”
“你又真見過衡陽主作惡不成?”
“人家都這麼說,難道有假?”
明安宮今日大門緊閉,早已沒有當日繁華之景,連着旁邊幾條宮巷都沒人經過。如今已是紅霞滿天,一看便知道明日是個大好的晴天。
吱呀一聲,宮門打開,門內站着一個鵝黃衣裙的少女,身量不高,妝飾輕簡樸素,發間只有一朵小小的珠花點綴。
今上之妹,晉陽長公主。
二人見晉陽在此,都躬身見禮。晉陽也欠身回禮:“國公,都知,請把東西給我罷。”她的聲音溫柔恬靜,像極了三月初化的溪水。
張彥面露難色,看看兩位主子的臉色,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晉陽會意,解釋道:“姐姐是個驕傲愛面子的,如今落魄了,自是不願讓人見的,但請二位通融,等……姐姐仙逝,二位進去查看,再去交差,可好?”
寧湛靜默許久,仔細權衡一下利弊,點頭,示意張彥將鴆酒給晉陽。
晉陽接過,回頭進入明安宮,合上宮門,從頭到尾,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張彥自暗暗叫苦,這趟差事當真不容易,這兩位主子臉色冷的跟冰一樣,看得他直冒冷汗,國公就算了,他素來如此,就連一向溫柔和善的晉陽主也如此,當真是不好受。
國朝二位長公主,名聲可以說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衡陽長公主高璉,先帝文宗長女,年長今上五歲,文宗子嗣不盛,三十歲頭上才有了這麼個女兒,生生把大長主養成了個驕縱性子,這十年來把持朝政翻雲覆雨罔害忠良,仗着十年前庚申之亂護駕之功與剷除張泉齡之功,為所欲為,私吞民田貪污受賄沒少干,她的明安宮乃是最奢華的宮殿,真真珍珠如土金如鐵,宮中豢養不少貌美風流的少年,名為幕僚,實為面首,驕奢淫逸。晉陽長公主高瑗,先帝文宗幼女,較今上年幼兩歲,晉陽主自小生活在兄姐庇護之下,雖說也經歷過這些年的腥風血雨,卻被保護的極好,性子單純溫柔隨和,又兼以飽讀詩書學富五車,稱得上全天下閨秀的典範。
晉陽主與長姐最是親近,此番衡陽主被賜自盡,晉陽主曾朝服登金鑾殿,言自己深知長姐罪責深重,但長姐於自己有養育之恩,願代長姐而死,代長姐贖罪。金鑾殿上晉陽主字字泣血,係數長姐恩情,諸臣及今上俱紅了眼圈,還是楚國公一向秉公執法,堅持賜死衡陽主,但念及衡陽主護駕之功,可保其身後恩榮,封地食邑也可由晉陽主代掌,不必收歸朝廷。
晉陽主進去許久,天色都暗了不少,寧湛還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連表情都沒變過,仍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張彥垂首站着,抹了一把臉上的汗珠子。吱呀一聲,宮門再度打開,晉陽主欠身,臉色很沉,她強自裝作淡然,但是聲音有些發抖:“二位請吧。”
寧湛點頭,跟在晉陽後面進了明安宮。明安宮往日最是繁華富麗,如今衡陽被禁足直至賜死,宮內打理地粗疏,那些名貴花木像是許久不曾修剪,鬱鬱蔥蔥的,一片油綠上點綴着大朵大朵的花,看起來滿園生機,但還是露出荒涼之感。
衡陽最愛紅色,明安宮正殿垂着層層大紅鮫紗簾幕,腳底銀紅絨毯上金線織着千葉蓮,上方整座上設八寶牡丹榻,縱是室內昏暗,仍舊閃着光芒,書案也是漆金花紋,上面的文房四寶無一不是綴珠嵌寶,千金難得,博古架上各色珍奇,直教人晃花了眼。衡陽主最愛華貴富麗之物,穿戴也常常繁複耀眼,但生而就是金玉堆里長大的姑娘,自也有一副鎮得住這些金玉錦繡的氣度,竟也不令人覺得俗氣,反倒是讓人望而生畏。
內室更是鋪排奢靡,各色珠寶不要錢一般,屏風,紗簾,書案,香爐,乃至燭台,儘是巧奪天工之物,一張懸着朱紅帳子的榻上,衡陽安靜地躺在那裏,一身大紅長公主朝服,頭上發間綴了十三枝步搖花樹——較中宮還多了一枝,面上妝容精緻,飛眉,微微上挑的眼,一眼便能看出來這是個極為張揚明媚的人,耳上明月珠發著細微的光,胸前瓔珞金絲珠寶拼成一隻飛舞的鳳。見慣了她平日裏張揚跋扈的樣子,寧湛第一次見她如此安靜,像是個生人。
榻邊跪着的除了衡陽的貼身宮人景思,武婢安陵和侍衛康陵外再無他人,明安宮的宮人大多去了晉陽的明英宮當差,至於那一堆亂七八糟的面首,早就不知被打發到哪裏去了。這三人看寧湛與張彥過來,齊齊沒有什麼好臉色,只由着晉陽將二人領到榻前。
“國公,都知,請罷。”晉陽低頭,站在一旁。
寧湛挑眉,示意張彥上前查看。張彥會意,探了衡陽的呼吸和脈搏,確定人確實是死了,向著寧湛一點頭,又站回到寧湛身後。
“既然如此,臣且回勤政殿復命,長主節哀。”寧湛的臉上仍舊是沒有一點表情,喜悅也罷,痛快也罷,惋惜也罷,什麼也沒有。
晉陽似是再也綳不住一般,沒有看向他們,也沒有像剛開始一樣規矩地見禮,語氣冷極了:“恕不遠送。”
直到回到勤政殿,張彥才長舒一口氣,這一趟走的太累,不過還好,至少應付過去了。勤政殿裏此時除了帝王,還有一個青年,逆光而立,挺拔如松,遠遠看着也能看出一陣肅殺之氣。這樣的人全天下找不出第二個,張彥清楚的很,除了楚國公寧湛的五弟,秦國公寧澤,再沒有誰年紀輕輕卻能一身殺氣了。
寧氏五子,每一個都稱得上才學出眾,尤其是三子寧湛與五子寧澤,最是出類拔萃。秦國公寧澤十六歲初次隨軍出征,便橫掃漠北,十八歲因平十王之亂,今上親封秦國公。寧氏世代為文臣,書香世家,卻出了兩個戰功赫赫的國公,也被奉為一段佳話。
寧湛進去先對帝王行了大禮,然後看向一旁的寧澤,道:“五弟也在。”
寧澤也拱手,道:“下個月就要前往漠北奉旨管理軍屯,陛下特來交代我幾句。”漠北軍屯這麼些年仍舊不大成樣子,惹得皇帝頭疼許久,思來想去只能派寧澤過去處理此事,一來漠北無論是百姓還是駐軍,多多少少都聽說過秦國公寧五郎的威名,他去能鎮得住場子,二來漠北離秦國公封地不遠,寧澤也熟悉當地實情。
皇帝見他二人回來,心中已經瞭然,沉了臉色,許久不語。
此時外面慌慌忙忙跑來一個小黃門,急得一頭是汗,一進勤政殿連禮都沒行好就慌忙開口,看的最是守禮規矩的寧湛眉頭一皺。“陛下,出大事了,奉命去給衡陽長公主治喪的人全都被晉陽長公主攔在了明安宮外頭,長主說了,若非,若非……若非楚國公親自為衡陽主治喪,她如何也不開這個門。”
帝王一聽,也很是為難,他先是看了看寧湛的臉色,見他並未有不悅之色,方才嘆了口氣,道:“以寧這也太任性了。”一開口發現不經意間在外男面前喚了晉陽閨字,難免覺得不妥,清了清嗓子,又道:“這可如何是好?”
他跟着寧湛讀書許多年,對寧湛很是了解,像如今這樣一聲不吭,就是自己不想干這事,但是礙於帝王面子,不好拒絕。
正在皇帝為難之時,寧澤開口了:“既然如此,不如由臣去操辦長主喪事,臣與三哥是兄弟,想來晉陽主最是明事理,會同意的。”
“如此甚好,只是勞煩子淵了。長姐如母,一朝仙逝,莫說是晉陽,就算是朕,也是多有不舍。”念及皇姐之死,帝王不由得落下淚來。
寧澤見狀忙道:“臣知道,臣一定操持好衡陽主的喪事。”
帝王點頭,示意他們退下。
寧澤到明安宮的時候,天光已經昏暗,東邊可見一抹月的瑩白。明安宮門前,一大堆宮人們拿着各式喪葬儀仗,等着裏頭的晉陽長公主開門。領頭的都監見寧澤過來,彷彿見了救星一般:“可等來國公了,只是,這長公主還是不讓臣進去,這可如何是好?”
“不妨,你們且再等一會,我去勸勸長主,”寧澤上去叩門,高聲道,“長主,臣寧澤求見。”
吱呀一聲,厚重的宮門打開了,裏面的侍女對他道:“國公,長主有請。”說著躬身請他進去。寧澤進門后,這侍女卻並沒跟上他,寧澤好奇地回頭看她一眼,侍女則只是示意他往裏面走,一言不發。
天色已晚,院中已有些昏暗,最後一絲陽光傾瀉在院中,照在那些肆意生長的花木上,看起來暖融融的,映出一地金紅。宮殿房檐上綴着琉璃風鈴,閃着耀眼的光,不時發出叮叮的聲響。寧澤穿過那些花木,遠遠看見正殿門前的台階上坐着個少女,少女已經換上了一身重孝,長發披在肩上,她把自己團成小小一團,把臉埋在膝蓋里,手邊一叢梔子花盛放,暗香襲人。
少女聽見腳步聲,從膝蓋里抬起頭來,眼角猶自帶着紅腫與淚痕,眼中有什麼晶晶亮的東西在打轉,她看起來像一隻受了傷的小動物。看見來人,她凄凄楚楚地笑了,撲簌簌一串淚珠掉下來。“國公,”她說,“我姐姐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