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太爺林九
流動的河水上搭着兩塊水泥橋板,兩塊水泥橋板上走着拄拐的白髮老人,白髮老人的腳下飄過一張黃紙。
黃紙上用硃砂寫着:“天靈靈,地靈靈,我家有個夜哭郎。……”
橋頭那幾間泥牆茅草屋便是他家。
“咚咚咚。”
我搭上爸爸那雙有些擱腳的黃色涼鞋拖子,起身墊腳抽開門閂,打開被雨泡的發緊的木門。
“老老太爺,你回來了。”
面前的這位看上去最少也有一百歲的老人家,爺爺讓我叫他老老太爺。
他那隻枯木般的手指勾起我的下巴,“嗯,黃痂都結的差不多了。就是……”
看着那雙渾濁的彷彿蒙上一層灰霧的眼睛,“老老太……”
老老太爺指尖上捏的那塊帶血的黃痂,一股久違的感覺湧上心頭。
摸着結滿黃痂,緊繃扎手的臉。“太爺,疼……”
老老太爺撐着那根摸的發亮的拐,跨進門檻。將手中用細麻線捆紮的三個紙包遞了過來,“去,把罐里的倒了。”
把藥渣倒在橋頭,在橋頭的圈子裏燒黃紙錢,熬藥。
我一氣呵成的做完這幾件事,下面就到了每天最最痛苦的時刻。
“老老太爺,今兒個能不喝了嗎?”我苦着張小臉眼巴巴的盯着他,就想從他癟癟的嘴裏冒出個好字。
字還是一個字。
“喝。”
沒想到小小年紀的我就要承擔如此艱難的責任,想想小兵張嘎、想想王二小、想想雞毛信……
一仰脖子,一憋氣。咕嘟咕嘟幾大口,喝下去臉都綠了。
腦子裏儘是壯士斷腕,狼牙山五壯士……
眼前這個老傢伙簡直就是故事裏的那個又摳又搜的周扒皮,等會兒……
“老老太爺,咱下回能換個大白兔嗎?”舔着嘴唇上留下的冰糖味道。
想到前幾天那幾個伙子給的大白兔,那味道老好了!
看着刷過桐油的竹藤躺椅上眯上眼睛的老老太爺,得,當我沒說。
又瞌睡上了。
還是看電視吧。
熟練的把一盒黑黑的錄像帶放進黑黑的錄像機,黑白電視機上出現了畫面。
呆在老老太爺家除了不能出門,好處還是大大滴。
電視放個一天不關,老老太爺都不帶說一個不字。
要是爺爺的話,
“阿輩子,關了,關了。”
“阿輩子,你又開了是吧?”
“阿輩子,你個兔崽子……”
屏幕上一條穿着官服的殭屍瞪着雙死人眼,腐爛的臉上掛着腐肉的鼻子一頓嗅。白色衣櫥里的一男一女鼓着嘴,憋着氣。躲過殭屍插過來的長指甲,安靜的一根針掉到地上都聽得見……
“呃……”
我的媽呀!這一聲嚇得我一個激靈就站起來了。
拍着胸脯道:“老老太爺,你這是要嚇死我嗎?”
看的太投入,都不知道老人家啥時候醒的。
“我說太爺,咱不帶這麼嚇人玩的呀!”
電視機的光照的人臉上慘白慘白的,老老太爺盯着電視道:“娃,我說這箱子放的東西是真的你信不?”
“這當然是真的了,都是真人嘛!”
老老太爺沒停,講起了故事。他像是又回到了那個充滿傳奇色彩的年代。
“那時候,我……”
下面的角色自然就沒有我了,那是屬於過去,屬於老老太爺的年代,屬於那個百多年前……
話說百多年前,紫禁城裏的皇帝老爺攜家帶口搬出了金碧輝煌的宮殿。
現在的皇爺好像叫什麼大總統了。
不過這跟咱這些地里刨食的老百姓又有什麼關係呢?
沒啥子關係。
“你聽說了沒,咱現在不叫大清朝了,連皇帝老子都沒有了。”
“那叫啥子,皇帝老子又換哪個嘍?”
年輕的老老太爺捧着茶碗豎著耳朵聽隔壁桌的人嘮嗑,“師傅,您說這大總統是個什麼官啊?”
老老太爺對面的老人嘬完那根洋煙捲,吐出一口煙圈道:“大總統嘛,就是新的皇帝老爺。”
老老太爺的師傅姓林,聽老老太爺說他是林師傅從棺材裏抱出來的。
也就是俗稱的棺材子,乃是他娘死後產出來的。
林師傅孤寡一人,膝下無子。便把老老太爺即當徒弟又當兒子。
由於老老太爺是棺材子,陰氣重。數字中六為老陰,九為老陽。
借這老陽來輔棺材子的老陰,棺材又叫三長兩短,蓋上蓋即為六。
老老太爺遂得名林九。
這一帶便是十幾年,林九也從哇哇大哭的孩子長成了半大小子。
“師傅,那您說這大總統也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嗎?”
“差不多吧。”
逢管是皇帝老爺還是大總統,這銅子管用就行。
把銅子排在桌上,師徒二人拎上傢伙事離開。
“這回兒去的是林老爺家,給我放機靈點。”
“知道啦師傅,您都嘮叨八百回了。師傅,您不是說論輩分你也算是林老爺的叔爺輩,怎麼著我也算個少爺什麼的吧?”
林師傅白了他一眼道:“就你?斗大的字不認識一籮筐,扁擔倒了不知道是個一字?”
說到這他就氣不打一處來,人林老爺家的大兒子到省城念了個什麼大學,這怎麼遭都算個秀才了吧?
自己呢?老來就養了個這麼個玩意兒?
沒有少爺命,染了一段少爺病。
好吃懶做不說,字也不認識幾個。
師徒倆說話間,便到了林家祖宅門前。
“敲門去。”
林九聞言上前去拉起黑漆大門上的銅環敲了幾下。
“吱呀!”
大門打開,不是上次的老管家。是一位梳着洋人頭,穿着一身褐色洋衣洋褲,腳踏大頭皮鞋的二十來歲青年。
油光鋥亮的頭髮下是一雙戴着金絲眼鏡的精明眼睛。
“大侄子,你從省城回來啦?”
看着眼前這位穿着一身還算整潔的馬褂衣裳,腦袋后梳着小辮的老人。
金絲眼鏡推了一下鼻樑上的鏡框,疑惑道:“你是?”
“哈哈哈!”
聽着林九略帶嘲諷的笑聲,林師傅臉上頗為尷尬道:“大侄子你是大學生,大忙人。我是你老叔啊。”
怕對方不相信,又加了句道:“就是你成親給你合八字的老叔,想起來沒?”
金絲眼鏡轉眼思索了一會兒,“噢!”
在林師傅滿懷期待的眼神下,
“你是那個看義莊的老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