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噩夢
貞王府。
夜色昏沉,持矛的士兵一排排守在書房外。
空氣悶熱,庭院蟬鳴聲聲。
烏棉遮擋圓月,院內路燈燃着的燭芯被吹偏在一側,細小的火苗飄忽之際,悄然而至的是雨。
士兵腳下的石板路變了色,裹着泥叮的土腥氣,漸漸的,便是瓢潑大雨。
“吱呀”一聲,門被推了開,滿院的風雨透過半開的門,涌了進來。
蠟燭在堆滿案牘的書台落下投影,光影忽清忽暗,搖曳黯淡。
微涼的雨絲去了悶熱的天。
僕人奉上了新茶,宣紙落下一筆力透紙背的紅字。
將毛筆掛在筆架,姜郁闔上眼往後靠,神色疲倦。
門被掩上,於是喧囂的人間再度被隔絕在這殿外。
細微的聲響穿過門縫、窗欞、
鏤空的香爐升起絲絲縷縷的白霧。
於是在這夯久漫長的夜裏,跳躍的昏光映亮迷惘的眼神,似乎又回到了幼時那晚。
撕心裂肺,滿腹仇恨的那晚。
宮殿華貴,一襲宮裝的女人站在香爐旁往裏倒着香料。
滿頭珠翠,容貌絕色。
調好了香,女人轉眸看他,像極了母妃和藹的笑容。
朝地上的他走來,殿外雷電閃爍,殿內光暗交錯一霎。
眼前是綉滿金線的牡丹,視線被帶着長護甲的手緩慢抬起,女人用了力,幾乎要扣破了他的下巴,刺痛的緊。
那夜的雨下的極大,積水漫過了腳踝。
想着來時趟過的路,姜郁不由得擔心冷宮此夜裏是否會漏雨。
下巴留下了幾道血痕時,女人鬆開了手,笑道:“小小年紀,竟沒半點懼怕。”
“楚窈倒生了個有骨氣的兒子,可惜了,托生在賤婢的肚子裏。”
“本宮方懷了孕,近日有些記性不好,一時竟忘了為何喊你來此。”
“楚窈近日可好?”
見他不說話,她摸了摸還未顯懷的肚子,目光里終於多了些溫柔。“中了毒,又怎會好呢?想必是日夜難熬,整宿難眠。”
哈哈大笑的尖利女聲回蕩在空空的大殿。
母妃近日每晚無法安眠,說痛,全身都痛,像是瘋了一樣的自虐。
女人坐在凳子上,道:“想要解藥?”
“想。”
像是覺得他終於開了口,女人滿意的點了點頭。
“如此甚好。”
“想要解藥,便去幫我做件事,我便給你。”
冒着雨,他站在披香殿外扣響了朱紅的殿門。
“去同皇后說,楚國亡了,她的父兄皆被陛下斬在刀下,去!快去!”
女人像是陷入了魔怔,一直念叨着去,快去,唇角帶着笑,眼神空洞洞的。
他離開時,站在殿外聽到女人癲狂的呢喃。
“只要她死了,陛下就會只愛本宮一人。”
姜郁從未聽聞沈貴妃有孕,她怕是已神智不清了。
門緩緩打開,滿院的海棠被打落一地殘花。
踩着柔軟的花瓣樹葉,走向溫馨的寢宮。
女人穿了一身明黃色的寢衣披着禦寒的披風,迎了出來。
將他急急的拉進了殿內,用衣袖擦拭着他臉上的水珠。
“傻孩子,什麼事這麼著急,下着雨,竟連傘也不打。”
使喚宮婢去拿太子哥哥的衣裳,皇後為他倒了杯熱茶。
皇后是個好母親,對他也很好,時常接濟他和母妃。
在他即將要走時,腦海里響起一道癲狂的話。
“別想耍花招,除非你不想要你母妃的命,這毒的解藥,除了本宮,沒有任何人知曉。”
前方是高高的門檻,一步便可踏進雨幕里,回到冷宮。
不必使眼前善良溫暖的女人陷入被枕邊之人滅國的痛苦。
母親掙扎不能安眠的畫面一幕幕掠過。
天平傾瀉,他轉身面對着溫柔的女人,小聲道。
“楚國亡了,王室是陛下親手誅殺的。”
平和的眸子聽到此話時,怔住神色,有些不敢相信的笑了笑。
“瞎說什麼呢。”
“是真的。”
往即將沉沒的船,壓了最後一根稻草,於是他看到了這一幕。
女人瘦弱的身形搖晃着,還強撐着站穩,呢喃:“陛下…答應過我的。”
一滴滴清淚如斷了線的珠子順着姣好的面容往下墜。
黑夜電閃雷鳴,照亮漆黑潮濕的冷宮。
姜郁順着地面滴血的刀柄往上看,床塌耷拉下一隻手佈滿累累的新痕。
破舊不堪的寢殿,痛苦的嘶啞聲短促絕望的喊着。
“郁兒,求求你。”
“求求你,殺了我吧。”
“給母妃個解脫。”
不難想像,方才他不在的時候,母妃忍受不了疼痛,嘗試自戕。
“母妃再等等,以後就不會痛了。”
床上傳來痛苦的嗚咽。
沒有讓母妃等太久,第二日夜,皇後放火自焚。
大火燒了整整一夜,什麼都沒了,他那寡情的父皇,在披香殿站了一夜。
不知,父皇是否會有愧疚,是否後悔。
然,這些已不重要了,他拿到了解藥,只是那時的他並不知道,此毒無解。
沈貴妃給了生的希望,在人劫後餘生時,給予致命的一擊。
母妃服了葯后,安穩的睡了一夜,他徹底的放下心。
皇後起靈入葬那日,他站在掛滿白綾的披香殿外,望着跪在靈柩前的太子哥哥的背影。
宮妃自戕是大罪,父皇未奪太子哥哥的東宮之位。
毋庸置疑,父皇是愛皇后的,不然也不會下令後宮,不得告知皇后楚國已亡一事,違者株連九族。
母妃毒發了,他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多血,衣裳,枕邊,到處都是黑血,口裏不斷湧出烏黑的血,像是怎麼都流不盡。
嘴裏還在張合著,微弱的聲量他聽不清,憋着酸楚,他俯下身去聽。
“殺…了我。”
他跌坐在地上,凄涼的淚糊滿了整張臉。
床上的人滾落在地,顫抖着手將刀柄塞進他的手裏。
“郁兒不怕,用…力些。”
手指着脖頸,女人摔在地上,再也無力爬起來。
像是耗盡了所有的氣力。
划斷脖頸皮膚時,大量的血噴了他全身。
未曾殺過人的他,一次沒有割斷。
沾滿血的唇瓣緩慢蠕動,用着僅剩的氣力,柔聲道:“郁兒…乖,不要怕…母妃不疼。”
“別怕…,再…來一次。”
——夢境散去。
夜色漸蒙蒙亮,門外的守衛聽到裏面傳來幾聲瓷碎的聲響。
劍出了鞘,鋒利刃身反射無助脆弱的瘋狂神色。
姜郁瘋了一樣,持劍劈砍着。
以此發泄滿腔的恨。
地面散佈形狀不一的碎瓷片,散落的書籍,遍地狼藉。
姜郁縮在牆角,低頭埋入臂彎,緊咬着嘴唇,顫慄發抖。
沈家的人,死不足惜,他們都應下到陰曹地府,去向他的母妃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