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仇恨
湖面波瀾驟起,一隻手破開了水面,手面的水漬凝成水珠悄然滑落,激起一圈圈激蕩的波浪。
玉微脫掉浸了水后極沉的棉氅,抓住冰層越出水面。
還好她自幼時兩次落水后,學了鳧水。
長發濡濕成縷,發尖往外淌着水,踩着浸水的繡鞋,咕嘰咕嘰的水聲不斷。
渾身冷的發抖,牙齒上下顫慄,這段不長不短的路走了許久,玉微走到亭子裏挨着燃燒的火爐取暖。
褪下濕透的繡鞋,露着一雙足,耳邊是噼里啪啦的炭火,視線落在地上淋漓的血跡。
臉上的傷口在刺痛,血不斷滲出,沿着下頜滑落鎖骨處,濕滑不適,腥味揮之不去。
“姜笙…林茹…”
玉微小聲的呢喃這兩個名字。
稚嫩的女孩蛻變成少女時,隨之改變的是見不得光的情緒。
和十年前不同,她從前只想着躲得遠遠的,沒有絲毫別的想法,留給自己的只有日夜難眠的噩夢,和趕不走的陰影。
如今卻不同了,女孩終究成長為女子了,也有了難以啟齒的齷齪心思。
不甘心、憤恨、屈辱、鋪天蓋地的情緒淹沒了她,又像是深淵伸出的毒藤拉拽着她墜下山崖。
她比許多人有更好的籌碼,為何不去報復她們。
用這張世人稱讚的臉。
姜笙欽慕謝相,那她便去搶。
刺骨的湖水將僅余的天真澆了個透。
熱騰騰的碳熱烘烤着衣物,卻烘不熱那顆被冷水浸泡過的心。
還好姜郁給的藥膏還剩下半瓶,不然她這張臉怕是不能要了。
亭子外傳來幾聲腳步聲越來越近…
有些遲緩的,她抬起頭看去:“是你啊…”
淡淡的笑意扯動着傷口,血爭先恐後的流出,淚水也隨之墜落,視線開始模糊。
受委屈時往往不能見到熟悉的人,望着那一團模糊的紅,身着文官服制的少年郎抱着她不慎丟下的傘,站在亭外,清淡儒雅的面容看不清神色。
淚水像是止不住,她開始抽噎,“祁宴…我好疼。”
“對不起,我來晚了。”
清朗好聽的聲線也是遲鈍的,夾帶着難以言喻的情緒。
亭內的少女埋進臂彎里,濕透了的衣物隱隱勾勒着曼妙的身姿,肩膀一直在抖。
細細弱弱的抽噎扯着他的五臟六腑。
方才那一幕深深烙進了骨子裏,疼的他呼吸不暢。
“我想回家…祁宴,帶我回家。”
少女如此要求着,他無有不依的。
君子之禮,男女有別,只是此時卻顧不得那麼多了,少女伸出了雙臂。
於是,早已因她而混亂不堪的堅持,迅速崩塌,學了十數年的禮義廉恥和儒家之道,也沒攔住那顆抽痛的心。
少年郎俯下身,近乎虔誠的攔腰抱起她,用寬大的衣袖遮住少女光潔的赤足。
玉微在懷裏尋了個位置,將頭埋起來,鼻尖不斷鑽進少年郎身上清淡的淺香,悶聲問:
“我現在是不是很醜。”
“不醜,你很漂亮。”
少年並不知曉如何安慰,只知如實回她,他也不知為何,就是覺得她漂亮,哪怕半張臉遍佈傷痕,依然覺得她很美。
一步步走的平緩,有力的臂膀拖着她的腰和腿彎,沒有感到絲毫的不適,靠着挺括的胸膛,耳邊是沉穩有力的心跳聲,她感到有了些許的安全感。
“不用怕,不會有事的,殿下那有上好祛疤膏,我去為你取來,好好塗抹,一個月便會好,不會留下一絲疤痕。”
若好不了,他也會迎她為正妻,話在舌尖滾了滾,擔心敏感的少女多想,他咽下沒說。
好聽的聲線安撫着受傷的貓兒。
“有我在,別怕。”
玉微“嗯”了聲,心想,落破的鳳凰不如雞,是的,堂堂親王府的郡主,不如祁宴在宮中的地位。
他總歸是陛下信賴的親臣,是三元齊中的狀元郎,前途坦蕩光明,更是右相唯一的學生,右相多厲害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他的學生在宮中自然是無人可欺。
而她的臉被踩進瓷片里,被踐踏,被侮辱,被扔進結了冰的湖裏兩次。
心性總是在經歷過挫折后便會有所轉變,於是一道哭完帶着嘶啞的聲音鑽進耳里。
“祁宴…幫幫我吧。”
心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抓住,祁宴唇角淺淺漾開一抹苦笑,他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良久,少年郎回了一句艱澀的話,只言:“好。”
初見時,祁宴頂着姜郁的不愉,請她入座,為她倒茶,她便掃到了姜郁眼底的一絲疑惑。
想必,姜郁也從未見過祁宴給女子倒過茶。
那麼袒露,不加掩飾的喜歡,玉微怎麼可能看不到,那日她摔在雪地里,祁宴看她的眼神便不一樣。
自幼便熟讀儒家百文的少年郎,自是極好利用的,對愛也是奮不顧身。
沒有比祁宴更好的跳板,可以去接近丞相了。
被仇恨和灰暗情緒塞滿的身軀,來不及想的更多。
沒有想過,謝相對她心動該如何,祁宴的心意該如何,姜郁該如何,她想總是有辦法的。
姜郁手中的三封信,總歸是懸在頭頂的鍘刀。
不僅如此,對姜郁,玉微是心疼的,那便盡自己所能的對他好吧。
正紅的官衣被淚暈染成暗紅,一滴接着一滴,幾乎浸透衣物。
——
牌匾龍飛鳳舞的寫着勤政殿三字。
長身玉立的兩位郎君一同踏出門檻。
門在身後闔上,姜郁道:“冠禮之事便勞煩謝相了。”
“五殿下客氣了。”
二人徑直的走着,踩着鬆軟的雪。
“上次提議之事,謝相考慮的如何了?”
聞言,身側的人神色依舊,淡道:“五殿下抬舉臣了。”
“臣只想做好盡職之事。”
“對殿下所提之事並無興趣。”
姜郁笑意浮面:“無妨。”
被拒之事並未超出他的預期,和他想的一樣,謝相油鹽不進,不會參與皇子們的爭權。
只是可惜了,此等人才不能為他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