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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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事端無常,誰能名留青史”
范老先生面容慈祥,“孩子,怎不見你家大人在側?”
“我阿娘已經走了多年,”少年人安靜內斂,鴉睫微顫,“我父親也剛被拷走。”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勉強可以聽出此時少年平靜的面容底下是何等不安脆弱。
范老先生若有所思,這許是蘇大人口中的「愚鈍孩子」。
愚鈍不愚鈍不知道,但看的出來他確實很擔心他的父親——至少性情純善。
如何叫這孩子放鬆心情、打開心扉?
“那我們不談這個,”范老先生深覺人生無常,放柔聲音道,“假如我是給你講童生試的先生,你想問我什麼?”
少年沉默看他一眼,似乎十分為難。
老人家咧嘴憨厚笑道,“你想問什麼都好,我什麼都懂一點點。”
不管詩書禮樂、還是騎射琴棋,在京城他都少有敵手,一定能收穫這樣大的孩子崇拜目光——尤其是個三次童生試不中的迷茫少年。
少年能問什麼?不外乎童生試里兩三句不懂的話,童生試教材都是他寫的,又有什麼可怕?
見老人執着,蘇嵐只好絞盡腦汁思考問題。
一個種地的老農,問什麼問題才能叫他答上來,以此認真滿足一下老人家爭強好勝要角色扮演的迫切心情?
最終少年躊躇放下西瓜,“好吧。”
“那我問你,一畝地西瓜什麼時候施肥、一次要施多少肥、什麼時候要排水放水、收穫后能儲藏多久、村裡一斤熟了的西瓜到京城賣多少錢?”
范老先生:??
京城的童生試已經卷到要考種西瓜脫貧致富的一百種方法了嗎?
好在他種地十年,勉勉強強能把少年問題答個七七八八。絞盡腦汁解答完的范老先生戰略性摸鬍子,“你看,我說我什麼都會的。”
少年營業性點頭肯定,舉起手拍了拍,“哇,先生你都會的啊,你好厲害。”
聞言,范老先生表面矜持,心裏名為驕傲的小花花悉數枯萎凋零。
十年不在京城,教材內容竟然改革從詩書禮樂仁義善改成了種地賣瓜脫貧致富——這擱誰誰頂得住?
時代在進步,他十年隱居深山自給自足、與世隔絕,現在已經是個微不足道落後人士了。
范老先生他懊惱,他後悔,他自責,他對自己思想覺悟落後痛徹心扉,臉上也不免有了落寞神色。
溫熱的乾瘦手指輕輕包住他手背,堅硬的金屬被塞進他手裏。老人家抬眼看見少年沉默寡言的坐在身側,紅繩繫着的磨損銅錢正在自己手心。
望着手心銅錢,老人家沉默很長時間,垂眼嘆道,“我年老體衰,恐活不長久。”
又恐收了你這拜師禮做你老師教不了你你什麼、誤你良多。
若真是一個胡作非為的壞孩子,他想死前拼一把試試將恩人家的孩子拉入正道——
但偏偏是個很乖巧很懂事的孩子。
老人家總會夜裏夢魘,又害怕重蹈覆轍,再把一個乖巧孩子教成不知道德廉恥與親姐苟合的人間惡鬼。
“銅錢還你,我為你介紹個值得你託付銅錢的人。”
蘇嵐心道,在場人士七七八八,有哪個比眼前老農更窮,餓到去撿地上西瓜。
“你放心,”少年平靜開口,“我不缺銅錢。”
范老先生心想,這孩子確實不缺託付銅錢做拜師禮的師長,李先生、易先生、廉先生、尺先生……哪個不是京城名儒?蘇家雖說落敗已久,但長公主進門,想找什麼京城名師並非難事。
天下不缺他一個遠離朝堂十載的老先生,他也從不覺得自己比誰高貴厲害。
“但我覺得,先生就是這銅錢最適合的人。”
老人家耷拉着眼皮遮住眼底精光,“可我若收了銅錢,卻什麼都不給你呢?”
人脈、地位、財富……他這些叫人趨之若鶩的東西若一個都不留給這孩子,叫他竹籃打水一場空,這樣也好心甘情願?
“我不要先生你回報什麼,也不奢求能給我什麼東西。”
“銅錢給你,解悶也好、扔掉也罷,之後的事情都是先生你該去考慮決定,”少年人語重心長的拍了拍老農溝壑縱橫的手背,“出門右拐,我覺得你應該需要。”
出門右拐,就是程家的施粥鋪子。算算時日,過會兒程姑娘也該回去給人免費施粥。
老人家現在去,絕對能從一群落魄乞丐中做最早最靚的仔,搶上最熱乎最新鮮的白粥鹹菜。總比來蘇府蹭喜氣,卻只能傻兮兮撿地上生瓜蛋子強。
“由我考慮……由我決定,”老農長長舒氣,神色複雜,“你這娃娃還真是什麼都不怕。”
哪怕是今上和自己這個老師關係親如父子的時候,今上對他這個太傅也不託付絲毫信任,更別提將未來由他個外人考慮規劃。
老人家鄭重將銅錢塞入懷中,神色沉重,“你父親知道這件事嗎?”
他知不知道自己的兒子一腔孤勇拜了老師,交了師禮,還要把未來全程由老師規劃?
甚至將最壞的打算直接擺了出來——做自己老師解悶發脾氣出氣的玩意,或者是被自己老師為利益扔掉的棋子。
完全get不到范老先生豐富腦迴路的蘇嵐陷入詭異沉默。
在老人家眼裏自己該有多窮?區區一枚銅錢——雖然是因為他身上只帶了一枚銅錢——要施捨給老農,就這居然也值得向蘇父報備?
“我已經九歲了,”蘇嵐幽幽道,“不是九個月。”
“我知道你九歲。”
九歲,又該是被拋棄過多少次,才能在父親被抓走後這樣成熟孤注一擲,甚至漫不經心說出兩個凄慘可能?
忽而范老先生臉色大變,抬袖擋在蘇嵐面前。
刀劍聲起、尖叫聲起,這都離自己極近,蘇嵐對這些聲音從不陌生。
是慎刑司抄家時殺雞儆猴,要先殺一個倒霉蛋罪犯做震懾。
慎刑司是皇帝手中剷除異己的刀,酷吏們是揮刀人,只要高高在上的陛下還有一日多疑,慎刑司就能再囂張霸道一日。
慎刑司高堂上一直掛着「明鏡高懸」四個大字——也許一開始是為了天理昭昭,後來慎刑司的大多數人也因不加限制的權力變了味道。
青衣大蟲算是半個好人。程大郎出了名的嫉惡如仇,只對犯罪人家如此變態囂張不講道理——但過分強烈到扭曲的正義感有時未必是好事,如雙面鋼刃,傷人傷己。
老農的手臂很穩,也不知道他害不害怕。
蘇嵐想說你不用顧及我怕抄家殺人時流的血,但又向來不知如何拒絕別人好意,只好默默閉嘴,故作害怕躲在老人身後。
他平日罕有受人避風雨的安全時候,神思睏倦間搖搖欲睡,最後不知什麼時候貼在老人家後背睡著了。
待抄家塵埃落定,范老先生在一群哭天喊地的婦孺中背着熟睡的小孩,靜悄悄出了蘇府。
回去的路應向左,可想起少年那句「出門右拐」,老人家鬼使神差往右走。
是萬家燈火、華燈初上。
想起剛才事端,范老先生至今依舊后怕。
青衣大蟲提劍而來,不偏不倚刺的是少年方向;自己抬袖去攔,對峙良久,因為少年就抓住自己衣角瑟瑟發抖。
也是,到底是個九歲孩子,就算再怎麼掩蓋也不會對一柄要殺他的劍保持冷漠鎮定。
少年輕的像是貓崽,老人家往上提了提,穩穩將人背在後背。
京城皇宮居於正中,分南北兩個城區。
北城區住的是富人權貴、皇天貴胄;南城區住的是窮苦百姓、三教九流。
哪怕是夜晚,北城區依舊熱鬧。踩在青木石的大路上,是寂靜的北市集,這裏的小販都有天大背景,不用叫賣也有人一鎚子買賣。鋪子裏面買的是各色風雅字畫、外族物件、鳳鳴西瓜,都不是什麼必要玩意,也都不是什麼便宜物件。
他背着少年一路向南,市集逐漸喧鬧。南北市集不過隔了一道街,卻好似換了個人間。
南市集賣的是百姓常用東西,價格公道,討價還價聲不絕於耳。乞丐們白日在北城區討完飯,晚上會來這裏聚集找個小攤喝些小酒,談的興高采烈。
“你們不知道,老子辛辛苦苦搶名額去了蘇府蹭喜氣,誰知道那蘇家太摳門,硬菜沒幾個,上的全是些生瓜蛋子!有個老爺子餓急眼了撿起生瓜蛋子吃。”
“嗨,越有錢越摳門,”身旁瘦小些的乞丐搖頭晃腦,“你不如從蘇府南拐去程家鋪子,程姑娘每到中午會施捨窮苦人白粥,大鹹菜去晚了可就沒了。”
“那可好,程姑娘家還招孤苦窮人去她家種地,包飯包住。”
“近些年生計是越發難過了……占農田地玩樂的權貴越來越多,找不到生計的農民越來越多,乞丐也越來越多,不知程家還能把鋪子撐多久。”
眾乞丐好一陣唏噓感慨。
忽有人問,“可她阿兄不是……”
“唉,程家長輩被人害得死的死沒的沒,如今只剩兄妹兩個強撐門面,不凶些哪裏能在吃人骨頭的京城活下來。”
剛才那人又問,“可他程大郎在外樹敵那麼多,萬一哪天突然死了,留下的程姑娘……”
“呸!就你晦氣!程姑娘最心善,好人有好報,哪裏會有這種事情?喝酒,你自罰三杯!”
范老爺子看看自己麻衣麻褲,提着個小小籠子,不由發自內心苦笑。
京城事端無常,又有幾個能名垂青史?自己這個風流人物十年不在京城,竟也成了乞丐口中「餓急眼撿生瓜蛋子的老爺子」。
老人家背着個似貓崽輕的少年,籠子裏裝的是剛剛買來的黑色幼貓。
小孩子家肯定喜歡這種小生靈陪伴,他索性也就買了。
老人心想,他叫我右拐,是讓我再睜眼看看眾生百態、人間悲歡。就這麼篤定一個不熟實的老爺子心地仁善,肯為天下蒼生再度出山籌謀?
多年鬱氣堵在胸口,老人家捶胸頓足片刻。
他年邁多病,恐難再費心謀劃一場蒼生福祉——辰國未來,還在眾位少年肩上。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