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賀薔取出骨釘后就飛回了成都,抱起柏柏問一臉不情願的張愛華,“真不願意回去,我給你在成都租套房自己生活?”張愛華就不情不願地打包收拾起來,又開始責怪賀薔沒想清楚便賣了房子,導致一家人東奔西走,跟流離失所一樣。
比起惶惶不可終日的婚姻生活,賀薔寧願流離失所;相較於被沉重的債務壓得失眠,賀薔更樂意沒有壓力的居無定所;比起各種密密麻麻的財務精神束縛,還有隨之而來的討好、遊走和掙扎,活了三十年的賀薔大膽地選擇“自由”。
坐在孫昉面前道別前,賀薔已經將借款及利息都轉到她銀行賬號,她的腰背挺筆直,肩膀上空空的,不似以前總有無形的力量墜下。身下的竹椅偶爾發出一聲“吱呀”,日晒雨淋下掉漆片片的大紅桌子上擺着蓋碗茶,坐在這享受一下午,這是賀薔曾經想要的生活。
孫昉的不甘心少有地寫在眼睛內,“有了點錢也不夠三個人生活到老啊。”
賀薔說我知道,這點鈔票不夠坐吃山空的。回答時她沒有擔心局促,淡定得讓孫昉苦笑,“你長大了。”
二十齣頭的賀薔曾經靠着孫昉的支撐,丟掉那段苦痛的初戀陰影,全身心投入到感情中。為了孫昉去學習做菜,去打掃屋子,去幫她搭配衣物化妝品,安安靜靜地做只金屋小鳥,從來不會思索她需要的究竟是什麼?
等明白被已婚已育的孫昉欺騙后,賀薔的烈性子發作了回,果斷分了手。但她也沒開始探究自己究竟要做什麼?而是繼續沉浸於吃吃玩玩穿穿買買,相親接觸嫁個有點錢的。
本該由父母從小教會她的東西,賀薔在生活的泥潭中滾了好幾圈才學會:她要學習在這個世界的獨立生存之道。
曾經賀薔以為的生存是財務自由,離婚後她辛苦還房貸、做小買賣、周旋在好些人中借東牆的磚補西牆的瓦,幾年下來,日子沒好過多少,心已經累得麻木。為什麼童立明的爹媽當年賺錢那麼容易?為什麼自己的父母以前創業能小獲成功?時也運也,賀薔沒趕上那波。
曾經的賀薔以為生存就沒必要談感情,她有柏柏便足夠了。男男女女接觸過些,能發展成穩定的泡友關係,似乎能作為她缺失的情感平代,也作為她辛苦生活的調劑。
但將生出現了,撞南牆都要撞到牆倒磚破,她一再用行動提醒賀薔,“這不是調劑,而是踏踏實實的感情。”它沒有晴天萬里的那種開闊,也不是碧海雲天的那種壯麗,它是江南院落牆角或路邊的大片野花,像金雞菊,像月見草,像牽牛花……它努力爬上牆頭,鑽入牆縫,迎來送往,孤孤零零——像將生不要報答一樣,它只是安靜散發著微幽的香氣。
也許真如孫昉講的那樣,賀薔長大了。有些人十七八歲就生出了三十五六的脾性,有些人年入而立卻還停留在少年的心智。可生活早把賀薔的心智催老,尤其面對愛情,她甚至老態龍鍾到心力不足。而將生就像手持藥水罐的栽花人,滴滴點點滋潤賀薔,直到這株薔薇根活葉茂,花枝重新跳動靈泛起來。從愛情上說,賀薔像長大了,也似乎返老還童。
孫昉又說,你不要後悔。這樣孤注一擲留在吳中,沒有傍身之處,還要靠着她提供房子——太危險了。
賀薔看着孫昉那張精明的臉,“我就是不願意傍在誰身邊才做這個決定。”孫昉聞言,眼睛躲開看掉漆的桌面,“能輕鬆點,何必這麼辛苦呢?”
張愛華的觀點是實用的,傍誰都是傍,當然挑個實力最強的。而賀薔卻說,傍自己,就算留在吳中和將生生活,也得傍自己。
賀薔和孫昉道別前,給了她一個緊緊的擁抱,男男女女走了一圈,到頭來能助一臂之力的還是孫昉,雖然她有自己的打算,即使她依然希望用利益將賀薔綁在身邊。
綁不住的賀薔是年二十九正式住進了將生的宅基房,小院子的停車位有些滿,並排擠着賀薔和將生的兩部電動汽車;鵝卵石道旁擺放着柏柏的各種遙控車、無人機和平衡車‘’冬季枯萎的葡萄架下坐着眼神獃滯的張愛華;一樓廚房裏忙活的是將生,視線還不時落在玩耍的柏柏身上。
二樓有四間房,最東邊的一間卧室是潘文秋的。她住院兩周后回家修養,她靠坐在床頭看樓下,對賀薔道,“你媽媽不太樂意吧?”
兩個女人從陌生到熟識再到相愛,住在一起八成都需要磨合,何況兩老兩中一小的搭配?
“等阿姨你身體好點,喊兩個老姐妹來家裏打牌她就樂意了。”賀薔笑,給潘文秋剝了橘子遞上,不經意間聞到了淡淡的炒豆瓣醬的香氣,還有將生揮舞着鍋鏟的聲音,“哐哐哐……”
“她呀……”潘文秋想起賀薔不再這幾天將生坐立不安的模樣就搖頭,“生怕你回不了吳中,幾晚上沒睡好。”後來潘文秋告訴將生,“小賀的店不是沒轉讓出去么?”
將生這才稍稍安心,每天進進出出買一堆吃的用的,今天等回了賀薔一家,高興地抱着柏柏在院子裏跑了足足九圈。
賀薔陪潘文秋坐了會兒,下樓去幫將生的忙。客廳里當初嚇到她的將養遺照早就被收起來,潘文秋的佛龕香火旺盛。和客廳打通的是飯廳,緊挨着西側廚房的門,一扇雙開雙層窗戶外就能看到前院。賀薔拉開門,將生回頭見識她便樂呵呵起來,“魚香肉絲快好了。”
賀薔點頭,站在將生身邊切西芹,聽着將生在灶前忙活,但很快,起鍋收鏟后那裏就沒聲音了。賀薔回頭,見將生正瞧着自己,微腫的眼皮下是雙含情脈脈的眼睛,賀薔從沒發現將生的眼睛如此漂亮過——從進家門,敘舊、休息、熟悉環境又休息了會兒,賀薔還沒和將生好好地單獨待過。
將生的唇動了動,“還剩水晶蝦仁和西芹百合。”又伸手輕輕揉鼻尖,“紅燒肉再燉二十分鐘大火收汁。”
賀薔點頭,看了眼窗外,發現柏柏正在滑板車上溜達得歡,張愛華小心盯着孫女。她快速抱抱將生的腰,仰頭啄了殺魚小妹的唇一下,“委屈你了。”
“不委屈。”將生說我們約法幾章還是要的,當著老人和孩子的面兒不能過火親熱。
“嗯?什麼叫過火親熱?”賀薔輕輕白一眼將生。
“就是眼神拉絲可以,親親抱抱不要。勾肩搭背沒錯,摸來摸去不行。”將生得意,“怎麼樣,我考慮得細緻吧?”
“嗯,細緻。”賀薔垂眼,覺得還是委屈了將生,不能給她提供徹底的二人世界,反而要照顧到老人和孩子的感受。
“就這些了?”賀薔又問將生。
將生說是的,別的都是小問題,什麼家務,什麼接送孩子上學,你我都是勤快人,應該不會就這種事鬧得不開心。
“還有件事,房租。”賀薔說將生,房租我得給你,你不要推辭,也不要覺得我見外。我家裏三口人,沒有在這裏白住白吃的道理,見將生皺眉,賀薔馬上解釋,“不是我要和你撇清,真想撇清我大可以搬到四川,或者在吳中別的地方租房子。這是要讓我媽住得安心,也讓阿姨安心。”
將生恍然,“那就先給着吧。”當成柏柏的教育基金存起來也可以。
見將生不再糾結,反而輕快地繼續做事,賀薔也開心起來,她又想到了那個詞,“自由”。
說是為了自由而拒絕了孫昉,但在此時此地,她仍然要考慮方方面面的“避嫌”。生活在這片土地上,重新構建了這個新奇的五口之家,並非意味着不管不顧和隨心所欲。
將生端上了一桌菜:主菜是碼好了咸草雞蛋餃方腿豆腐菌菇的雞湯碗,筍乾紅燒肉,八寶醬鴨和水晶蝦仁;湯水有酒釀圓子和腌篤鮮;炒菜則是將生很少涉及的魚香肉絲、西芹百合和水芹菜及酒香草頭;糕點則是八寶飯加炸春卷。
十幾道菜活色生香,張愛華看了都愣住,“這……也太多了,太麻煩小陳。”
“阿姨,喊我將生就好。”將生說你們住進來第一天,一定要吃一頓豐盛的。不僅要吃好,她們的房間內是將生換上的新被褥三件套,還買來鮮花熏香點綴。
將生從來不把“儀式感”掛嘴上,她儘可能地讓所有人都能覺得舒服,唯獨不太考慮自己。賀薔扶着潘文秋坐下,將生給張愛華拉開椅子,潘文秋笑道,“這下好了,一家人,齊了。”
張愛華心裏的石頭開始落地,將生給大家盛湯,賀薔忙着夾菜,柏柏的碗被兩個老人堆上了高高的食物……將生坐下時,發現自己碗裏被賀薔盛上了湯水,賀薔再給她夾了蝦仁,“你今天辛苦了,明天換我做飯。”手在桌上輕輕捏將生掌心,將生耳朵染紅,點頭老實吃飯。
將生之前裝修宅基房時,滿心想的都是賀薔開開心心帶着孩子住下,從沒考慮過自己也會加入其中,最多只是腦內開個小劇場幻想自己周末來吃吃玩玩。
當賀薔邀請將生和潘文秋也一起回來住后,將生忐忑接受了,這些天忙下來,人也確實覺着累。見大家都吃得開心,她這才埋頭吃了幾口菜,再慢慢出了口氣。眼前的杯子被賀薔倒滿冬釀酒,將生捻起酒杯,賀薔和她碰了,“喝了這杯酒,以後……就是……一家人。”賀薔眼睛水亮透徹,浮動着將生能看明白的千言萬語。
“一家人”三個字說得很輕,賀薔本意比這個詞更豐富。將生喝下酒,擦擦嘴后抿唇只是笑。潘文秋微微搖頭,“我家將生從小不太會說話。”
張愛華有點納悶,不會說話怎麼撩得了自己女兒?
索性將電視聲音調大,一家人看着能說會道的主持人吃飯。將生開心,喝了不少冬釀酒,最後靠在沙發看着大伙兒“嘿嘿”笑。
賀薔整理好桌面廚房,才得了閑拉將生和柏柏去院子裏走兩步,柏柏忽然問,“阿姨,你剛剛為什麼老笑?”
“因為我開心。”將生說,“原來我這個人,還是能得到驚喜的。”她抱起柏柏,再看賀薔,對方的眼神似乎拉了絲。將生看得心又暖又盪,輕咳了聲,將柏柏放在鞦韆上輕輕推動。
“將生,這幾天我一直在思考,什麼是自由。”賀薔也接將生的節奏推着鞦韆另一頭。
將生歪頭思考,她其實沒有免於債務的自由,也沒有和賀薔在家打情罵俏的自由,更沒有在親朋好友前坦然介紹賀薔的自由,還沒有躲開夜深人靜時想起童立明被渣土車撞上的那一幕的自由……她依然有很多壓力,要生存,要生活,要照顧家人,要處理各種關係……
但將生的心很安靜,不用擔心在感情中被另一方調度來去一頭熱的付出,也不用害怕被媽媽不理解和橫加阻撓,更可以理直氣壯地告訴介紹相親對象的人“我不考慮”。她有一塊奶油話梅糖,她知道酸后的甜,和甜中的酸。她看着自己愛的人,心裏還是充盈了滿足和不可思議,還有絲絲擔心縈繞。
賀薔還沒回答的問題,將生不強求答案,“為什麼喜歡了男人又喜歡女人?”“為什麼選擇了我?”“真的可以相信,我能擁有你完整的愛嗎?”
生活是一條流淌着無數問題的河流,有人選擇看過就忘,有人沉入水中當作無事發生,還有人嗆一口水換一個答案……將生知道她和賀薔彼此都有點賭博的成分,賀薔賭將生會相信,將生賭賀薔願意這樣磨合下去並會到熟稔的地步。她們在賭以後的生活能着安穩綿長,大體上相處無憂。
可是,賀薔從不談感情到願意這麼賭,將生還要靠什麼去相信呢?起碼,她們還有在渾濁又清澈、和緩又激烈的河流中去融合、去搏擊和去碰撞的自由。
“我覺得,你去信,去爭取,去努力,就有了些自由吧。我好久以來,雖然握着殺魚刀,自己卻活得像條垂死的魚。”將生抬頭挺胸,“現在,我是一條在月亮下閃着鱗光的大鯉魚,從水面跳出來,再沉下去,我還能擺着尾巴跳出來!”
“那今晚,大鯉魚可要被網住咯。”賀薔笑,柏柏回頭看兩個大人,小臉顯得疑惑,“被誰網啊?”將生紅着臉,手被賀薔網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