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站在“陳家魚鮮”前,吃了四十年魚的老主顧常老師和排在他後面的人邊欣賞陳將生殺魚邊道起吃魚的講究,“六月鯿魚鮮如雞曉得吧?這一看就是陽澄湖的大鯿魚,味道比普通鯿魚要甜一點,肉質也更柔和。改刀時有講究的,誒——”
常老師指着陳將生的刀,“不會改刀、又回家就做的話,找小陳哇。小陳,我這條魚清蒸啊。”常老師囑咐陳將生,每斤六塊五的鯿魚,他要求的服務格外細緻:刮鱗去鰓不在話下,內臟和黑膜要摘得乾乾淨淨,但是遇到了魚籽、魚泡又得給他留好,“這玩意我愛吃。”
這些工序做完后,小陳還改刀時得刀口斜進,順着魚刺的方向切,這樣不會破壞肉質口感。頭尾分開后,魚身改刀細密有序,在距離魚肚一厘米戛然停刀,打包時彎曲魚肚,魚身韌性地隨着刀口支開,擺成了“花開富貴”的形狀。
“陽澄湖鯿魚怎麼可能六塊五?”另一個老主顧嘰咕。
“你吃過多少魚?我五歲起就跟阿拉姆姆吃遍了太湖、陽澄湖、金雞湖還有石湖的魚。我看一眼就曉得產地,都不用吃。阿拉姆姆是水文地質隊的曉得吧……”常老師一邊報着家史一邊還不忘記提醒打包的潘阿姨,“老潘再套個大點的結實袋子。”
開始賣魚時,遇到顧客的這種要求,生性儉樸的潘阿姨還有點不情願,結實袋子成本高啊,一斤魚有時都賺不了幾毛錢,還指望着顧客多買點別的搭上。而陳將生告訴她媽媽,“不計較這點成本,咱們主要供貨飯店,零售結個善緣。”
“結善緣”這個說法潘阿姨聽過很多回,既然和尚尼姑道士都這麼說,自然有它的道理。於是她後面扯袋子的動作都果斷了。只要別想起有時腦子裏鑽出的念頭:殺了那麼多魚,結的怕是不能超生的緣。
這條被鑒定為家在陽澄湖、其實產地在她鄉下四舅公老家魚塘的大鯿魚重達一斤六兩,共計十塊四毛。按照不成文的市規,抹掉四毛,收費十元。但是在物業公司做出納的潘老師不讓陳將生吃虧,每次來買魚都會科普如何買魚做魚吃魚。當然也不時替陳將生打打招牌,“小陳這裏的魚新鮮,弄得乾淨,價格——也還能接受。”
走前客氣打招呼,“走啦啊,謝謝。”潘老師說西邊那家店鋪開了嘛,看年糕包油條很不錯,買回去給姆姆偶爾吃一回。
忙着給下一位客戶殺魚的陳將生抽空瞥了眼那間年糕豆腐店的招牌——橫招牌是“現做年糕·新鮮豆腐·餃子餛飩皮·手工面”,另外門前還有個燈箱,寫上了橫招牌上裝不下的,對着陳將生的那面寫着“湯圓·鮮榨豆漿·豆腐花·鹵豆乾”。可謂毫無個性,粗獷直接。陳將生覺着這廣告風格和風靡多年的椰樹牌椰汁的詞條堆砌法異曲同工。只是,燈箱招牌上少了個穿旗袍扭“S”腰懟起大胸脯的女人。
“鱸魚怎麼賣?”有人看着水箱裏的鱸魚停步。
“二十二。”潘阿姨回答。
“怎麼這麼貴?”那人說一般鱸魚也就十七八塊錢不得了吧。
“這也是陽澄湖的鱸魚。”陳將生臉色沉靜,抽空指了下魚身上的貼標,“產地直供。”四舅公這些年貼標貼得越來越像真的,而陳將生話說臉冷眼直,一點都不像那些對着笑卻眼神閃爍的滑頭小販。
“那……便宜點唄,二十算了。”對方還在講價,這時潘阿姨就會接過話,“我們拿這個批發價就二十了,還有運費呢。真不好意思,二十不能賣。”
幫客人殺好了五條小鯽魚的陳將生就不接茬了,這種饒口舌的活兒她不喜歡。現在稍微可以歇會兒,從早上五點開始給飯店準備好三百斤魚,到現在快十一點了,她撐着的那口氣終於有泄勁的態勢。
六月的吳中天氣已經熱火,陳將生的頭髮絲濕了干、幹了濕,一整天都是這種黏糊狀態。在陽澄湖鱸魚前猶豫的客人終於覺得不划算后離開,陳將生到水池下洗手,再端上清早還沒吃完的半盤豬肝炒麵嚼起來。
西邊的椰樹風格招牌下還有藍的一個、黃的兩位外賣員捏着手機等單。和一般只盯着手機摁或者發語音的外賣員不同,他們三個人都齊齊看着店裏面。
老蔣早就放過話,“這回這家店倒不了。”現在兩周過去了,人家生意果然越來越好。和椰樹西施懟大-奶搞低端暗示不同,這家的豆製品兼米製品西施就成天懟櫃枱後面,套個圍裙,頭上戴淺青色頭巾,戴着口罩只露出一雙彎彎眉和水亮眼睛,清清爽爽白白凈凈的額頭像豆腐一樣白嫩。不露全臉,看這個也夠了。
老闆娘還和小哥說這話,“178號,兩份年糕包油條,一個加肉鬆一個不加,拿好。”
陳將生是聽不見的,藍色外賣員聽到了,笑滋滋地接過打包紙袋,“一會兒見。”外賣員成天日晒雨淋,擠電梯爬樓梯,接單接信息接電話,送餐找餐吵吵鬧鬧一刻不得歇,就在等餐的這會兒能休息清凈片刻。
老闆娘賀薔包年糕的手指尖接近瑩白半透明,動作里嵌着內勁兒,眉目中非常認真。而等餐的人眼睛休息了,心臟就得到按摩,身心放鬆了,重新發動電動車時便不那麼急躁——再笑着和店裏打招呼,“走啦。”
都在“東茂”開店,這些天兩人還幾乎沒打過照面。說“幾乎”,因為還有次算半個照面。開魚罐車的小李將車停在賀薔門口附近卸貨時碰倒她的燈箱,好幾條水滑活潑的大青魚攀在燈箱上撲騰。拉着小貨車來接貨的陳將生扶起燈箱后撿魚,“不好意思。”她忙着時沒仔細和賀薔對上眼。
“沒事。”賀薔接話,她的手也快,左右手各抓穩了兩條魚頭、大拇指扣在魚鰓邊緣,一看就是老手。扔進水裏后她轉身,陳將生好像聞到點桂花味道。
小李以前總是埋冤車開不進“東茂”,自從賀薔的店開了,他就不發牢騷了。魚罐車總停得不偏不倚,就擠在賀薔店的側門口。卸貨時還抽空和賀薔打招呼,“老闆娘給包個年糕,要雪菜的。”
今天也不例外,小李抓着年糕油條吃時潘阿姨講老吃這個消化不良吧。小李笑,說自己就愛吃這口,說時眼睛還往西邊飄——哪裏看得見人臉,就是個戴着口罩的側影罷了。
農貿市場就是個小江湖。生意閑了時,年輕人低頭打農藥刷視頻,老年人愛聊天,中年人則愛湊在攤位后打撲克。邊打撲克邊大聲喧嘩,還要蔣主任叼着煙來提醒,“像點話不?這麼吵不趕客么?”
他們也有小聲時。蔬菜區那位長着一圈黑色唇毛的小胡的老公,做買賣時無精打采,打起撲克虎虎生風。人家給他取了外號,“鬍子老公”。這明顯的生理特徵羞辱色彩讓老婆小胡很不高興,他聽起來卻罵罵咧咧地接受了,“鬍子就鬍子,該有的都不缺就行了。”
話時從鬍子老公那裏傳的,“賀薔我認得,以前我們一個初中的,她高中就打胎了。”
人家說你親眼看到了?別瞎說。人家有老公孩子的。
“那怎麼就見到過她女兒,沒看過她老公?離婚了吧?”又有人問。
“早就離了。”鬍子老公甩下幾張牌,用力得像在鞭笞當牌桌的塑料板凳,“她原來開飯店的,她男人欠高利貸后店就關了。家裏親戚開豆製品公司,就拿了貨開這個店。”他說得有鼻子有眼,人家聽着牙一咧齜,像是為這個女人可惜,又像艷羨那個欠高利貸的男人。
話傳到潘阿姨耳中已經瀏陽河一樣繞過了九道灣。今天六點半時魚就賣得差不多,母女準備在店裏吃過再回家。潘阿姨摘着空心菜,說小賀看着不像離過婚的。
洗案板的陳將生說人家離不離婚不關咱們的事。
“那你結婚就關我的事。”潘阿姨扯着菜葉子小聲說,“你究竟去不去?”
不去。陳將生拿起了水管子沖洗檯面地面,手裏一根掃帚刮擦着地上的頑固魚鱗。垃圾也都處理好了,魚腸魚內臟魚鰓裝了滿滿兩大袋子。
“四舅公家和我們出了五服了。小潘好賴不錯,雖然開網約車有時夜裏回家晚,賺錢嘛也是沒法子。”潘阿姨說的“小潘”是四舅公本家侄子,想介紹給陳將生。
陳將生冷着臉,不再搭理媽媽,往常潘阿姨絮叨個幾分鐘也就停了,也許今天聽賀薔八卦時被人打聽了陳將生,導致她越發憂心忡忡,“你看賣烤鴨的小張不到二十三歲,孩子都五歲了。”
“那她老公涉嫌違法了,她懷孕時還沒成年。”沖完地面的陳將生摘下防水圍裙抖了抖,露出了深藍色的貼身Polo衫,天熱,上面析出了白色鹽漬。
“你也想逼死我是不是?”潘阿姨扔下空心菜,一副這事兒擺開說的架式,“你快三十了,這叫人家怎麼說?女人不結婚不生孩子怎麼行?”這些陳詞濫調不是潘阿姨想說的,但是是從她腦子裏自然滑出來的,她的嘴巴控制不住。
陳將生不受影響,慢條斯理脫下雨靴換上運動鞋,“你管人家怎麼說?”
“你哥哥沒了,我就只有你這一個,你總要給我留點念想吧?”潘阿姨語氣軟了,帶着些祈求。
陳將生將雨靴重重扔到牆角,“什麼念想?生個像他那樣的算什麼念想?”
潘阿姨怔了,她眼圈驀地通紅,扭過頭偷偷哭。陳將生覺得這話說重了,氣頭上的她一時也不曉得怎麼去勸媽媽,餘光瞄見店前站着個人影。她扭頭,見是穿着淺青polo衫、白褲子的賀薔,顯然母女的對話落進賀薔的耳朵,她有些尷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指着所剩無幾的魚箱,“我想買條草魚,還有么?”
“還有一條,陽澄湖產的有點貴而已。”轉化了情緒的陳將生一時嘴巴沒剎住,老台詞也從腦子滑出了嘴。
賀薔看着那條青黃色的大草魚,眼裏現出笑意,彷彿在說,“別騙我了。”
陳將生撈起魚,將網兜湊向前,“早上八塊二一斤。”再將魚“啪”地扔到秤上,三斤二兩,二十塊你拿去吧。
賀薔點頭,說那謝謝了。一下子便宜六塊多,不是陽澄湖的魚也賺了。但她不請陳將生殺魚,自己提着魚尾還在晃動的大青魚回了店裏。
陳將生看着她的背影嘆了口氣,媽媽在她身後幽幽地說,“我就曉得,年輕漂亮的女的來買魚你都願意虧本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