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晉.江.首.發.正.版
一個時辰前,薛成璧來到清平院自己的住處,取自己親手為周瑭扎的花燈。
院門大敞,鄒姨娘不知所蹤。
以防有心人用鄒姨娘要挾薛成璧,老夫人特地安排了侍衛暗中保護清平院,除非她自己出來,否則誰也不能帶她走。
可是桌上卻留了鄒姨娘親筆的字條,上面說有人綁架了鄒姨娘,要薛成璧一個人去某處破廟,否則她會有喪命之危。
薛成璧把字條扔給了吃酒的侍衛。
侍衛因醉酒而酡紅的臉色頓時煞白一片,交代了前因後果:
“晨間來了一位嬤嬤,是三房的老人,我就沒留意。午時姨娘說要去和那嬤嬤一起吃酒過節,走的時候也神色如常,怎會……”
“是啊,怎麼會。”薛成璧輕嗤一聲,薄唇扯出一個笑,“我活着才能予她榮華富貴,她卻自己綁了自己,逼我入殺局。”
“——她是想要我的命啊。”
侍衛聽着,毛骨悚然。
他一時不知哪個更可怖,是眼前這個狀若瘋魔的二公子,還是那個想害死親兒子的鄒姨娘。
薛成璧回身便走。
走出兩步,他忽然頓住,疾步返回廂房,小心珍重地取出了一盞花燈。
那是一盞兔子燈,竹篾為骨架,白紙糊的身,兔眼裏鑲嵌着硃紅色的寶石。
薛成璧點燃了燈芯,靜靜凝望。
火光映照下,他琥珀色的虹膜熠熠生輝,躍動着微微暖色。
侍衛趕了回來:“二公子,門房說老夫人的車馬已經走了。”
薛成璧一頓:“……走了?”
“說是老夫人帶着姑娘們都走了。”侍衛道。
薛成璧垂了眼,燈火下眸色忽明忽暗。
“二公子莫急,”侍衛忙道,“我這就快馬加鞭趕上車馬,請老夫人回來做主。”
薛成璧不語。
他從心口取出了那隻綉了仙人球的梅花香囊,摩挲半晌,仔細將它系在了兔子燈柄的彩穗上。
旁邊,再放好他貼身攜帶的玉肌膏。
然後他回身走向侍衛,在接近那侍衛時,他驟然抬手,一手刀砍向侍衛的後頸。
侍衛毫無防備,失去意識倒了下去。
——如此一來,就沒有人會去打擾那駕前去觀賞燈火的馬車了。
薛成璧望向西邊,大虞西市燈火通明,連夜空都染作了瑰麗的橘紅。
沒有他,滿城燈火依然璀璨光耀,年年如此。
周瑭期待了那麼久的上元節,若是因他而毀,便太可惜了。
薛成璧抄起橫刀,隻身踏入雪夜。
*
漫天煙火下,破舊的古廟陰森如舊。
在十幾名兇悍男子的監視下,鄒姨娘戰戰兢兢地坐在廊下,望着庭院裏的神案,又喜又怕。
庭院裏生着熊熊篝火,彩幡環繞間,火上燒着一缸滾水。
神婆一襲紅裙,頭戴張牙舞爪的面具,神帽垂下彩穗,遮住了一口黃牙的臉。
她對着神案,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案上的烏坦神牌位,嘰嘰咕咕地念着誰也聽不懂的古怪神詞。
念一會兒,她便猛地頓住,從頭到腳開始哆嗦,全身金飾叮噹作響,哆嗦得險些摔倒。正有人想去扶她,神婆又直挺挺地站了起來,嘴裏繼續念叨。
看到這詭譎的場景,鄒姨娘心驚膽戰。
春桃的娘安撫她說:“神婆說了,待她祛除了二公子身上的邪祟,二公子的瘋病自然就除了。姨娘也是做母親的人,難道不怕邪祟害死自己的孩子么?”
鄒姨娘仍是憂心:“只怕那邪祟厲害得緊,縱是神婆也降不住他……”
“他來了!”這時一個大漢呼道。
眾人把目光投向山門。
薛成璧出現在破廟外,形單影隻。
他一身單薄的玄色衫袍,幾乎融入夜色,只有一張蒼白深邃的臉分外濃墨重彩。
神婆兀地大嚷一聲,兩眼翻白,乾枯的手指直直指向薛成璧。
年過四十的童兒叫道:“烏坦神說了,他身上有邪祟,要以符水清洗祛除!”
“還不快把那邪祟拿下!”兇悍男子大喝。
阮家從京外雇了二十幾個悍匪,這些人與一般家僕不同,專做打家劫舍、雇傭殺人的陰暗行當,個個膘肥體壯,滿面凶戾。
他們當即抄起兵刃,虎視眈眈地逼近他。
薛成璧拇指頂開刀柄,滑出一截刀刃。
“惡鬼!”春桃的娘臉色猙獰,“你還要佔着二公子的身體,害死府里多少人?”
薛成璧淡漠地瞥向她。
事到如今,他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哄騙鄒姨娘離開清平院,還有在學堂里散佈流言蜚語的,便是此人。
“這就是你‘關心’之人?”
薛成璧低低開口,像是在自語,又像是在對什麼人說話。
“為了救治她的女兒,你請了太醫,整日憂思牽挂。”
他唇角牽起一抹嘲意:“不值得。”
春桃的娘想起他的身份,壓下恨意賠笑道:“二公子多有得罪,神婆可憐婢子的愛女之心,特發善心請公子來跳神趕鬼,請公子挨一挨,等那邪祟離體,就過去了。”
鄒姨娘也柔弱道:“二郎,你都快把三房那丫頭害死了,還不夠么?那瘋病藥石無醫,說不準做場法事便好了。這都是為了你好啊。”
“是啊,這都是為了二公子好。”鄒姨娘身後的悍匪頭子也獰笑着說。
邊說著,卻也邊將砍刀比在鄒姨娘的後頸上,威脅薛成璧不許輕舉妄動。
然而他蠢笨的姨娘絲毫未有察覺,仍相信着神婆大發善心,是為了替他祛除邪祟、治好瘋病。
血絲蔓上了薛成璧的眼白。
他倏然拔.出了橫刀。
破廟中所有人面色一凜。
他們都被告知這少年身負怪力,極擅刀法,故而都嚴陣以待,一雙雙眸子裏射充斥着戒備。
卻聽“哐當”一聲,橫刀掉落在地。
薛成璧丟棄了手裏唯一的兵刃,眉眼間儘是漫不經心。
“想做什麼便做罷,”他擺出束手就擒的姿勢,語氣嘲弄,“誰叫你們抓住了我的親姨娘呢。”
然後薛成璧紅唇一彎,眸子斂在陰翳里,心情很好地笑了。
“不過這是最後一次了。”
悍匪們聞言,又驚愕又狐疑。
明知前方是死路,怎麼還能笑得出來?
兩個悍匪抄着麻繩接近他,滿臉防備地綁住他的手臂,而整個過程薛成璧面帶微笑地望着他們,沒有任何掙扎。
明明是他雙臂被縛,任人宰割,悍匪們卻被他笑得心裏直發毛。
黑暗中火把搖曳,有人滅了篝火,神婆圍着煮沸的水缸念念有詞,用硃砂畫了兩道符,點燃成灰,擲入水中。童兒殺了一隻公雞,鮮紅的血噴濺而出,灌進水缸里。
血腥氣噴涌,彩幡獵獵舞動,那兩個悍匪毛骨悚然,只覺薛家二郎厲鬼上身並非虛言,不敢再碰他一下。
薛成璧如閑庭信步般,跟着悍匪走到了水缸邊。
滾燙的水還未止沸多久,蒸出滾滾白霧。
鄒姨娘有些慌了:“他、二郎不會被燙死吧?”
她像是才想起,薛成璧的地位今非昔比,只有他活着,她日後才有安息之所。
童兒塗成白色的臉扯起一個笑容:“姨娘安心,這是特製的符水,只殺邪祟,不燙人。若二公子是人非鬼,自然能全須全尾地出來。”
“這樣啊。”鄒姨娘放下心來。
她神色帶着畏懼,又兼有一絲隱秘的快意,興緻勃勃地觀看薛成璧受刑。
在沒入滾水裏的一剎那,薛成璧眼尾瞬間染上了猩紅,他長長抽了一口氣,險些剋制不住掙斷了綁索。
神婆擊腰鼓、唱神歌,圍着他又唱又跳,童兒舀起缸中污水,潑在了他臉上。
薛成璧蒼白的臉霎時燙紅了一大片。
很疼。
渾身的劇痛中,他彷彿回到了幼時那一晚,鄒姨娘想用煤炭氣毒殺他未果,又扼住了他的喉嚨。
他不是生來就心硬如鐵,無所留戀。
他也曾乞求過母親的垂憐。
年幼的薛成璧哀哀喚着“阿娘我疼”,哭着問阿娘為什麼。
“……為什麼?”
鄒姨娘掩面而泣。
“是啊,我為什麼要換了你來?”
“換了你來,而我的孩子,那麼小一個嬰兒,卻被人奪走,哭得好大聲。摔在地上,哭聲就斷了。”
雷聲轟然,年幼的薛成璧滿眼淚水,迷茫又無助地望向他的母親。
卻偶然間從她的指縫間窺見了她藏起來的眼睛,窺見了她藏起來的仇恨。
“被摔死的本該是你啊。”
鄒姨娘美眸中滿是怨毒。
“你就該陪你那短命的娘一起下地獄!……”
從那以後,薛成璧就不會流淚了。
滾燙的水一瓢一瓢潑到臉上,香灰、焚煙、腥臭的血,順着他的睫毛滴滴滾落。
他被壓在滾水裏,全身皮膚的灼痛到幾乎麻木,心臟不規律地跳動掙扎,每一口呼吸都彷彿在撕扯心肺。
即便如此折磨,薛成璧的眼角依然乾澀。
他漠然地想着,自己欠鄒姨娘兩條命。
一條,是鄒姨娘換子救他的命。
另一條,是鄒姨娘那替他而死的孩子的命。
年幼時鄒姨娘收回了他一條命,現在又是第二條。
……他已全還完了。
薛成璧滿心暢然,縱聲大笑。
體溫高到可怕的程度,身體在迅速脫水。
他已聽不到也看不到,渾渾噩噩間,卻已有許久未有人往他臉上潑水。
耳邊似有嘈雜的聲音響起,兵器碰撞的鏗鏘聲、呵罵聲、嘶吼聲、痛呼聲,還有……
“……哥!”
“……哥哥……嗚……快醒醒……”
薛成璧豁然睜開雙眸。
周瑭正趴在缸邊,臉蛋上抹了髒兮兮的淚水,鼻尖嫣紅,大顆大顆的淚珠滾落,掉進水缸里。
薛成璧以為自己在做夢。
孩子不是去看燈了嗎?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周瑭一腳蹬爬上了水缸,往前一撲,摟住住了他的脖頸。
眼淚掉進他脖頸里,竟比缸中滾水還要灼熱。
薛成璧頸窩一燙,視線聚焦。
放眼望去,破廟前的庭院裏,彩幡倒了,牌位碎了,神婆昏厥倒地,童兒瑟瑟發抖藏在神案下。
不知何處而來的四名侍衛與悍匪們戰作一團,而周瑭抱住他,想把他從刀山火海里救出來。
遠方的夜空,煙花無聲綻放,像一個冰冷而遙遠夢。
而環繞在他頸間的手臂,卻是真切的溫暖。
薛成璧眼睫微顫,如夢初醒。
“……周瑭。”
“你醒了?”周瑭淚珠懸在眼睫上,驚喜地一眨,“快出來,這水太燙,泡久了會出事的……”
話音未落,只覺腦後有勁風襲來。
一個悍匪舉起刀,刀鋒所指正是周瑭。
在砍刀揮下來的一剎那,薛成璧空洞的眼眸中凝聚起濃重的戾色。
他旋身擋在周瑭身前,猛地抬起雙臂,用雙臂上綁縛的繩索擋下了一擊。
下一瞬,他驟然掙斷了麻繩,出手如電,“咔嚓”一聲掰斷了那悍匪的手骨。
砍刀落地,悍匪的痛呼聲響起。
薛成璧抱住周瑭,翻身出水缸。
周瑭瞧見他通紅滾燙的皮膚,忍不住低低泄出了一聲的哽咽。
“閉眼,抱穩。”薛成璧嗓音嘶啞。
周瑭點頭,乖乖閉眼伏在他肩頭。
薛成璧撿起砍刀,手起刀落。
那悍匪的痛呼聲停了。
周瑭帶來的四名侍衛都是高手,與那二十幾名悍匪打得勢均力敵。薛成璧剛一加入,局勢便迅速向他這邊傾斜。
眼看着就要敗落,悍匪頭子衝進破廟,從佛像后抓出了驚慌失措的鄒姨娘,提着她的鬢髮拖到庭院外。
鋼刀架在鄒姨娘纖細的脖子上,劃出了一道血絲。
“住手!”他朝薛成璧爆呵一聲,“叫你的人停下來,否則我立刻就抹了她的脖子!”
以盧四為首的侍衛略有遲疑,還未來得及徵詢意見,便聽薛成璧冷冷道:“不必管她。”
說著,他白刀進紅刀出,又殺一人。
鄒姨娘流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悍匪慌了,凶神惡煞道:“你不顧你娘性命了嗎?”
薛成璧甩去刀尖鮮血,雪亮的刀光照亮他漠然的眉眼。
“我欠她的兩條性命,已經償還清了。”
他嗓音緩慢低啞,每一個字卻都堅定無比。
“——自此,我與她再無瓜葛。”
悍匪頭子愕然。
這薛家二郎方才還為了母親甘願赴死,怎麼可能沒一會兒就翻臉不認人?
“你在詐我……”他發狠在鄒姨娘臉上劃了一刀,嚇得鄒姨娘連聲尖叫,“你別以為我不敢下手!”
薛成璧一步步向他踏來,遇敵殺敵,如入無人之境。
鮮血濺了他滿身滿臉,他遍體血污,如臨修羅煉獄。
臂彎間卻極溫柔地抱着一個孩子,那孩子身上纖塵不染,沒染上一點臟污。
孩子被保護得周全,不被允許受任何一絲傷害,甚至不許被血跡髒了眼。
薛成璧盯着悍匪頭子,慢慢勾唇,描繪出一個殷紅的笑。
他開口,無聲地擺出唇形:動手啊。
悍匪頭子駭然發覺,那少年並不是在虛張聲勢,倒像是極期待他殺了鄒姨娘似的。
恐懼吞沒了他的理智,悍匪頭子慌忙丟掉鄒姨娘,回身便跑。
薛成璧一個旋身擲出砍刀,沉重的砍刀在他手中如飛鏢般輕盈,劃過夜空,刺穿了悍匪頭子的左膝。
“抓活口。”他冷淡道。
盧四會意,飛身上前,按住了悍匪頭子。
頭目被擒,大勢已去,其餘倖存的悍匪紛紛扔掉兵器,以示投降。
混戰結束了。
下台階時,薛成璧身形重重一晃。
他頭暈目眩,站穩都很困難,卻緊緊將周瑭箍在懷裏,不松一分力氣。
周瑭的臉蛋緊貼在他肩頭,只覺少年的皮膚如有火燒。
“哥哥快放我下來,”他含淚急道,“我去找些水給你喝。”
薛成璧頓了頓,撕下袖口布料,縛住周瑭的雙眼,然後把小孩穩穩放在了潔白的積雪上。
“你……”
薛成璧想問,你看到花燈了嗎?
然而剛說出一個字,眼前便天旋地轉。
他跌入了滾燙的黑暗中。
*
“此劫二公子能安然無恙,實屬命大。若再多燙小半刻鐘,再強健的體魄也要沒命。”康太醫道,“也幸有周小娘子及時為二公子喂水、保暖,才沒留下什麼後患。”
這番話說完,聽雪堂里的人都長鬆了一口氣。
周瑭看着閉目昏睡的薛成璧,只覺后怕。
還好他沒走,還好他及時回府尋找,叫醒了那個被打暈的侍衛,才得知了薛成璧的去向。
周瑭眼眶微紅:“她什麼時候能醒來?”
康太醫道:“二公子身體損耗太多,我在葯里添了些安神助眠的藥物,休息夠了便醒了。”
周瑭抿唇點頭。
聽雪堂里亂糟糟跪了一片人,有鄒姨娘、春桃的母親,有玩忽職守的清平院侍衛,有哭得梨花帶雨的薛蓁,還有被塞住嘴、鬢髮散亂的阮氏。
二爺站在一旁,臉色鐵青。
庭院外,綁着幾名倖存的悍匪,由老侯爺親自審問,時不時傳來幾聲慘叫。
老夫人問周瑭:“我聽盧四說,二郎殺敵時沒顧及鄒姨娘的安危?”
周瑭點頭,又忙着搖頭,替他辯解:“哥哥並非不孝,先前她已為了鄒姨娘受了許多苦,後來有我在,若她再猶豫不決,我倆都要折在那裏了。”
“甚好。”老夫人卻慢聲道,“他早該與那拎不清的蠢婦劃清界限了。剜掉這塊舊疤,能給他以後省去不少麻煩。”
被稱作蠢婦的鄒姨娘不住低泣,用薄紗捂住臉上的傷口。
“夜深了,回去歇息吧。”老夫人對周瑭道,“這裏有我看顧二郎,你大可放心。”
周瑭道:“我今晚想留下來。”
“接下來的事,不適合小孩子看。”老夫人意有所指。
她的視線如刀子般一個個射向堂中跪着的人,每一個觸及她視線的人,都抖如篩糠。
周瑭眼神懇求地望着外祖母。
“送她走。”老夫人毫不鬆口。
李嬤嬤福了一福,和鄭嬤嬤使了個眼色,兩人半哄半抱着周瑭出去了。
走出聽雪堂的時候,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嚎從裏面傳出,緊接着又是一聲,最後戛然而止。
像是阮氏的聲音。
周瑭被保護得很好,薛成璧、老夫人,還有薛萌,都在竭盡全力避免他接觸這些陰暗的一面。
此時聽到這聲凄厲的慘嚎,周瑭卻並不害怕,只覺阮氏罪有應得。
這一晚,周瑭沒有睡好。
他做了噩夢,夢到了一個極俊美的男子,淺琥珀色的丹鳳眼,鼻樑側一點硃砂痣。
二十六歲的薛成璧已經完全長開了,迷惑性的容貌下潛伏着危險,美得驚心動魄。彷彿一柄橫刀,刀鞘艶美,刀刃卻有刺骨之寒。
他躺在富麗堂皇的大殿裏,血泊在身下蔓延。
唇邊噙着解脫般的快意微笑。
“……啊!”周瑭倏然驚醒。
他渾身顫抖,圍抱着棉被,許久都沒平復呼吸。
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
二十五六歲的年紀,已經到了《奸臣》的結尾。那時薛成璧已權傾朝野,刀法更無幾人能匹敵,怎會受這樣重的傷?
或許這個夢沒什麼特別的意義,只是今晚的事給他留下的恐懼影射。
自我安慰半晌,周瑭還是睡不着,他輕手輕腳地掀開床帳,從窗牖翻了出去。
然後悄悄溜進了薛成璧落榻的廂房。
小少年還在發熱症,臉色蒼白,面頰泛着不正常的紅暈,嘴唇乾燥欲裂。
周瑭到桌几邊,踮起腳尖倒了一杯茶,想喂他喝一些水。
剛端起茶杯,屏風外卻傳來了腳步聲。
周瑭一驚。
……如果被人發現,他肯定會被遣送回去的!
周瑭朝四周張望,很快打定了主意。
外間,那嬤嬤轉過屏風,看到了桌几上的茶杯,略有疑惑:“咦?我何時添了茶水,竟給忘了。”
另一個嬤嬤低笑道:“或許不是你,是田螺姑娘呢。”
此時此刻,“田螺公子”周瑭正悄悄蜷縮在薛成璧的棉被下,大氣不敢出。
當時他能找到的最近、最好藏、最隱蔽的地方,就是這些堆疊如雲的棉被。
藏進來之後才發覺,自己情急之下的選擇實在不妙——他的藏身之所離公主的身體極近極近,每呼吸一下,空氣里都蘊藏着對方溫暖的體溫,還有清苦的葯香。
雖、雖然都還小,可是孤男寡女大被同眠……怪讓人不好意思的。
周瑭臉蛋漸漸泛紅,不知是被悶紅的,還是別的什麼。
他祈禱外面的嬤嬤能快些離開。
然而天不遂人願,那兩位嬤嬤細心給薛成璧餵了水,換了額間散熱的濕巾帕,竟仍未離開,守在廂房裏低聲攀談起來。
看起來是打算整夜守在這裏了。
周瑭又窘又怕,想儘可能離公主的身體遠一些,便試着悄悄挪了挪手腳。
然而剛一動彈,外面的嬤嬤就察覺了:“方才二公子是不是動了?”
周瑭瑟瑟發抖。
另一個嘆道:“你是不知,二公子身上燙了好些水泡,想來昏睡中也疼得厲害。”
周瑭僵住。
這件事康太醫可沒有對他說。
守夜的兩名嬤嬤沒有起疑,也沒有起身查看。過了一會兒廂房裏安靜下來,一個昏昏欲睡,一個做起了針線活。
周瑭小心翼翼地湊近了薛成璧,睜大杏眼,觀察他裸.露的皮膚。
手肘和小腿附近有好幾圈紅痕,紅痕接連成片,上面敷了葯,是水泡挑破后的痕迹。
周瑭心臟酸澀地皺緊。
他嘟起嘴,輕輕地“呼呼”吹着燙傷,想為公主減輕一點疼痛。
一邊吹,一邊聽對方的呼吸聲,平穩而舒緩。
……是啊,薛成璧就在這裏,安然無恙地在他身邊,沒有倒在血泊里。
周瑭感到陣陣安心。
不知不覺間,孩子倚在小少年身邊,沉入了酣甜的夢鄉。
即便睡熟了,他還歪着腦袋、圓圓嘟着小嘴,好像夢裏也在勤勞地呼呼吹氣一樣。
鳥雀呼晴,窗外隱有梅香。
清晨,薛成璧從噩夢中驚醒。
他重重喘.息,猛然睜開眼,鳳眸中滿是警覺與戾氣。
伸手從棉被底下一抓,卻撈出個小孩。
周瑭睡得正香,睡顏恬靜。因為整夜悶在棉被下,臉頰和耳尖還泛着乖巧的紅暈。
薛成璧微頓,眸中戾氣冰消雪融,徐徐暈染出一抹溫和。
他騰出大半邊床榻,讓周瑭躺在自己枕頭的另一邊。
助眠的藥效再度襲來,他打起精神,認真注視了孩子片刻,漸漸闔上了眼。
這一睡,好眠無夢。
老夫人聞訊而來,看到兩小無猜、相擁而眠的孩子們,又是無奈又是好笑,低聲道:“隨他們去吧。”
周瑭一覺睡到自然醒,坐起來時小揪揪掉了一個,發頂翹起兩撮呆毛。
看到身旁薛成璧沉睡的側臉,他腦瓜子懵懵的。
他們躺在同一隻瓷枕上,周瑭獃獃伸手量了一下,距離最多只有三寸。
周瑭:“……”
“噗”地一聲,他腦袋頂上冒出了一小團熱蒸汽,臉蛋滾燙,另一邊的小揪揪也嚇掉了。
怎、怎麼不但大被同.眠,一覺醒來還同床共枕了呢?
周瑭手忙腳亂地爬出被窩,抬頭就看到老夫人靠在不遠處的搖椅上,正似笑非笑地睨着他。
周瑭不好意思地撓撓臉,小聲解釋:“夜裏做了噩夢,所以就過來了……”
然後他問了最關心的問題:“哥哥還沒醒過吧?”
沒看到他鑽被窩、共枕眠的輕薄行徑吧?
“醒過了,醒來發現你小八爪魚似的纏在他身上,”老夫人臉不紅心不跳,“只可惜他身子沒好全,推不開,很是氣了一陣。”
周瑭呆若木雞。
一旁的鄭嬤嬤忍不住笑了:“夫人誆你呢。二公子沒醒,什麼也沒瞧見。”
周瑭來回觀察她們二人神色,在老夫人眼裏確認到一抹促狹,這才拍拍小胸脯,鬆了一口氣。
“還好沒瞧見。”他慶幸一陣,又開始自我懷疑:“我睡相就那麼差嗎?怎麼能睡着睡着就躺到她枕邊去了呢……”
只有老夫人大致猜到發生過什麼。
二郎像只戒心極重的狼崽子,若非他主動,誰又能逼他讓出一半卧榻,睡到他枕邊去?
她心知肚明,卻沒有戳破。
老夫人稍稍走了一下神,回神時看到周瑭正撒腿從她身前跑過。
“學堂已經遲到了!我怎麼睡過頭什麼都忘了……”
“今日就不必去進學了。”老夫人冷笑一聲,“我托方大儒加了一堂課,教訓他們何為‘子不語怪力亂神’,順便請康太醫講解何為恐水症。這兩件事上,你比那些小郎君都明白,沒必要和他們一起挨訓。”
周瑭明白過來。
外祖母這是借方先生和康太醫之口替公主澄清,光明正大地終止了流言。
老夫人和老侯爺雷厲風行,這一晚還做了許多事。
他們逼二爺休了阮氏,阮氏所出的薛環、薛蓁兄妹則連夜被送往平盧老家,終生不許回京。
武安侯府與阮家鬧得極不愉快,二爺想到以後仕途失了阮家的助力,本來有些不滿。聽到老侯爺承諾再替他尋一門好親事續弦,他臉色這才好看了一些。
鄒姨娘被送去了京郊別院,春桃的娘隨她一起。
京郊別院比清平院還狹小,日日有侍衛輪番值守,不許她們再踏出別院半步。
春桃永遠留在了上元節的夜晚。
據當時她身邊的婢女說,春桃停止呼吸的時間,恰好與薛成璧被按進滾水的那一刻相差不遠。
春桃孤獨離世,而那時她的母親正忙於求神告鬼,沒有陪在她身邊。
正月十六的清晨,薛萌穿了素衣,拔去釵環,親眼看着春桃下葬。
回府後,薛萌吩咐婢女抱了許多花燈,全都送給了周瑭。
“這些花燈本來是買給春桃看的,但事與願違。那隻花籃燈已經同她一起安葬了,這些你就拿去玩吧。”
周瑭抱起一隻花燈,好奇地低頭觀察。
薛萌頓了頓,眼眶微紅:“對不起,是我沒勸住春桃的母親,也沒察覺到她的意圖,所以才害得二兄……”
“我沒法替哥哥原諒任何人。”周瑭抬起臉,杏眼烏黑澄亮。
薛萌低下頭,嘴唇咬得失去了血色。
下一刻,她迎來了一個暖洋洋的擁抱。
“但我覺得這不是你的錯。”周瑭溫聲道,“二姐姐又不是神仙,怎能掌控所有事情的走向呢?那些真正心懷歹意的惡人已經受了懲罰,無論是春桃姐姐,還是二姐姐你,都不要替惡人承擔罪責。”
薛萌憋了整夜的眼淚,瞬間便淌了下來。
“謝謝你……對、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她回抱住孩子,毫無形象地哽咽道,“以後、以後我一定要賠給你和二兄最盛大的上元燈會……”
古代的孩子當家早,薛萌性情尤其堅強。
這時周瑭才意識到,他這個二表姐,也不過只是個八.九歲的孩子,換到前世,也才小學二年級呢。
家僕攙着大郎薛璟走了過來。
“讓表妹見笑了。”薛璟摟過嚎啕大哭的妹妹,咳嗽了幾聲,苦笑道,“昨晚的事我們都很抱歉,總想怎麼補償才好……我這些年無所事事,倒是扎了許多花燈。表妹若不嫌棄,便挑些好的拿去吧。”
周瑭本想拒絕,心裏忽然靈光乍現,生起一個念頭。
他笑起來,點頭同意了。
三房的僕婦領他去看薛璟的花燈,周瑭望着堆滿整整五間廂房的花燈,驚得瞪圓了杏眼。
“這麼多,全都是大表兄親手扎的?”
“是呢。”僕婦也笑了,“還不止這些,這裏存着的花燈,都是千挑萬選才留下來的。”
“哇……”周瑭滿眼驚嘆,蹲下來開始找精緻漂亮的挑。
他左手抱一個,右手抱一個,婢女見他抱着不方便,便道:“姑娘要挑幾盞?婢子幫您抱着。”
“不多不多,我慢慢挑,”周瑭笑眯眯的,“能裝滿整整一間廂房就足夠啦。”
婢女:“……”
她有些拿不準主意,去詢問薛璟。
薛璟聽了忍俊不禁,笑道:“喜歡就好,隨她去吧。即便全都送給她,也是我們應該的。”
花燈這一挑,就挑了快兩個時辰。
黃昏時分,餘暉落入聽雪堂,在屏風上鍍了一層燦金。
昏睡已久的薛成璧徐徐睜開眼。
醒來的第一刻,他琥珀色的眼珠轉向枕邊,發覺那裏空無一人,連餘溫都已散盡。
“二公子您醒了?”守在廂房裏的嬤嬤喜道,“可惜表姑娘不在,否則這聽雪堂可要熱鬧呢。”
“周瑭在哪?”薛成璧問。
他發了一夜的熱症,又許久沒開口說話,嗓音有些低啞。
“表姑娘去三房那邊看花燈了。”嬤嬤嘆道,“這劫也趕得巧,早不來,晚不來,偏偏要挑在上元節。表姑娘生在邊疆,赴京之後也從沒見識過京城繁華。好不容易要去看燈,卻遇上了這事。”
薛成璧垂下了眼。
他許諾和周瑭一起去觀燈,卻言而無信。不但沒有相陪,還把孩子牽扯進了危險里。
這會是周瑭過的最糟糕的上元節。
不論他做多少補償,都無法倒轉時間,把過去的上元節送到孩子眼前。
薛成璧的手指不自覺地扣弄着手肘間的燙傷,刺痛襲來,彷彿只有如此,才能將他心裏的疼痛分散幾許。
外間傳來孩子輕盈的腳步聲,是周瑭。
“哥哥醒了嗎?”
“二公子剛剛醒了。”僕婦語氣驚訝,“姑娘哪來的這好些……”
“噓——”周瑭低聲截住了她的話頭。
薛成璧淡淡望着屏風外的影子,嘴唇抿成一條直線。
屏風后,周瑭探出半顆腦袋,水靈靈的杏眼裏彷彿藏着許多可愛的念頭。
“哥哥閉一閉眼。”他笑着說。
薛成璧凝視他半晌,閉上了眼,掩住了沉沉眸光。
“不許睜開哦。”周瑭又不放心地叮囑。
薛成璧便不睜眼。
不一會兒,廂房裏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響,還有孩子蹬蹬蹬輕快的腳步聲。
黑暗讓人的聽覺變得靈敏,思緒也變得更加活躍,如一根根調皮的毛線,剪不斷,理不清,糾纏成亂糟糟的一團。
不知多少次,薛成璧幻想了小孩滿臉失望,向他抱怨沒過好上元節。
但周瑭始終沒開口。
於是薛成璧又皺着眉想,像周瑭那種軟糯容易受欺負的性格,縱使嘴上不說,定也會憋在心裏,獨自難過。
當繁雜的思緒漸漸讓薛成璧感到窒息時,周瑭的聲音驀然打破了黑暗。
“擺好了,可以睜眼啦。”
長久的黑暗之後,光線倏然闖入眼帘。
——燈火輝煌。
視線所及之處全都擺滿了花燈,宮燈典雅,金魚燈鮮活,荷花燈飄然旋轉,舞姿婆娑。
每一盞花燈里都點着暖融融的光亮,滿室生輝,如夢似幻。
錯過的上元節燈會,以更燦爛華美的姿態展現在他眼前。
薛成璧眼睫微顫。
“我們約定好要一起賞燈,就決不食言。雖然晚了一天……”
周瑭眨了眨眼,粲然一笑:“但只要能和哥哥在一起,不管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看花燈,我都好開心。”
或許是因為不適應突如其來的璀璨光芒,薛成璧眼眸微微發熱,視野莫名地有些模糊。
“這些燈好看嗎?”周瑭望着他,期待又忐忑。
薛成璧點頭。
周瑭甜滋滋地笑起來,趴在他榻邊,杏眼裏映照着燈火,燦若星輝。
“那……哥哥喜歡嗎?”
薛成璧入神地注視着孩子的雙眼。
那雙眼睛烏亮清澈,映照出璀璨的星火,也映照出他的倒影。
薛成璧從倒影里看到了自己的過去。
曾經的他活得渾渾噩噩,光是為了生存就拼盡了全力。命運的傾輾下,掙扎得遍體鱗傷。
疲憊至極時,他一遍遍捫心自問,自己到底為什麼要執着於活下去?
希望?未來?都沒有。
他的生命,根本無從期待。
支撐不住時,卻每每有一個模糊的念頭支撐他——走下去,前面會有光亮。
但那光亮是什麼,他並不清楚。
有人輕輕揪了一下他的小指。
薛成璧倏然回神。
周瑭等了許久沒有等到答案,心裏七上八下,疑心自己聲音太小沒被聽見,於是又戳了戳小少年的手指,希望能引起關注。
“我擺的燈會,哥哥喜歡嗎?”
不知為何,薛成璧的視野愈發模糊,連周瑭的輪廓也看不清了。
眼前像蒙了一層水波,視野中心有一個模糊的、小小的人影,人影籠罩着熠熠光亮。
為了看清那光亮到底是什麼,薛成璧眨了一下眼。
這一眨,盈滿眼眶的水凝結成淚珠,從眼尾滑落。
視野重新恢復清晰,薛成璧看到,周瑭懷裏抱着他親手扎的兔子燈,臉上的笑容比任何燈火都更耀眼。
所有的怔忡迷惘,在這一刻撥雲見霧。
那光亮是什麼,曾經的薛成璧並不清楚。
現在他終於看到了——
他的光亮就是周瑭。
花燈燦爛之間,薛成璧望着孩子,眉眼緩緩漾起溫柔的笑。
“——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