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第 185 章
晏人懼汝軍副將隆良驥的消息不知從何處不脛而走,對於接連敗仗的汝國人而言,此消息可謂是軍心大振,短短時間內就席捲整座澤化城,身為烏澤聖的副將卻在烏霍欒的治理下被眾人誇耀,怎能不惹烏霍欒的猜疑。
“王爺,楚軍師所言不無道理,咱們現在因糧草短缺,將士們人心惶惶不說,還時常吃不飽飯,必然是拼殺不過晏人的,不如讓隆將軍一試,說不定晏人見到隆將軍的威猛身姿就不戰先怯了呢?”渾身甲胄的高大汝國將領苦口婆心地勸說。
他們跟隨烏霍欒出征時,何嘗不是抱着為汝國立下赫赫軍功的打算,奈何出師未捷身先死,不論是糧草還是軍心都早已蕩然無存,等待朝廷那邊的援助至少得半個月,可以澤化城現在的情況根本撐不到那時候,且……朝廷真的還有那麼多糧草讓他們揮霍嗎?
一支氣勢頹廢到跌入谷底的軍隊,就是有神兵利器都不見得有用,一旦澤化城淪陷,他們與烏霍欒必然遭到皇帝和百官們的問責,在國家興亡面前,黨派的鬥爭又算得了什麼。
只是汝國將領這般想,烏霍欒卻半點都不能感同身受,於他而言扶持旁人上位,就等同於自尋死路,這會兒烏澤聖生死未卜,身邊心腹周密得他插不進去一丁點手,倘若隆良驥真在此戰大捷,傳到百官耳朵里,自己豈不是徹底翻不了身。
烏霍欒接手邊關戰事時,澤化城被烏澤聖的黨派重新奪回,等他這好皇弟退位讓賢,自己領兵指揮卻接連兵敗,唯有用了烏澤聖的人才能保住澤化城,不正是明擺着告訴皇帝與百官們,不單是自己無用,就連身邊追隨的也都不堪大用,更遑論往後爭一爭那帝位了。
“本王都淪落到要用烏澤聖的人了,還要你們有何用?不如都砍了,還省心省力。”烏霍欒臉色鐵青,衝著那汝國將領就是一頓臭罵,彷彿要把這幾日受的氣都發泄出來般,聲量之高嚇得周圍的人皆是低頭不語。
營帳內沉默了足有一盞茶的功夫之久,因為隆良驥是否出征的事昨日就吵過一次,雖是被烏霍欒極力反對,但今日又吃了一頓敗仗,且將士們折損嚴重,汝國的眾將士們這才冒着被訓斥責罰的風險前來覲見。
“王爺,大是大非面前還望慎重。”楚軍師見左右將領似乎心有不忿,斟酌半響上前緩和氣氛。
烏霍欒聽到還有人膽敢在這時候出觸自己眉頭,張口就想呵斥一通,只是他定睛看清楚是楚軍師,臨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瓮聲瓮氣道:“怎麼個慎重法,要本王親自成就隆良驥一樁美談,好讓烏澤聖穩住手中兵權?”
“非也,澤化城如今已落入了絕境,不若讓隆將軍出征一試,這輸了屆時再拿他做文章,要是贏了更好,丟城的罪名王爺是萬萬不能擔上的,待撐到朝廷糧草運來,北陵城不過掌中之物。”楚軍師話音說得格外清晰,像是深怕烏霍欒無心聽下去。
楚軍師之意,烏霍欒何嘗不懂,只是他為了在邊關戰事分得一杯羹費了不少力氣,現在非但沒有好處,還要把功勞拱手讓給烏澤聖的人,便是聖人都不見得有這般廣闊的胸襟。
烏霍欒恨恨地一拳砸在面前的桌案上,咬牙切齒道:“說來說去不就那麼回事,到最後便宜的都是烏澤聖的黨派。”
“王爺這樣想就狹隘了,隆將軍為何不能與王爺站在一條戰線上呢?”楚軍師明白他心中的顧慮,胸有成竹地笑道。
烏霍欒皺着眉頭打量起楚軍師從容自信的模樣,詫異道:“你該知道,隆良驥乃是烏澤聖母族的人。”
“汝南王如今生死未卜,活不活得下來都尚未可知,王爺且先把隆良驥等汝南王的心腹都調去前線,不就方便下手了?”楚軍師環視一圈周圍的同僚,哂笑道。
能在這兒聽到楚軍師言論之人無不是烏霍欒信得過的心腹,眾人齊齊倒吸一口涼氣,放在平時他們調遣隆良驥等人還會引起懷疑,但現在的輿論如此,哪怕是為了汝國,也由不得他們不上前線,留下的空子不正好讓嘉王一黨做文章。
“軍師說得不錯,只是這隆良驥萬一大捷歸來聽聞烏澤聖死訊,又在軍中得了威望,怕是要來質問本王,他那等空有蠻力的粗魯之人可不與人講道理,殺主之恨又該怎麼把人招攬過來?”烏霍欒驚嘆之餘,不免擔憂起來。
豈料楚軍師非但沒有憂心的意思,反倒忍不住笑出了聲:“王爺多慮,這不有個晏國當墊背的?禍水東引方為上策。”
說罷,楚軍師瞥見烏霍欒滿臉驚奇,又湊上前在他的耳邊耳語幾句,眾人見嘉王爺時不時點頭,臉上笑容越來越盛,皆是好奇不已,奈何到散了會也不見有人先開口,唯有烏霍欒與楚軍師相視而笑。
嘉王爺欽點副將隆良驥出征的消息在兩軍之中迅速傳開,每日吃着粥水,早已萎靡不振的汝軍聽到此話,昏暗無光的眼底就有了絲希望,一時之間城中歡呼四起,在絕望的等待糧草時總算有一絲光普照。
為主報仇的隆良驥自然義不容辭,沒做多想就隨軍出征,望着身後烏泱泱的汝軍,他們汝南王一黨不過卸任半月余,這群昔日的虎狼之師就疲憊不堪,說不心痛都是假的。
“有隆將軍在,今日出征必定凱旋歸來。”
“隆將軍驍勇善戰,可是在萬軍中取北陵郡王性命,嚇得晏國的宸王卧榻不起的蓋世英豪,此戰大捷!”
“待我等殺盡晏人,就能奪了他們的糧草,佔了他們的地,再不用挨餓等着朝廷撥糧了。”
此起彼伏的歡呼聲不斷響起,聽得隆良驥止不住地仰首大笑,再次出征屠戮晏人的感覺仍舊熱血,此戰不僅是為了替烏澤聖報仇,更是為了汝國和將士們,他定要大敗晏軍!
兩方相遇,晏軍在瞧見為首的隆良驥時,直接掉頭就繞路回城,高聲喊道:“不好,是隆良驥,快撤!”
方才出征的汝軍見狀,愣了片刻才後知後覺,傳言不虛,晏人果真害怕他們隆將軍的英勇,當下便奮起追擊,原先懸着的心總算徹底落下,勢要報前幾日戰死沙場的同族之仇。
振聾發聵的馬蹄聲伴隨着刀槍鐵馬在偌大的戰場上響徹,烏泱泱的人群幾乎望不到盡頭,龜縮在澤化城遲遲不願出城的憋屈,在今日徹底宣洩,可見得釋放天性的汝國人的氣勢。
汝國人身量壯碩,平日裏都是吃肉飲血之輩,餓了幾日哪裏受得住,幾乎把這一戰當做最後的高歌,只要他們能在隆將軍的帶領下大敗晏軍,那麼北陵城豐饒的物產唾手可得。
“鼠輩,見了我們隆將軍不過抱頭鼠竄了哈哈。”
“將軍威名不虛!”
“晏軍將領可得小心了,我們隆將軍用兵如神,更是能萬軍中取你們首級!識相點快些投降。”
耳邊將士叫喊挑釁不斷,心中豪邁之情萬丈,隆良驥被捧得頭腦發熱,而那群萎靡的汝軍也彷彿煥發了新光,震耳欲聾地喊着出征的口號,並耍起了嘴皮子功夫,試圖讓士氣大跌的晏軍與他們做最後的拼殺。
龐大的汝軍隊伍氣勢宏偉得讓人退避三舍,而隆良驥在此情此景下,加之對晏國的仇恨,直接一馬當先,立於萬軍中。
兩方且戰且退,從荒原一路追擊到北陵城門附近,看似逃命的晏軍,在隆良驥看不見的角度中,神色卻是從容不迫。
“王爺……”晏軍副將立於北陵城牆上,遙望士氣大振的汝軍,明顯有些擔憂,儘管這些都在雲祈計劃之內,為的就是引誘一直龜縮守城的汝軍出來,好來個瓮中捉鱉,一網打盡。
但汝軍向來驍勇,按理該隨着糧草匱乏而逐漸虛弱才是,怎地因着謠言而魔怔似的信任着一位將領,哪怕隆良驥跟隨烏澤聖時,確實奪下了澤化城。
雲祈上挑的丹鳳眼睨着北陵城外你追我趕的兩方將士,黃沙漫土中是無盡廝殺,高昂的悲鳴劃破長空,盡都映照在他眼底鮮艷的血色里。
在視線觸及渾然不知死期將至的隆良驥時殺意稍縱即逝,襯得那雙攝人心魄的眼眸愈發邪佞幽冷,雲祈薄淡的唇微微勾起:“窮途末路時的垂死掙扎罷了。”
“王爺切莫大意,常言道窮寇莫追。”晏國將領常年鎮守北陵城,深知汝國人的厲害之處,儘管因為酒精和糧草的到來,加之汝國資源匱乏,他們現在佔盡所有優勢,但仍把自己放在了弱勢的地位中。
雲祈聽着身側人的規勸,濃墨般的長眉微微一挑,旋即接過左手邊心腹遞來的長弓,造價比之隆良驥手中那把還要高昂不少。
他漫不經心地撥動長弓上繃緊的弦,隨着弦線輕微的震動,城外激烈交戰的戰場局勢風馳電掣之間發生逆轉。
原本浴血奮戰的汝軍出動了澤化城中所有尚有餘力上戰場的將士,為的就是一舉攻下北陵城填飽肚子,誰知拼殺得氣勢高昂之際,四周就隆隆作響,他們回首猛地撞見從身後包抄過來的晏軍,湧上頭腦的熱血直接涼了半截。
茫茫大軍成包圍之勢朝汝軍襲來,而此前還聞風喪膽的晏軍忽然掉頭,半點懼怕隆良驥的意思也無,反倒個個眼冒紅光,彷彿看到了數不盡的軍功在眼前。
他們自以為是黃雀在後,卻沒想到自己是那隻捕蟬的螳螂,直接被雲祈來了個瓮中捉鱉。
北陵城牆的將領目睹着瞬間紊亂的汝軍,在隆良驥嘶啞的吼聲中又重新聚合成型,在發現晏軍的計謀后似乎打算奮起朝兵力薄弱之處突圍,此計本就是雲祈事先佈置好,為了防止計劃泄露,知曉之人並不多,晏國將領正看得出神,耳邊就傳來清冽悅耳的聲音,似撥動了低沉的琴弦。
“軍中常言隆良驥箭法了得,倒不知本王這一箭可能與之比擬?”雲祈長身立於巍峨城牆上,雙肩下沉拉緊精巧長弓,他閉上一隻眼睛,寒光陣陣的箭尖赫然瞄準戰場上的隆良驥。
晏國將領聽到這話,詫異地轉過頭朝雲祈看去,卻見他早已將手中的箭矢精準地跟隨隆良驥的移動而改變方位,來不及感慨宸王殿下的仙姿玉色,晏國將領眼中俊美凌厲的側顏一晃,雲祈手中的箭就似乳燕投懷,瞬息之間就洞穿了隆良驥的喉嚨。
漫漫黃沙像是一道無形的屏障阻隔着汝軍的逃亡,隆良驥手背青筋凸起,勒緊韁繩駕馭着身下的駿馬,在馬兒擺頭往突破口而去時,鐵蹄濺起淡淡塵土,模糊腳下戰場的血色。
他還未慶幸將士們對他信任有加,足夠聽候命令時,喉嚨就襲來一陣劇烈得讓人幾欲崩潰的疼痛,瀕死的窒息感驟然遍佈全身,說不出的痛苦蔓延至每根神經,隆良驥瞪大眼睛,想再說些什麼,卻只能身體僵直地倒下。
身後縱馬逃離的汝軍將士始料未及,咔嚓聲過後才恍惚明白他踩到了他們的隆將軍,可情況危急之下根本沒有人能在混亂的場面中及時懸崖勒馬。
“隆、隆將軍倒下了?”
“隆將軍……被晏軍射殺了!”
這樣的消息幾乎讓前來背水一戰的汝軍們絕望,他們來時是因為相信隆良驥能震懾晏人,相信對方曾經帶領汝軍攻破澤化城,可他們這般信任着的將領死了,還是死在了被他們吹噓追捧的箭術下。
“是晏國的宸王。”無數道目光只來得及匆匆瞥一眼城牆上被眾星捧月的雲祈,隨後就迎來了死亡。
雲祈居高臨下睥睨眾生,面對汝軍或仇恨或懼怕的眼神視若無睹,獨獨盯着適才隆良驥倒下的地方,雍容散漫地像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事,他唇邊翹了翹:“待會收拾戰場,莫不是連人形都瞧不出來了?”
可惜了,本想折磨一番,讓他的知杭解解氣,但誰讓自己的心上人是位溫文爾雅的書生,見不得這種場面。
“……”晏國將領瞳孔微縮,竟覺得此情此景下的宸王殿下冷血得讓他有些心頭髮涼,他囁了囁唇,半響才在雲祈淡漠的眼神下回話,“隆良驥不及王爺。”
雲祈看出他神情中的畏懼,不以為意地收回長弓,不遠處司荷跟在一位將領身後火急火燎的跑來,竟不顧此時正值兩軍交戰。
‘何事’二字未出,司荷就先行禮回話,難掩話語中的欣喜:“殿下,郡王醒了!”
聞言,適才於萬軍中射殺隆良驥還氣定神閑的雲祈呼吸一滯,在回過味來后,張揚恣意的俊顏展露出笑容來,瀲灧奪目的光彩看得在場眾人微微出神,如夢似幻,他眼中笑意恍若山間清泉,垂眸低低笑道:“戰局已定,收兵歸家。”
說罷,望着城牆外汝國的殘兵敗將,決絕地踱步至北陵城內。
至此,出師攻打晏國的汝軍大敗,消息傳到汝國境內人心惶惶。
相距幾十裡外的澤化城重新被雲祈所率領的軍隊奪回,大軍壓境之下,烏霍欒聞訊匆匆撤退至鄰城,尚未得到喘息的機會,就又傳來一個舉國嘩然的噩耗來。
汝國皇帝駕崩了!
下令出兵攻打鄰國的皇帝都不在位了,這命令就有了迴旋的餘地,烏霍欒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時間就想到了暫時議和,倘若在爭奪皇位的關鍵時刻,自己身處邊塞豈不是失了先機,等這場戰打完,怕是自己的哪位皇兄、皇弟的登基大典都辦理妥帖了。
烏霍欒是這般想的,也是這樣做的,汝國物資匱乏的情況下,先前澤化城的那幾座糧倉就已經集結了他們周邊幾座城池所能拿出的所有物資,現在人心渙散、物資不豐,加之皇帝突如其來的駕崩,這場仗哪怕烏霍欒想打下去,百官們也不會同意。
收到汝國議和的消息實屬雲祈意料之內,倒是汝國皇帝駕崩的事讓人詫異不已,汝國人身子向來健朗,而對方還未過六十大壽。
周邊諸多小蠻國分外矚目的大戰就這麼隨着汝國皇帝的駕崩而結束,且還是汝國先投降議和,讓早早站隊的幾個小國大跌眼鏡,現今汝國十幾位皇子為奪嫡必然掀起大亂,正是晏國休養生息的好時候。
只是這些身外事都不是此時此刻的雲祈該關心的,自收到陸知杭醒來的消息,他的心早已飄到了對方身上,縱使再急切着見到對方,雲祈還未忘了卸下一身戎裝。
嗅着淡淡的葯香味,隔着精雕細琢的木門,雲祈頗有種恍如隔世之感,指尖在木門處徘徊許久,猶豫着該怎麼與陸知杭說起心事好。
他想起許多以前的事,在失憶期間做了那麼多傷人心的事,若是他的知杭知道自己想起來了,會不會控訴、怪他?定然是不會的,要是怪罪,又哪裏會鍥而不捨再次回到自己的身邊。
“生生世世我們都要在一起。”
雲祈神色微微動容,腦海中盤旋着曾經與陸知杭的約定,慶幸着對方沒有就這麼離他而去的同時整理起了衣着,分明是思念入骨的,待能親口與他訴衷腸反倒不知所措起來。
“承修?”青年溫和的話語輕輕響起,隔着那道虛掩着的門落在雲祈耳邊,真實得與他做的夢有着天囊之別,就連陸知杭獨有的語調那一般無二。
雲祈仰首看着頭頂的屋檐,鼻尖有些酸澀,再也剋制不住那份洶湧的感情推門而入,不管不顧地將那床榻上半坐着的人攬入懷中,動作看似孟浪,卻小心謹慎得只有雙手觸碰到彼此。
雲祈顫抖着身子,竭力壓抑那份想將人緊緊融為一體的衝動,親昵地耳鬢廝磨,低啞着聲音:“知知……我想起來了。”
“……”陸知杭愣了半響,總算從那一聲‘知知’中聽出來雲祈想起來的究竟是什麼事了,他眉眼舒緩了幾分,抬手攬住雲祈緊實的細腰,輕笑道,“萬太醫說,承修擔心驚擾了我休息,故而不來探望我,怎地今日捨得了?”
這話顯然是萬太醫胡編亂造,擔憂陸知杭尚在養傷中受到什麼刺激,雲祈抿了抿薄唇,淡定道:“嗯,那時正好想起之前與你的往事,耽擱到現在才來看你,可會怪我?”
“怪你作甚……倒是奇怪你怎麼就想起來了,我想了好些法子都不知該怎麼解。”陸知杭察覺到懷中人細微地顫抖着,神色微凝,不着痕迹地輕輕拍了拍雲祈的後背,溫聲說道。
他其實並不如表面看上去的雲淡風輕,只是傷口還未癒合,情緒稍有波動就引起心口的疼痛,但要說喜極而泣也不至於,那種欣喜更像是涓涓細流,緩緩淌過心間,綿綿不絕,彷彿終年的夙念得償所願般,除了體會此時此刻的愉悅,再無他想。
“做了個夢便都記起來了。”雲祈幽深的雙眼落在陸知杭身上時流轉出暖意,他摩挲着手心處的溫度,再沒有那日在城門的冰冷,仍是有些不真切,湊在他的耳邊鄭重道,“答應過你的事,日後都不會再忘了,知知。”
“好……”陸知杭失笑不已,像是撫慰孩童般安撫着雲祈,他們之間心照不宣,皆是沒有言及這些時日的驚險,但結果是好的就行了,又何必自尋苦惱呢。
至少,雲祈想起來了,那些曾經刻骨銘心的回憶不再是他一人堅守。
雲祈貪戀地嗅着鼻尖淡淡的清爽肥皂味,往事種種浮現眼前,陸知杭在他額上落下溫熱的吻,細細密密而又纏綿。
他略微繃緊了幾分,縱使只是久別重逢的親熱,雲祈又不可避免地憶起新婚夜的旖旎,耳尖在無人可見之處泛起緋紅,惋惜起當時的自己不懂沉淪歡愉中。
他當年在鳳濮城觀摩男子間的春宮圖,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與陸知杭行魚水之歡,奈何這機會盼了許久,好不容易盼到,竟是在那種情境中度過。
陸知杭傷口不適,實在不好做些太大的動作,只能輕柔地在雲祈額頭鬢角間落下吻來補償心裏那份激顫的情緒,倘若他身子無恙,定然是要把懷中人抵死纏綿的。
陸知杭戀戀不捨地倚靠在床頭,往日明凈的眸子蘊含淡淡的欲色,他視線落在雲祈身上,這才發覺他的承修似乎有哪處不對勁,不由輕聲問道:“怎地了?”
聞言,雲祈仰首定定地端詳着陸知杭稍顯蒼白的清逸容顏,想到適才自己不斷回味着新婚夜的纏綿,呼吸瞬間就亂了,他眸光微閃,嗓音都沙啞了些許:“在想我們成親那夜,你覺着與我行周公之禮的滋味如何?”
聽到雲祈直白地詢問,陸知杭臉上騰的就湧上了一股熱意,只覺得自個兒是古人才對,他訕訕側過臉去,喉頭莫名乾渴,半響才低聲道:“……人間極樂。”
短短四個字卻極為貼切的形容了陸知杭內心的想法,得到這樣毫不婉轉的評價,雲祈唇角不由得微微彎起,正要撩撥幾句,虛掩着的木門就傳來一陣富有節律的敲擊聲。
叩叩——
“殿下,臣送葯過來了。”萬太醫親自雙手端來葯碗,熱騰騰的霧水裹挾着濃郁的藥味充斥在鼻尖,隔着一道門都讓屋內的二人清晰地聞到。
雲祈嘴角抽了幾下,神色冷然地從陸知杭懷中脫離,順勢坐在一旁的木椅上,冷聲道:“進來。”
“是。”萬太醫尚不知他壞了二人的好事,陸知杭一醒他就急不可耐的把熬制許久的葯湯端了過來,小心翼翼邁過門檻,準備替對方喂葯,途中就被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接替了工作。
“本王喂就好。”雲祈淡淡看了一眼萬太醫,語調無波無瀾,似不知自己此番舉動造成旁人多大的震動。
“這……勞煩王爺了。”萬太醫猶豫着鬆開溫熱的瓷碗,渾濁雙眼在二人間來回,想到前幾日來探望的張楚裳,那點怪異的想法又湮滅了,他撫着長須樂呵呵道,“這葯湯乃是臣與數位太醫合力研製,殿下再調理一月余應是無礙了。”
“待本王傷愈,定會上門送禮致謝。”陸知杭謙謙有禮地朝萬太醫拱手,談吐輕聲細語,並不倚仗着身份擺架子,怎麼說對方也算自己的半個救命恩人,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晏國沒有現代那些儀器,能夠精準檢查心臟的情況,排查出後患。
萬太醫臉上誠惶誠恐,他能活着走出澤化城還是靠陸知杭,哪裏會斤斤計較,當下就連忙擺手:“送禮致謝就不必了,該是臣等謝郡王殿下救命之恩才是。”
“聊表心意,太醫還是莫要推辭了。”雲祈慢條斯理地說著,語氣聽着雖客氣有禮,卻無端讓人聽出點不容置疑的意思,免得陸知杭為這事還要拖着傷軀費口舌。
陸知杭見萬太醫頗有些戰戰兢兢地點頭應下,眼角眉梢含着淡淡的笑意,欲開口讓對方不用拘謹,餘光就瞥見了床榻旁一抹瑩潤的碧綠。
從醒來后,陸知杭一門心思都在雲祈身上,還未注意到符元明送自己的玉佩被人從懷中取了出來,放置在身旁。他輕手輕腳地拿起那枚質地潤澤的玉佩,緩緩抹去上邊沾染的點點血跡。
“說來,前幾日弓兵營的教頭,好像是位姓張的姑娘前來探望郡王,瞧見這枚玉佩竟眼中含淚跑了,怪哉。”萬太醫發覺陸知杭盯着這枚玉佩許久,料定此物對他應該意義非凡,立刻就聯想到了張楚裳身上。
莫不是二人真如他所想,有一段外人不得而知的情緣,這枚玉佩正是定情之物?
想至於此,萬太醫頓時就起了牽線搭橋的心,故作無意識地提起這茬,試圖讓陸知杭聯想些什麼。
果然,如他所料想的那般,在聽到姓張的姑娘后,陸知杭的神色有瞬間的怔愣,垂下眼眸打量着手心處的玉佩,蹙起漆黑如濃墨的長眉。
只是……萬太醫摸了摸涼颼颼的脖頸,畏畏縮縮地與雲祈晦澀不明的眸光撞了個正着,一時不知對方這明顯不含善意的眼神是為何。
“她可曾說些什麼?”陸知杭握着手心的玉佩,何嘗不懂張楚裳因何而掩面逃離,奈何命運弄人,既是陸止起的因,必然要由他來背負。
目睹陸知杭眼底稍縱即逝的愧疚,雲祈不着痕迹地輕撫二人藏於絲綢被下的手,疏離淡漠的丹鳳眼直視躬身回話的萬太醫。
“呃……”萬太醫觸及到雲祈意味深長的眼神,正想添油加醋的話就被咽了下去,如實答道,“來時客套了幾句,待到瞧見玉佩后就匆匆離去了。”
“嗯。”陸知杭微微頷首,不再追問張楚裳的情況。
對於女主他實在不知該如何面對,僅存的愧疚不過是因為改頭換面不小心欺騙了對方的感情。
他記得原著中的張楚裳哪怕身負血海深仇,仍保持着最後一絲底線,從未殃及無辜,正是因為對方秉性不錯,陸知杭才會一再退讓,沒有斬草除根的打算。
雲祈狹長的鳳眼微眯,旋即從萬太醫身上挪開,薄唇掀起弧度:“說來,在你昏迷期間,澤化城已重新收歸晏國手中。”
“哦?”陸知杭挑了挑眉頭,確實對此感到意外。
儘管他穿越到晏國的時間並不長,卻能明白兩國間在軍事上的差距,何況汝國狼子野心,早早籌備謀划吞併。
“多虧郡王火燒汝國糧草,擄走汝南王烏澤聖才造成如今的局面,這潑天的功勞,待本王回京定親自向父皇為你邀功。”雲祈擱着萬太醫的面,假模假樣地說著疏離客套的話,眼裏溢滿的戲謔卻被身邊人一覽無餘。
“那就多謝王爺了。”陸知杭餘光瞥見萬太醫跟着一塊傻笑的模樣,低低地笑出聲。
彼時的陸知杭尚不知,在幾日後澤化城收到汝國送來的奉降書,順便還得到了一條汝國皇帝駕崩的信息。
在聽聞汝國皇帝正值壯年就驟然駕崩,他下意識想到了當年晏國皇帝雲鄲壽宴上的事。
其中發生事情繁多,在烏澤聖為首的汝國使臣挑釁后,自己得皇帝授意,贈送了至寶齋出品的珍寶,正是由陸知杭親自用含有鈾元素製作出對人體有危害的一枚碩大夜明珠,比之帶刺的玫瑰可要危險數百倍。
汝國皇帝究竟因何駕崩眾說紛紜,但這天大的喜訊傳入晏國可就是叫好聲一片了,汝國既群龍無首,又不宜繼續打仗,議和不就給了晏國敲詐的機會。
居於北陵城養傷的陸知杭沒等來汝國議和的使臣,反倒先等到了遠從晏都送來的一封聖旨,在誇耀雲祈初次行軍就立下大功后就命其儘快回京,至於陸知杭,功成身退暫回彧陰城,待事畢等候聽封。
重聚短短數日,又是分別。
北陵城門外浩浩蕩蕩的將士們凱旋歸來,暢想着回京后皇帝賜下的無數封賞,而城內的府衙中炙熱交織的吻堪堪停下。
“此戰你居功至偉,於情於理都不會讓你在彧陰城久留,等我。”雲祈披上硃紅色燙金紋的外袍,薄唇相較往日紅潤了不少,礙於陸知杭傷勢未愈,只敢淺嘗即止。
“好。”陸知杭指尖輕輕打理好雲祈鬢角略顯凌亂的髮絲,頓了頓,隨即問道,“陛下如此急切召你回京,有些古怪。”
聞言,雲祈深邃如淵的丹鳳眼掠過流光,他側過臉隔着緊閉的房門像是在看些什麼,片刻后才抵在陸知杭的額前,意態懶散地說道:“傳旨的人私下與我透露,皇帝壽辰落下的後患複發,怕是撐不了多久。”
漫不經心的語氣彷彿在訴說著什麼微不足道的消息,可這話訊息落到外頭來說可謂是腥風血雨,繼汝國皇帝被自己的夜明珠禍害到后,雲鄲竟也因為獵場留下的病根命不久矣。
陸知杭倒吸一口涼氣,立刻意識到雲祈此行歸京必然不會太平,晏都寧靜不過數月就又要掀起狂風巨浪了,只是這回所有對雲祈有威脅的阻礙已經盡數剷除,唯有年幼的四皇子依靠母族勢力不容小覷。
陸知杭神色逐漸變得凝重,將情態半斂的心上人攬入懷中,低聲道:“承修,注意自身安危。”
“我答應過與你白頭偕老,就不會失約。”雲祈俊美瀲灧的臉上揚起從容的笑意,一時竟覺得萬物都失了色。
雲祈歸京的那日同樣是陸知杭回彧陰城的日子,戰事既然已經結束,本就隨行而來的萬太醫等人自然也要先到彧陰城等候聽令,免得瘟疫不休,以備不時之需。
對於陸知杭而言,儘管有些捨不得他的承修,但常言道,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彧陰城在他走之前就鋪好了瓷器貿易的道路,這會回去正是大展宏圖之時。
他的承修是男主,應是會逢凶化吉的。
畢竟,在原定的劇情中,雲祈就是一步步剔除阻擋他邁上帝位的所有人,最終一統天下,開創盛世。
盛世陸知杭暫且沒見到,不過彧陰城百姓對陸知府重返彧陰城倒是歡迎得很,重開不久的城門迎來了久違的萬人空巷之景,兩側百姓不時探頭,皆是為了一睹知府大人的風華。
“知府大人,您不在府衙的日子裏,下官是想念得刻入肺腑啊。”方同知以袖擦拭眼角不存在的淚水,跟在陸知杭身邊鞍前馬後。
陸知杭見慣了他拍馬屁的功夫,失笑着搖了搖頭:“瓷器的貿易做得如何了?”
“已經與鼎新船廠交接過了,日後就由官府與他們做生意,用彧和縣的港口運往晏國各地,再藉著打了勝仗的由頭,過幾日再在城中辦場拍賣會,展示城中各式奇珍,賺錢又賺名聲。”方同知搓着手彙報近段時間自己的成果,咧着嘴恨不得把心都掏出來給陸知杭瞧瞧,像他這般盡心儘力的可不多了。
說來多虧之前以糧易玲瓏瓷的商人,若不是藉著他們經營近百年的人脈讓玲瓏瓷的名聲流傳出去,再由官府和遍佈晏國各地的鼎新酒樓宣揚,再好的奇珍都會蒙塵。
“城中可還有什麼大事發生?”陸知杭踱步至府衙的主位上,翻看面前的公文,隨口問道。
休息幾日不足以讓他恢復如初,就是想着全身心投入到彧陰城的治理中也有心無力,只能把不能耽擱的先辦了,其餘情況再交由下屬去處理。
方同知尚未得知邊關戰事發生的種種,自然不清楚陸知杭身上有傷的事,他躬身笑道:“大人儘管放心,下官等人在您離城時也未敢疏忽,彧陰城治理得是井井有條,倒是鼎新船廠那邊送來了一些東西。”
“鼎新船廠?”陸知杭聽到自己掛在陸昭名下的產業千里迢迢給他送來東西,不由得挑起眉頭。
雖說彧陰城官府與鼎新船廠因着自己的牽頭有了來往,本部位於江南的船隻跨越數百里的水域也要送來的東西,必然是自己極為重視之物,到了陸知杭現在的地位,錢財早已成為身外之物。
那剩下的就僅有數年前,陸知杭還是區區秀才時就一門心思想完成的航海宏願了,算算日子確實差不多,但不經歷個十來年就成功,讓他有些詫異,心懸着沒底就將這個念頭否定。
“大人,就是此物了。”方同知這等心思大多鑽研到討好上司的人自然是顧慮到了,在陸知杭提起的瞬間就能從府衙的木格中抽出木盒遞到桌案上來。
端詳着眼前平平無奇的木盒,陸知杭不假思索就將其打開,視線隨即看清了裏頭裝着的究竟是什麼,原本尚且淡定的臉色頓時起了變化,他眉心蹙起,趕忙將那盒子裏裝着的東西拿出。
方同知撓了撓臉頰,見陸知杭因此物而大驚失色就感到錯愕,他盯着那土黃色的扁圓之物,只覺得生得奇形怪狀,還有這紫紅色像是蘿蔔的作物,皆是方同知從未見過的,大抵是哪處深山野林長的。
“大人,這是何物?”方同知不敢冒然下結論,於是虛心請教。
陸知杭掂量着手裏的東西,又垂眸看向木盒裏裝着剩餘的種子及書信一封,眼底的欣喜溢於言表,他端正清雋的臉上揚起笑容,擲地有聲答道:“能讓天下百姓吃飽飯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