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她仰着頭看他，與平日裏的樣子大相逕庭，清麗的眉目間竟多了兩分稚氣，不像是那位身居高位、冷艷高貴的天君，倒像是一位純真靈動的活潑少女。

“大師兄，阿離真的沒有喝酒。”

見晏重霽沉默不語，只面無表情的看着她，歲離情不自禁地稍稍縮了縮脖子，又加重語氣強調了一遍。

水潤的眸間一片純然的無辜。

只可惜已然醉了的她顧得上一頭，卻顧不上另一頭，完全不知自己早已渾身酒氣，紅唇開合間更是滿是醇烈的酒香。

“大師兄，你若不信就來檢……唔？”

她話未說完，一直沉默的晏重霽忽然伸手一揚，寬大的衣袖帶起了一陣強烈的冷風，歲離猝不及防，身子不受控制的向後仰去。

是晏重霽忽然用神力逼出了歲離體內的酒氣。

“君上現在可清醒了？”

下一刻，男人冷淡的聲音在上方響起，喚醒了歲離還有些懵然的神智。

隨着冷風而過，那股沉重的醉意倏忽間也跟着散去了。她手抵在草地上，撐住了自己的身子，迷濛的目光恢復了清明。

歲離抬眸，對上了男人蘊着寒意的眼，她怔了一下，站了起來。

“多謝神尊為本君解酒，不過，本君本也只是微醺而已，神尊倒是多此一舉了。”酒一醒，她又變成了平日裏冷靜驕矜的模樣。

若只是微醺，方才又怎會……那般失態？

“夜已深，神尊緣何在此？”

晏重霽心裏莫名有些煩悶，他看了她一眼，並未回答歲離的問題，忽而問道：“你為何會受傷？”

身為天君，又有何人敢傷她？

沒了酒氣的遮掩，那股血氣便更加清晰了，更何況以晏重霽敏銳的五感自是聞得更清楚。

“多謝神尊關心，只是修鍊時出了點小意外而已，本君的傷並無大礙，便不勞神尊操心了。”歲離言笑晏晏，溫和又客氣，與剛才軟着嗓子喚大師兄的模樣相比，竟是判若兩人，讓人分不清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他。

同門師兄妹會如此客氣生疏嗎？

“是本尊多言了。”晏重霽面色越發冷，聲音如寒石入水，“喝酒誤事，君上還是少飲為好。”

“謝過神尊提醒，你放心，三日後姻緣池之行本君定不會耽誤。”

聞言，晏重霽眸色淡了下去，半晌，他才冷冷的應了一聲：“好。”

“時辰不早，本尊便不打擾君上了，先行一步。”話音未落，他已然轉身朝前走了，像是迫不及待地要離開這裏。

沒有絲毫留戀。

看着他毫不猶豫離開的背影，歲離嘴角的弧度緩緩落了下來。

許是少時被管束的太多，養成了習慣，所以哪怕歲離如今已經是萬人之上的君上，已成了真正能獨當一面的大人，但其實這麼多年來她喝酒的次數屈指可數。

只不知怎的，今夜她忽然就想喝酒了，想要在崑崙上喝酒。

方才歲離其實也不算撒謊，她雖不是微醺，但也未醉得神志不清。身為上神，又怎會醉在區區一點酒上？

……她只是有點不甘心罷了。

或許，她終究沒有自己所想的那般洒脫。

只可惜，她那荒謬可憐的期待終於還是落空了——從此之後，再也不會有人管着她拘着她了。

這天地間的酒，她想喝便喝，想喝多少就是多少……喝到死也沒關係。

“二師兄，我不想再喜歡大師兄了。”她看着腳下的草地，像是在和誰說話，“二師兄，怎麼辦，我眼睛好像有點疼……”

山風冷淡的拂過，自是無人回答。

昆崙山方儀聖人的二弟子早在萬年前便因為身受重傷，陷入沉眠了。萬年來，再也沒有醒過。

歲離垂頭，看着自己手中的酒瓶，忽地扯了扯唇角，手上猛然用力。

只聽砰得一聲，玉石所制的酒瓶四分五裂，瓶中未飲完的烈酒順着那白玉青蔥一般的手指緩緩落下，滴在了地上，沒入了深深的草叢中。

她仰起頭，沒有哭。

*

回來后，晏重霽也沒有回房休息。凡人有生老病死，需要睡覺吃飯，神仙卻不需要這些。

睡眠也好、用膳也罷，不過都是他們無聊時用來打發時間的罷了。

“似和那裏如何？”

院子裏，晏重霽忽然問道。他身後不遠處，有仙侍恭敬的候着。主人沒有就寢，他們這些伺候起居的仙侍自然不能去休息。

聞言，仙侍恭聲回道：“回神尊，似和姑娘早已睡下了，一切如常。”他一邊回答，一邊忍不住在心裏想，神尊對這位似和姑娘果然不一樣。

此話過後，院子裏又安靜了下來。

晏重霽抬頭，望着天界黑沉的天宮，像是入了神。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收回視線，突兀開口：“讓人送些酒上來。”

見仙侍愣住，他面無表情的看了過去，語氣淡淡，“還愣着作甚？本尊的話，你沒聽見嗎？讓人送酒上來，本尊今夜想飲酒。”

“……是！”仙侍打了一個冷顫，總算是回過神來，忙回道，“小仙這就去準備，請神尊稍候。”

不過幾息時間，酒菜便都備上了。

“神尊請用。”

仙侍拿起酒壺，為晏重霽斟酒。

天界的酒乃是用仙果仙草所釀，滿是仙氣，酒液清醇，酒香四溢，極為誘人。

晏重霽一飲而盡，眉頭卻倏然皺了起來。

“只有這酒？太淡，本尊要烈酒。”

聞言，仙侍有些為難，小心覷了覷晏重霽的面色道：“回神尊，府中並無烈酒。您若要，小仙這就去酒仙宮取來，只是要煩您稍等一會兒。”

酒仙宮距離神尊府頗遠，以他的修為，來回一趟至少也得兩刻鐘。

“為何沒有烈酒？”以神尊的地位，酒仙宮自然不可能只送上一些清酒。只是話一出口，晏重霽便驀然反應了過來。

果然，下一刻便聽仙侍解釋道：“因您之前不喜飲酒，所以府上的酒便並未備多少。”

神尊府中的仙侍仙衛不少，喜歡飲酒的自然也不少，但上行下效。

“請您稍等片刻，小仙這邊便去酒仙宮取……”

“不用了。”不等他說完，便覺手中一空，酒壺已到了白衣神尊的手中。只見他直接用壺嘴對着喝了起來，不過片刻，一壺酒便已見了底。

濃濃的酒香飄散在周圍，光是聞着，便似乎能染上一絲醉意。

晏重霽的目光卻依舊清明如初。

一壺完，他又喝了一壺，一壺接着一壺，竟是毫無醉意。仙侍見着，不免有些驚訝，畢竟神尊府中伺候的人都知道，神尊不喜酒。

便如他，在府中伺候了千年，也未曾見過神尊飲酒。可此刻，神尊竟似是把酒當成水在喝一般。

“……本尊與從前有何不同？”

正疑惑之時，仙侍忽聽晏重霽如此問道，“除了酒。”

他斟酌了片刻，才小心回道：“回神尊，小仙覺得您與從前並無什麼不同。”若硬要說不同，那便是比曾經更可怕，更深不可測了一些。

當然這一句，他自是不敢說出口的。

聞言，院子裏徹底沉默了下來。

*

三日時間一晃而過。

十五月圓夜，姻緣池開，歲離與晏重霽皆準時出現在了此處。晏重霽到時，歲離已經到了，身後跟着的依然是曜烈。

見到他，歲離揚唇笑道：“神尊來得正好，姻緣池已開，可以解契了。我們現在就開始吧。”

晏重霽腳步微不可查的一頓。

結契時，只需要雙方付出一滴精血便可。但想要解契，卻需要付出至少半身精血。

即便隔着一段距離，哪怕歲離用能遮蔽氣息的仙衣掩飾，晏重霽也能聞見從歲離身上飄出的若有若無的血氣。

歲離當先把手伸進了姻緣池，笑着道：“神尊，動手吧。”

她身後，曜烈面沉如水，與她站得極近。

晏重霽看了一眼，沉默的走上前，也把手放進了姻緣池。下一刻，姻緣池劇烈的沸騰了起來，池內猛然爆發出一股巨大的吸力，不過瞬間，姻緣池中清澈的水便染上了血紅，濃重的血腥氣縈繞在鼻間。

歲離身形倏然晃了晃。

晏重霽腳步微動，身體不由自主的轉向了歲離，只是剛一動，便見曜烈已然上前，伸手扶住了歲離的背。

而歲離輕輕呼了口氣，放心的向後靠了過去。

兩人甚至沒有對視一眼，但動作默契渾然天成，彷彿曾這般做過無數次。

晏重霽的身形驀然頓住。

“君上？”

“放心吧，只是解個契而已，本君還撐得住。”話雖如此，但歲離的臉色已經迅速蒼白了下來。

不久前，她才因為修補天柱損失了很多精血，如今還能撐住，不過是憑着一口氣罷了。

最後一刻，她不想讓自己狼狽的太難看。

曜烈沉着臉，沒有再說什麼，只是調整着身體想要讓歲離靠着更加舒服一些。

晏重霽驀地收回了視線。

當血色染滿了整個姻緣池后，只聽砰然一聲，姻緣池中刻着他與歲離的石頭轟然炸裂成萬千粉末。

那一刻，晏重霽心口忽然一空。有什麼東西，徹底消失了。

歲離也若有所感。

她仰着頭，看着那散落在空中的粉末，勾着唇想要扯出一抹笑，可身體的力量彷彿徹底消耗殆盡，就連這個簡單的動作都做得很難。

“結束了。”不過哪怕再艱難，她也要笑出來，“本君先提前祝神尊與似和姑娘大喜，賀禮也……”

只是話未說完，她忽然臉色一變，猛然捂住了心口。

心口絞痛至極。

下一刻，一道滿是焦灼的傳音響起：“回稟君上，天柱忽然搖晃，天界三十六宮盡數倒塌！請君上速回！”

天淵是禁地，正常情況下，無天君命令不能進。但天柱出事，自然再也無人管這一條規定。

聞言，歲離立刻道：“曜烈，走！”

“是！”

話音未落，曜烈已經化為原形，長嘯一聲，載着歲離飛走了。身後，晏重霽身形一動，也跟了上去。

三人快速趕了回去，卻皆沒有想到會看到這一幕。

在眾仙神狼狽不堪，都無計可施之時，一具瘦弱單薄的身體用一己之力擋住了傾斜的天柱。

鮮紅的血順着唇角不停的流了下來，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染紅。可即便如此，她也沒有移開，而是咬着牙堅持了下來。

見此，歲離立時想要衝上去，但是剛一動，喉間便湧上一股濃烈的腥甜，身體猶如被萬劍刺穿。

“君上，您不能去！您的身體已經支撐不住了。”

曜烈立刻攔住了她。

不但她此時不能，漫天仙神無人能上前。罡風圍住了天柱，在天柱前方形成了一道堅固無比的結界。

就連晏重霽也被結界擋了回來。

而就在這時，擋着天柱的人忽地用力喊了一聲，下一瞬，只見傾斜的天柱竟然一點點被她推了回去。

直至徹底安穩下來。

罡風散去，結界消失。

歲離只覺眼前白影一晃，一道身影已經如利箭一般沖了上去。

是晏重霽。

“……晏大哥，你回來了？”見到匆匆趕來的白衣神尊，那瘦弱的小妖綻開了一抹笑顏。只是才剛說了一句話，嘴裏的血便大口大口地吐了出來。

“似和！”

晏重霽臉色劇變，瞬息間便到了似和的身邊，接住了她遍體鱗傷的身體。

“晏大哥，我、我是不是……很厲害？”小草妖還在笑着，似乎為自己做得事很開心很驕傲，“我沒有給你丟臉……”

她確實很高興，想這樣一來，她是不是就能配得上晏大哥了？

聲音越來越小，直至最後，徹底沒了聲息。

她渾身精血幾乎散盡，臉色白得透明，終於力竭暈了過去。

漫天仙神陷入了窒息般的沉默。

誰也沒有想到，在他們惶恐不安、無能為力之時，最後，竟是一隻被他們看不起的凡間小妖撐住了搖搖欲墜的天柱，化解了這一場危及六界的災難。

“似和姑娘，救了我們。”

他們看着那隻小妖的目光再沒有了輕視，震驚又夾雜着一絲從未有過的敬畏。

可罕有人知道，天柱乃是六界氣運所在，歷來只有得天道認可的天君才能接近天柱。

至今為止，從無例外。

“曜烈，扶我過去。”

歲離強忍着心口的劇痛，想要上前查看。

“別碰她。”

只是還未靠近，便見眼前白影一閃，晏重霽已然抱起昏迷的似和，迅速避開了她。他看着歲離，看着周圍的仙神，臉色冷如寒刀，眉宇間是冰封般的冷漠。

唇角抿得很直，這是他怒極的表現。

歲離猝然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