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歲離再也笑不出來了。
她與晏重霽認識一共一萬兩千年,他們做了兩千年的同門師兄妹,又做了一萬餘載的夫妻,即便感情淡薄如水,他們也從未刀劍相向過。
這是晏重霽第一次用劍指着她。那劍歲離再熟悉不過,此劍名為雲霽,那是晏重霽萬歲壽辰時,將將千歲的歲離費盡千辛萬苦鑄造而成送予他的生辰禮。
雲霽劍薄如蟬翼,卻堅銳異常,乃是難得一見的神兵。
此後萬年,雲霽劍再未離過晏重霽左右。即便此次下凡歷劫,晏重霽也帶上了雲霽一同下界。
歲離曾為此沾沾自喜,可如今看來,不過是她自作多情罷了。
銀白的劍身上似凝結着寒光,甫一出鞘,便露出了濃重的煞氣和威壓,周圍修為不夠的神仙們皆被壓得面色蒼白,齊齊惶恐後退。
有些道行尚淺的小仙更是氣血翻滾,連站立都難。
這便是雲霽劍的威力,人養劍,劍助人。這一萬多年來,雲霽劍跟隨主人經歷了數不清的戰鬥,威力早已強過了上古神兵,已成為一柄讓無數仙魔妖懼怕的殺器。
這麼多年以來,死在此劍下的生靈數之不盡。雲霽劍一出,必會見血。所以哪怕世人皆知重霽神尊並非嗜殺之人,但對此劍的懼怕卻依然刻進了神魂之上。
此時劍一出,周圍的仙神皆臉色大變,慌忙大喊道:“神尊不可!”
仙神們想要阻止,卻畏於晏重霽的強大,不敢貿然上前。
“晏重霽,你要用它殺我?”
歲離臉上的笑意已然淡去,哪怕劍尖對準了她的脖頸,她的臉上也未有半分驚惶之色,與四周大驚失色的仙神成了鮮明的對比,天君之威儀沒有半分損耗。
仙風拂過,吹起了女君精緻華貴的裙擺,在一片潔白的天界之中,如彩蝶一般艷麗耀眼。
這漫天仙神,無一人比得過女君的艷色。
白衣神尊的面上卻未有半絲動搖,整個人如冰如雪,素色衣裳彷彿也染上了萬年不化的冰霜。
晏重霽抬眸,只面無表情的與歲離對視,手中劍沒有絲毫偏離,沉聲道:“我說過,我要留下她。若有人阻攔……”
“——殺無赦。”
冷銳堅定的聲音如玉石撞擊寒雪,冷星與殺氣不容人忽視。
歲離笑了。
她不用去看也知道,今日之後,不知會有多少人看她的笑話,在背地裏幸災樂禍並嘲笑她,甚至想要動搖她的天君之位。
六界裏有數個種族,各有心思,不服她統治的仙神妖魔自然不少。但因為她身後站着晏重霽,那些蠢蠢欲動的人便不敢輕舉妄動,甚至不敢露出二心。
可如果有一日,晏重霽不再站在她身後了呢?
歲離想都不用想也知道,那些野心勃勃的人定然會露出鋒利的齒牙,伺機而動,只要一有機會便會兇殘地撲上來,毫無留情的咬死她。
想必現在,在場也有不少人在看着這場好戲。
晏重霽乃是天地靈石所育,天生天養,天資卓絕,無人能出其右,在昆崙山時,他便是讓所有師弟師妹仰望的大師兄。
歲離本體完好時,尚且不是晏重霽的對手,更何況是現在這副殘軀?想然若真與晏重霽打起來,不出十招,她便會慘敗。
在崑崙上學藝時,作為小師妹,歲離自然受過大師兄晏重霽的教導,與他切磋過。
晏重霽性子雖冷淡,但卻是個合格的大師兄,從來都是點到即止。
他從未傷過她。
可現在,他說,阻他者,殺無赦。
雲霽劍沒有傷她,可此刻,歲離卻感到丹田巨震,身上未愈的傷口劇痛。她沒有動,用盡全力壓下了翻湧的氣血,咽下了喉間的腥甜。
一道高大的黑影擋在了歲離的身前。
“請神尊賜教。”身為天君的近衛,在眾仙神猶豫之時,曜烈恪盡職守,站在了歲離的面前。
曜烈身有上古朱雀血脈,天賦異稟,修行四千餘載便已經躋身上仙。
他無疑是強大的,否則也不會成為天君的近衛,甚至坐上統領之位。然而,想與晏重霽比,也不過是螳臂當車,以卵擊石。
此刻直面神尊的威壓,哪怕曜烈用盡全身修為抵擋,持刀的手腕也青筋顯露。
但曜烈沒有退開,依然用身體牢牢地擋在了歲離身前。
他上前一步,冷着臉道:“君上威嚴不可冒犯,哪怕是神尊您,也不能!”
白衣神尊的目光終於落到了這個不自量力的小仙身上——於晏重霽來說,已為上仙的曜烈,確實也不過只是個小仙。
他眉心微皺,薄唇輕抿。
下一瞬,雲霽劍神光大盛,殺氣衝天,朝着曜烈撲面而來。
雲霽劍的速度太快了。
哪怕曜烈乃是以速度取勝的羽族,在此劍之下,竟也無法及時避開。雲霽劍勢不可擋,周圍仙神皆忍不住倒吸口氣,眼看着銀白冷劍將刺進曜烈的心臟——
千鈞一髮之際,一隻玉白的手握住了冰冷的劍身。雲霽劍當即發出了一聲嘶鳴,驟然停住了所有攻擊。
“君上……”
曜烈一怔,順着白如冷玉的手臂往後,看到了一張靡艷姝容。
“曜烈,退下。”
歲離淡聲說著,目光卻看向了與他們相對而立的晏重霽。
“君……”
“本君的話,你也不聽了嗎?”
聞言,年輕的仙衛握緊了拳頭,抿了抿唇,終是退到了一旁,只眉目間隱隱有不甘。
到底還是自己太弱了。
他是君上的仙衛,保護天君是他的職責,可到頭來,反倒是要讓女君來護着他。
曜烈垂下頭,隱約間聞到了從君上身上傳來的血氣,掌心已是血紅。
“神尊神力強大,自然不是本君身邊近衛能擋住的。他才四千歲,年紀小不知天高地厚,讓神尊見笑了。”
在歲離的手上,方才還像是一頭凶獸的雲霽劍陡然溫和了下來。
在其他人看來,便是歲離擋住了晏重霽的攻擊,甚至還制服了雲霽劍。
六界皆知,歲離之所以能成為天君,無非是因為她生來是天君命格。她雖少時也有天才之名,可也不過一萬兩千歲,這個年紀在仙神中太過年輕了。
真論修為和資歷,比君上歲離強的人不知凡幾。
所以看到面前的這一幕,讓有些人不由眸色微變。
神尊重霽有多麼強大,無人不知。能擋住晏重霽攻擊的人,六界自然有。但能擋的如歲離這麼輕鬆的,卻是少之又少。
甚至可以說,沒有。
原來,這位年輕的天君竟已經這麼強了嗎?
本來生了小心思的人,不由暫時把心思壓了下去,開始重新評估這位君上的實力。
歲離恍若未覺這些暗潮湧動,只淺笑着看着那白衣神尊,甚至把雲霽劍握在了手中。
見此,晏重霽眉頭不着痕迹的皺了皺。
在外人眼中,是歲離遊刃有餘,但身為雲霽劍的主人,只有他知道,在歲離握住劍身時,雲霽劍主動收回了攻勢。
雲霽劍乃是他的伴身劍,自他出生,便在他手中。這一百年來,雲霽劍勢如破竹、銳不可當,從未出現過這般奇怪的情況。
“晏大哥,我好難受……”
正此時,衣袖被身後的人輕輕扯了扯,一聲微弱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晏重霽倏然回神,忙轉頭,便看到了身後女子越發蒼白的臉。
“似和!”
晏重霽臉色一變,忙伸手扶住了女子搖搖欲墜的身體。
“晏大哥,我有些……撐不住了。”天界的仙靈氣於神仙來說自是大補,可對於身為凡妖的似和來說,卻猶如劇毒,每吸一口都會對身體造成巨大的負擔。更何況,似和本就破了丹,徹底損了根基,比普通的妖還要弱了不少。
她話音未落,人就已經半昏了過去,臉色慘白如雪,已是奄奄一息之態。
“你們不是稱我為神尊嗎?”晏重霽面如寒雪,“既為神尊,難道連留一個人的權利也無?”
清霜寒眸如鋒刀看向歲離,“天君,本尊要留下來她!”
話音未落,雄厚的神力、駭人的威壓如驚濤駭浪朝四面八方壓去,半數仙神不受控制的跪倒在地。
另外半數即便勉力站着,也已是強弩之末。
這便是六界第一人神尊重霽的強大。
歲離身形一顫,不着痕迹的後退了半步,手心已被尖銳的指甲深深刺入,可這痛在此刻不值一提。
“劍來!”
手中雲霽劍嗡鳴作響,下一瞬如流光倏然回到了白衣神尊的手中。他執着劍,護着那隻小女妖,站在漫天仙神間,勢不可擋。
至此,再也無人能阻高高在上的神尊,包括……君上歲離。
他用力量牢牢壓住了她。
*
歲離做了一個夢。
神仙是很少做夢的,這些年來,她半損的身體在逐漸崩潰,痛苦如影隨形,連入眠都不易,更何況是入夢?
夢裏,她恍然回到了萬年前。
那時歲離剛剛登上天君之位,可她根本沒有心思為此高興,全副心神都用在了修補重傷的身體。
天柱碎裂,為了穩住天柱,她不得不付出了自己的心臟。
她是草木精靈,沒了心臟相當於沒了根莖,若不能及時找到有效的解決辦法,她的身體根本撐不了多久。
所有人都羨慕她成了天君,但如果可以,歲離更想只做崑崙上的小師妹。
可這世上沒有如果,師尊沒了,許多師兄師姐們也沒了,她再也不是被長輩兄姐們捧在手心的小師妹了。
繼位大典那一日,歲離舊傷複發,失去心臟的她連自愈都做不到,可她非但不能哭,甚至還要撐着身體走完這繼位大典。
她不能給他們崑崙上丟臉。
可真的太疼了。
曾經被眾人護在身後的崑崙上小公主哪裏受過這樣的折磨,一場大典下來,她身上的衣裳早已被汗水打濕。
天君的寶座立在九十九階天階之上。
她要坐上那個位置,必須登上九十九天階。歲離走過了九十八階,已然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
在最後一階時,她身形微晃,眼看着便要倒下去,是她的大師兄站在了她身後,作為她的後盾,撐住了她。
他說:“阿離,走吧。”
聲音如碎珠落地,帶着獨有的清冷,他放在她背部的手卻是暖的,撐着她走過了最後一階,走到了天君的位置。
所以即便師尊他們離開了,歲離也不害怕,因為她知道,她的大師兄永遠都會護着她。他性子淡漠,可他也是這世上最好的大師兄。
他是她的盾,是她的鎧甲,亦是她最強大的武器。
也是那一夜,他站在她的面前對她說:“阿離,我們結契。”他們命格相和,若是結契,於歲離有許多好處,首先便是能有效遏制她身體的崩潰,也能助她坐穩天君之位。
沒有人知道那時的歲離有多麼高興。
沒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