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回 5味雜陳
易梟堂兄弟幾個,都先後熱情地接待了遠道而來的客人,飯局接二連三,一直持續到周六晚上才結束。他決定明天一早返回洪州,但在此之前他需要把這幾天公司里發生的事情復盤一遍。為了能全面清晰地了解,他撥通了胖子的電話。
胖子把這兩天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給易梟講了一遍,還說第二天華尚光又去昌府大市場視察了一圈,對門市部的經營狀況非常不滿,應該是要關停了。接着,胖子解釋說那天的那盤電纜是150擠塑機開機時沒拉好頭,導致內護套擠地不平整,原本打算下午剝了重做一遍的,可沒想到華尚光就到了。老甲魚拱火的時候,他見老闆正在氣頭上,怕挨罵就沒敢說,感覺自己挺對不住兄弟的。易梟讓他別在意,並安慰他老甲魚包藏禍心已久,是福就不是禍,是禍躲也躲不過。
掛了電話,易梟突然想起何江慧曾說過的一句話:“狗咬狗的場面,誰要是不在現場,就會被其它的狗活活咬死。”他不禁在心裏自嘲,不知不覺自己竟也榮升到了狗的行列。這時老夏的電話也來了,他說老闆在玉疆盛城吃過晚飯剛走,送他下了樓就在小區下面散散步,順便打個電話。老夏安慰易梟道:“小易,我知道這事你心裏委屈,但職場上不可能始終一帆風順,有時候挫折才是讓人快速成長的補藥。你別著急回來,華總明天就回明州了,周一上午他比較忙,下午你去找一下他,有些事情當面說開也就沒事了,其實華總還是很器重你的。”
受到夏建廣的指點,易梟便又在明州多逗留了兩日。周一吃過午飯,他便來到集團總裁辦,排隊等待華尚光的接見。總裁辦里只有陳榆一人,和她自然沒有什麼好藏着掖着的,便壓低聲音把這幾天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
陳榆安慰道:“小易,其實你已經很幸福了,能有機會在豫章獨當一面,不像我至今還得靠楚領導罩着。華總用人常常都是打一下,摸一下的,可能也是為了考察培養對象的抗擊打能力,你只要擺正心態,扛過去,肯定比我有前途。”
經過一番勸導,易梟舒坦不少,摸上了三樓。他長出了口氣,惴惴不安地推門進去。和預想的大相逕庭,見面時華尚光並為對他橫眉立目,而是和顏悅色的。
華尚光態度和藹地示意他坐在會客椅上,道:“家裏事情處理好了嗎?”
“處理好了,”易梟答道,“謝謝華總關心。聽說您已經回到明州了,所以我特意晚兩天回去,想着當面跟您做個彙報,有些事情還是有必要解釋一下。”
“小易啊,這次的事情你不用太在意,也沒必要解釋。管理整頓不是針對你一個人,只是碰巧你們市場部暴露的問題比較多,所以就重點關注了你這裏。”
“有問題,我們肯定要整改。可是您做的調整,我個人還是持保留意見的。”
“有什麼問題嗎?有什麼意見,你說說。”華尚光臉上的笑意開始凝固。
“華總,您是知道的,整頓物流以後,賈經理就非常有意見,經常地針對我。現在您把他調整成了我的分管領導,我覺得以後的工作會很難開展。”
“你的顧慮我知道,賈總是一個有大局觀的老同志。只要你給他足夠的尊重,我想他是不會故意為難你的。開展工作,要對事不對人,不能抱有負面情緒。”
易梟着急了,反駁道:“可這次的事情不就是他蓄意報復,栽贓陷害嗎?”
“行了,
這事情已經定了,”華尚光收起了笑容,面色陰沉下來:“你先回去,觀察一段時間,如果你們確實相處不來,我下個月過去的時候再作調整。”
接到逐客令,易梟心情更為低落,退出來時發現總裁辦里已是人滿為患,便踩着踉蹌的步子往外走。他邊走邊回味着剛剛的談話,總覺得自己像個什麼東西,但卻始終想不出來。心不在焉地來到江南公路邊,一輛疾馳的貨車朝他瘋狂地按着喇叭,他這才猛地收住了腳步,惶恐地目睹着大貨車夾雜着因剎車導致輪胎與地面摩擦產生的刺耳聲響和焦臭味道,從自己身前咫尺的地方滑過,有一種從車河中死裏逃生的感覺。他忽然明白,自己就像是棋盤上的卒子。倘若沒有更好的選擇,棋手便會落步閑子,將其向前挺一步,過得楚河,便是意外收穫。權衡大局,必要時便當作棄子舍掉;更多的時候,卒子永遠是棋盤上最微不足道的存在。
過了馬路,易梟來到了股份公司辦公大樓,悵然間上到了三層。他想起前面便是相民辦公室的所在,又和相民素有來往,便決定進去隨便坐坐。相民見進來的是易梟,便熱情地招待他坐下,並給他斟了一杯熱茶。易梟舉起茶杯,輕輕吹去茶表升騰的霧氣,抿了一小口,放回到茶几上。正欲開口和相民閑扯幾句,卻見門口一個身影晃動,正是股份公司董事長塗彥雪。倆人不得不抬起尚未坐熱的屁股,各自招呼了一聲。塗彥雪見狀,對易梟微笑頷首,讓相民忙完了過去一趟,而後徑直往自己辦公室去了。易梟頓覺失落,沒再落座,識相地和相民道了別。
易梟一面下樓,一面回味着方才的場景。同樣是打招呼,自己稱呼的是塗董,而相民喊的是“阿姨”,疏親立見。施青豪作為華尚光的親傳弟子,暫時替華山執掌着股份公司的大印,生產方面有應文,人力資源總監安弘軒是華尚光的外甥女,豫章是何江慧的天下,這些人與華尚光之間無不有着極為緊密的紐帶,沒料想原來相民也是嫡系。易梟雖自負出類拔萃,但非親非故的出身,此時想來自外派到豫章的那一刻起就註定是一個會被邊緣化的角色。歸屬感蕩然無存,他開始明白西程是容不下自己的,他終究只能是一枚過客。職場上有三年一跳槽的說法,眼下就等熬滿這三年,尋一個合適的下家再謀發展吧。下了樓,易梟回首望了一眼身後的大樓,心生厭倦,不願再多停留片刻,回家準備后,轉天便去了洪州。
再回到洪州時,豫章西程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門市部已開始關停的相關善後工作,店面轉讓,人員回撤,由於和分管領導賈功威宿怨已久,黃北燕沒回公司,直接向何江慧交了辭呈離職了。華尚光把雷安調到廣東公司,準備藉助他的人脈資源開闢南方市場,但雷安卻打了申請,結束掛職鍛煉,返回了原單位。市場部的變化也挺大,才進公司在辦公室待了沒多久的龍思被夏建廣調來做了主管,協助易梟工作,但與其說是協助,倒不如用監視和接替更為合適。
去意已決,易梟便無所顧忌,把工作的方法和經驗傾囊相授給了辦公室里的錦衣衛。儘管易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但怎奈龍思這姑娘資質平平,常常都處於混沌的狀態。許多工作依然接不上手,可這並不耽誤她的晉陞。在無盡的煎熬中易梟沒有等來華尚光兌現他的一月之約,等到的卻是龍思被任命為市場部副經理的紅頭文件。與此同時,屢屢競價落榜的袁邦健在豫章西程頻繁現身,在他沒有中標的運輸線路上忙得不可開交。易梟引以為傲的物流競價體系,早已被牛鬼蛇神們糟踐得體無完膚,心若死灰的他只能掰着手指混日子,熬到年後便是盡頭。
更讓易梟傷感的是塗賢離開了洪州,決定去廈門發展,朋友又少了一個。這天,易梟載着張保中他們下班,不得志的人湊在一起,便不可避免地抱怨起來。
坐在副駕的小武心直口快,率先起了調:“易總,我實在是想不明白。在我們市場部里,我做事粗心,經常犯錯,不受領導待見,可小韓的工作能力總在公司總沒人質疑吧?真要有必要提拔個副經理,怎麼也輪不到那個御用閑人吧?”
易梟從後視鏡里瞄了一眼韓美娜,見她面無表情,便解釋道:“小夥子,你都說了人家是御用閑人了,那還問啥?關鍵不在閑不閑,而在御不御,是吧?”
聽了易梟的話,眾人盡皆沉默不語,各自思量着心事。車子很快便駛到了腫瘤醫院,停在門口的機動車道上。右後座的張保中見自己到站,忙魂不守舍地推開了車門。只聽“嘭”的一聲,一個人影騰空而起,從車后摔到了車頭前數米處,眾人大駭。張保中開車門時,沒注意後方疾馳而來的電動車,將男子連人帶車撞飛了。易梟掏出手機報警,張保中上前查看男子的傷情。少時,男子緩過神,起了身,眉角處刮開了一道長口子,滿臉是血,手腳也有幾處擦傷,好在他神志清醒,應該沒有大礙。旁邊就是醫院,張保中欲帶他先去醫院救治,但男子卻擔心肇事方駕車逃逸,堅持滿臉血污地守在原地,直到交警抵達現場取證后,這才去安心進了醫院。易梟讓其他人先各自回家,然後和張保中一起去交警隊處理事故。
雖然受傷男子佔道行駛,但機動車撞到非機動車和行人,必然是全責。相關賠償易梟原本是打算走保險的,但交警建議他們私了,畢竟保險賠付以後明年的保費是要上漲的,況且這種事件就怕處理進程拖得天長日久,傷者有個反覆就後患無窮。等了一個多小時,受傷男子眉角處縫了針,在家人的陪同下來到了交警中隊。在交警的調解下,雙方簽了協議,張保中私下賠償對方兩千元了結此事。
易梟回到住所,已是晚上十點。唐嘉靠在床頭,一面看電視,一面等男人回來。倆人程式化地交談了幾句,易梟便又和往常一樣打開筆記本,在網上查看明州那邊的招聘信息。暑假裏,唐嘉幾乎天天都和易梟黏在一起,盡職地扮演着家庭主婦的角色。長相廝守並沒有帶給女孩想像中的甜蜜,取而代之的是年輕情侶因為生活瑣事而產生的摩擦。更讓她鬱悶的,是近段時間易梟幾乎每晚都在網上查看明州的工作機會,卻又不給她任何解釋,讓她產生一種隨時可能被男人拋棄的危機感。此時,她再也按捺不住,心中幽怨猶如洶湧的洪水決堤而出。
“我是你在洪州找的床伴,你要回明州了,我也到了該被丟棄的時候了。”
“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呢?”易梟驚愕地回過頭,不解地望着女孩。
“你在網上找工作快有一個月了吧?你要回明州了,為什麼不和我說?”
“這段時間在公司做得不太開心,所以先提前留意一下合適的下家。我就算要走,也是年後的事情。現在什麼都沒確定,我怎麼跟你說?”易梟解釋道。
“那最晚也就是年後了。你走了,那我怎麼辦?異地戀?最後等分手嗎?”
“畢業以後,你不也得回明州的嗎?到時候我們就可以在家門口會師了。”
女孩並未釋懷,情緒愈加激動,打開門沖了出去。由於擔心安全問題,易梟只好滿心疲憊地跟在後面。他並沒有採取猛追上去扯住女孩的胳膊那樣的歇斯底里,而是不緊不慢地跟隨着,直到女孩的情緒穩定,才趕上去把她勸了回去。
第二天,易梟讓大雷幫忙把車子開去朋友那邊,修理撞壞的車門,小武替大雷在車間盯着發貨,龍思不知又去哪裏遛彎了,市場部里只剩易梟和韓美娜。
小韓把一份辭職報告交到了易梟手裏,道:“老大,我要辭職。”
易梟有些意外,轉而勸道:“因為龍思嗎?那大可不必。我已經計劃年後離職了,到時即便她提正職,市場部也總得有人幹活,你混個副職應該沒問題的。”
“其實上次華來了以後我就想辭職了,這次龍思調來市場部更堅定了我的決心。你都在考慮離職了,我還等什麼?歸根到底是這烏煙瘴氣的工作環境。”
易梟頓時語塞,把辭職報告對摺了一下,塞回到小韓的手裏,道:“我同意你的辭職了,但你把辭職報告拿去給老甲魚簽吧,畢竟現在他才是分管領導。”
賈功威接到小韓的辭職報告,用說教的口吻象徵性地對她進行了挽留,但見她去意已決便爽快地在上面簽了字,轉而興奮不已地跑到了夏建廣的辦公桌前。
“建廣,小韓辭職了,那要趕緊招人啊!”賈功威把小韓的辭職報告遞給了夏建廣,又回頭望了眼曹琳那邊,壓低了聲音,壞笑道,“上次你招的小巫,臉比面盆還大,實在拿不出手。這回招聘我去,招一個眼鏡會說話的小姑娘回來。”
“行吧。小巫長得不好看,但有能力。我讓她做的管理流程標準化,華總表揚她工作有想法,我和華總彙報了,準備把她先提到辦公室副主任歷練一下。”
儘管倆人說話聲音很小,但還是被曹琳的兔子耳朵逮了個正着。下午閑暇,財務部又擺龍門陣,曹琳便把聽到的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易梟,知其聽了鬱悶,還勸慰他別往心裏去。小舒則趁機岔開話題,扯起了最近公司有人離婚的事情。
“我家現在不是和何江慧住對門了嘛。那天串門,聊起老洪離婚的事。他說,離婚是天底下最愚蠢的事,資產損失太大,他這輩子無論如何都不會離婚的。”
曹琳譏笑道:“一下班就被家裏的母老虎看得牢牢的,他是個有色心沒色膽的主。改天要是遇上個溫柔漂亮會來事的狐狸精,你看這豬頭到底會不會離。”
這個話題又揭開了易梟昨晚的傷疤,便找個借口從龍門陣里撤了出來。一周后,賈功威新招的女大學生到崗了。小姑娘叫芮盛潔,中等身材,長相白凈,雙瞳剪水,嘴很甜,一來就喊起了小韓師父,很快便融入了團體。雖然能力不及小韓,但好在她上進肯學。缺點也很明顯,做事毛糙,容易犯一些低級錯誤。小韓離職后,賈功威見工作交接得順利,對自己招進來的人越看越中意,便攛掇着夏建廣把龍思學不會的報價核算工作轉到小芮身上。這倒正中了易梟的下懷,既然決意要走,那就趁早把手頭的工作都交出去,以免年後離職時交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