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回 奔流入海
從父親手中怯生生地接過聽筒,易梟就着茶几坐下,招呼道:“喂?你好。”
“你是易梟吧?”聽筒里想起了一個中年男子渾厚的嗓音。
“對,我是易梟,請問您是?”
“哦,我是青春集團的辦公室主任。”
“主任,您好。您貴姓呀?”
“你的信件我們已經收到了。”男子語氣冷淡,“不過呢,你寫的東西我是看不懂的,畢竟你是大學生,我是太學生,文化程度不如你呀。”
易梟不卑不亢道:“您謙虛了,我一個應屆生,職場經驗比您差得遠了。”
“你的材料呢,我們唐總已經親自過目了,他對你很感興趣。你有沒有正規一點的簡歷,傳真一份給我。”電話聽筒里,男子的語氣依舊冷若冰霜。
易梟已有慍色:“常規簡歷倒可以做一份,但尋常百姓家裏哪會有傳真啊?”
“沒有傳真,你自己就不能想辦法嗎?這個問題很難解決嗎?”男子斥責道。
“反正我家是沒有傳真機的,你家裏裝了嗎?”易梟的暴脾氣被點燃了,譏諷道,“我不知道唐總是不是真的對我感興趣,但派你來聯繫我就說明沒什麼誠意,我現在就可以很明確地告訴你,你們青春就算八人大轎來抬,我也不會去了!”
“啪”的一聲,易梟一把把聽筒狠狠地摁進了電話座機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心中甚為不快。但暗自又捋了捋思路,其他幾家公司估計都已是投石入海了,唯有這青春有了反饋,卻不曾想也是這般讓人不悅。罷了罷了,或許唐總本也是個明主,可惜這惡奴當道,仗着人勢分外作祟,看來和青春真是有緣無分了。
父親在斜角的沙發上瞧了個滿眼,關切地詢問了情況,把來龍去脈聽得明明白白。凝望著兒子良久,方才開口問道:“你確定要從商,不入仕途嗎?”
“對!”父子四目相對,易梟眼中滿是決絕,“我和您不一樣,我有享樂的慾望,真入仕途指不定就淪為階下囚了。與其這樣,倒不如把物質的慾望徹底釋放了,在商場裏摸爬滾打,做葉榮添,做李嘉誠,做包玉剛,做富甲一方的商賈。”
易父沉思片刻,緩緩開口勸道:“很多事情並不一定是你想的那樣,路也不一定像你想像的那樣好走。雖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卻都沒有政府部門的鐵飯碗捧得安穩。你可要想清楚了,現在做決定容易,但以後再想回頭可就難了。”
易父站起身,來回踱着步,緩了口氣,繼續苦口婆心地勸道:“我沒幾年就退休了,如果你現在考上個公務員,我還能助你一臂之力。雖說局面不大,但好歹在我們南昆也能給你鋪起一條青雲路,讓我身邊的這些伯伯叔叔給你幫襯幫襯,提攜提攜,可要是我退休了,人走茶涼,可就什麼都幫不了你了!”
易梟信誓旦旦地說道:“大丈夫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怎麼能大學一畢業就開始混日子,浪費這一身才華呢。路,今天我自己選的,哪怕將來跪着也得往下走!”
易父止住了踱步,轉過身,正對着易梟,重重嘆了口氣,道:“好吧,你既然這麼堅決想進企業,那也得找個靠譜的,不要搞這些有的沒的,路得腳踏實地地走。西程電纜的華總是我多年的朋友,為人厚道,處事穩重,企業規模也不錯,我是一路看着他發展起來的,那就貼着我這張老臉去給你到西程找份工作吧。”
見父親妥協,易梟喜不自勝。
雖說沒能如願進入青春集團,但西程電纜確也是自己坐車工業一日游時見過的一家大廠,值得一去,於是他便欣然應允了。
盤旋在易梟頭頂長達多年的陰霾終於消散,他得償所願,覺得一身輕鬆,俏皮地對母親吐了吐舌頭。易母在一旁聽了個滿耳,哀怨地對易父翻了一眼,重重的嘆了口氣,只覺木已成舟已然無可奈何,便走到廚房準備開飯去了。
晚飯後,易梟回到了自己房間,在網上查閱着關於西程電纜的資訊,希望獲取一些有價值的信息和資料,以免在面試之時顯得太過茫然。在那個年代,互聯網畢竟才剛剛興起,網上發佈的大多是新聞類的資訊,關於企業的信息實在很有限,一來企業主們鮮有在網絡上宣傳推廣的想法,二來網絡技術的人才極為匱乏,技術水平限制了行動能力。整個晚上,易梟僅找到了一個模板化的西程集團公司的門戶網站,把它瀏覽了個底朝天,也終究沒有獲得什麼有價值的信息。
易梟索性把心一橫,坦然地決定以不變應萬變,充分展現自己的真誠,只求不在人家面前給老易家丟臉也就萬事大吉了。當他從房間出來,父親已經和西程電纜的華總通過電話了,雖說他人在外地出差,但還是安排了他總裁辦的楚主任負責接待,讓易家父子倆明天早上直接去他公司,落實此事。
第二天一早,易父先去了趟單位,處理掉了一些緊急的工作,又和同事簡單交接了一下,喊來了姐夫沈儲威開上小轎車,陪同易梟一起前往西程赴約。
一路上,沈儲威用自己的職場經驗耐心地引導着小舅子:“見到單位領導要謙遜,但不要緊張,緊張了腦子就會亂,用平常心對待就好……”
易梟對於場面上的事情向來沒有緊張一說,但也知道姐夫是一番好意,雖說他的經驗之談對自己不能夠照搬照抄,但這些建議可以借鑒,也就全盤接納了。
西程電纜公司在江南工業區是大戶,只要走過江南公路的人都是見過的,所以一行人不一會兒便分毫不差地到達了目的地。西程電纜的廠區分佈在江南公路的兩側,北邊是股份公司的辦公大樓和生產廠房,南邊是西程集團的研發中心、文化活動區、倉庫和堆場。除此之外,易梟在網上還了解到在離其總部十幾公里的地方有一個導線分廠,在海東省洪州市投資興建了一個控股子公司——海東西程電纜有限公司,佔地有180餘畝,以及一個似有似無的澳洲辦事處。
在門衛的指引下,一行人把車子挪到了馬路南側的研發中心樓下。這是一棟三層高,佔地約千餘平米,局部採用玻璃幕牆的辦公樓。沈儲威在傳達室進行了訪客登記后,決定自己留在車裏等候,易家父子則一前一後地上樓去了。
巡梯而上,總裁辦位於二層樓梯口的右側,整個房間約莫20平方米,進門處擺了一張四人位的十字形藍色玻璃屏風式卡座,分別坐着三名年輕男女,正各自忙碌。再往裏看,靠窗處放置了一張咖啡色的木質班桌,桌前排了兩把會客椅,桌後端坐一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不必說,一定就是楚主任了。
易父嚴肅的臉上換了笑意,輕輕在房門上敲了一敲,柔聲問道:“您是楚主任吧?您好,我昨晚和華總聯繫過,他讓我過來找您,我姓易。”
中年男子方從公文中抽離出來,迅速起身兩步併到易父面跟前,已是滿面春風,熱情地伸手來握:“易主任,您好!華總已經和交待過了,您先請坐。”
說罷,男子側身揚手,招呼父子二人坐下,自己則緩緩繞回到桌后的歸位。從案台上的名片盒裏抽出兩張名片,禮貌地遞給了父子倆人。作為晚輩,易梟恭敬地雙手接過名片,上面赫然落着“西程集團辦公室主任——楚伯民”的大名。
三人坐定,楚伯民示意父子倆稍坐片刻,提起電話聽筒撥通了電話。突然,一個纖柔的身影嵌入到父子倆的座位之間,分別給倆人遞來一杯熱氣騰騰的綠茶。易梟一面道謝,一面斜眼查看,發現正是方才辦公卡座中座位挨着楚伯民的那位美女,心中不禁感慨其行為機敏,待客有道。
楚伯民語氣溫煦地與電話另一端的人溝通着:“弘軒,你在辦公室吧?易主任他們已經到了,你現在方便嗎?我讓阿榆給你把小易領過去。”
楚伯民掛了電話,對易梟道:“小易,陳榆現在帶你到安書記那去,她負責我們西程的人事工作。”又笑着詢問易父:“易主任,您要不在我這坐一會兒?”
“好,我在楚主任這裏喝喝茶,聊聊天。”易父應承道。
楚伯民轉向易梟身後剛才倒茶的美女,道:“阿榆,那你辛苦一下。”
陳榆微微一笑,應下了差事,待易梟起身跟上,便領着他出去了。倆人在一條狹長的走廊穿行,左邊是會客室和財務部,右側則是研發中心,走廊的盡頭就是他們的目的地人力資源部。這間辦公室相較總裁辦略小,雖然進門處面對面擺了張兩人位的卡式辦公桌,但只坐了一個燙染了爆炸頭的金髮美女,另一個位置空着。北面開了一個窗,窗下獨置了一張班桌,桌後端坐一位三十來歲,體態圓潤的女子,圓圓的臉蛋,圓圓的眼睛,圓圓的鼻頭,上面還架了一幅圓圓的眼鏡。
陳榆示意易梟在桌前的會客椅坐下,與桌后女人打過招呼后便離開了。女人則大方得體地給易梟遞來一張名片,他起身雙手接下,同時快速地瀏覽了一遍,上面標的頭銜是“西程集團黨支部副書記兼人力資源部經理——安弘軒”。
易梟緩緩坐下,主動出擊,朗聲道:“安書記,您好!”
“小易,你好,你帶簡歷來了嗎?”女人倒也沒什麼架子,態度和善。
易梟從背包里抽出一份簡歷遞了上去,道:“帶了,安書記,請您過目。”
易梟的簡歷只有三頁,都是單面打印,第一頁幾乎都是留白,只在右下角打了標題《個人簡歷》,簡歷的內容只有一頁半,極其簡潔,卻很有分量。
女人接過簡歷,看到一頁白紙,微微蹙眉,急忙翻過一頁,終於看到了內容,眉間的疙瘩才漸漸舒展開來。仔細地審看完一遍,一絲興奮爬上她的眉梢。
安弘軒饒有興趣地問道:“小易,原來你是學人力資源管理的呀?”
“是的,某種意義上說,我和安書記還是同行呢!”易梟莞爾道。
“那你對自己的工作方向有什麼想法嗎?要不要來我們人力資源部?人力資源管理是一個新興概念,我們部門剛剛從人事部改換了門頭,對於人力資源工作缺乏理論基礎。如果你能來我們部門,就能和我們一起推進西程的人力資源管理工作,給我們提出寶貴的建設性意見。”女人十分真誠的凝視着他。
易梟知道其中曲折,態度真誠地回答:“安書記,您看,我們應屆大學生需要多多歷練。聽往屆的學長們說銷售工作最鍛煉人,我呢,其實還是比較喜歡挑戰的。雖然我是人力資源管理的科班生,但一來我學術不精,二來學術理論和工作實踐的脫節比較嚴重,估計也不一定能勝任咱們公司的人力資源管理工作。”
女人略微有些失望,調整了語態,向易梟講述道:“小易,你喜歡挑戰很好。但我們電纜行業的銷售和你理解的傳統快消品的銷售,概念是不一樣的,這個工作一定是需要有豐富的人生閱歷和社會活動能力的,應屆生應該是勝任不了的。”
這下輪到易梟失望了,頓時語塞,呢喃道:“這樣啊,那……”
女人又把話往回收了收,而且說得很周全:“像你這麼優秀的人才,別說華總交待過的,就算是招聘會上應聘遇到,我們也肯定是求之不得的。具體的職位安排和薪資情況,我回頭和華總彙報了再定,你什麼時候能來報到呢?”
這就被錄用了嗎?易梟心中竊喜,事情遠比他自己設想的順利得多,思考片刻后他回答道:“安書記,我近期正好在考駕照,下個月又要回學校答辯論文,如果現在報到上班,總請假也不合適,索性等畢業以後持證上崗,您看咋樣?”
“可以的,這樣其實最好了!”女人爽快地答應,站起身,伸手道:“那等你來報到時候我再跟你明確崗位和薪資。那麼,歡迎你加入我們西程集團!”
易梟向其表達了感謝,簡單地握了握手,緩緩退了出去。易梟折回總裁辦,與易父匯合,與楚伯民道過別,便下樓回家去了。父親和姐夫見易梟喜形於色,便知大事已定,也就沒多作言語,把他送回家后便各自回單位上班去了。
易梟獨自沉浸在順利得到工作的喜悅之中,雖說其中不乏父親與這個尚未蒙面的華總的庇護之功,但相比青春辦公室主任的傲慢無禮,西程楚伯民的敏捷幹練和安弘軒的謙遜隨和已讓他對西程產生了莫名的好感,甚至有了一份歸屬感。
工作磐然落定,踏入職場進入了倒計時,易梟便主動找到老童繼續學車。上一期的學員都已進入了路考訓練階段,和他打不上照面,這樣就沒有了心理負擔,讓他可以安心學車。有了上次的事故的教訓,老童再也不敢怠慢,親自出馬,手把手地教,經過一個星期的努力練習,易梟輕鬆通過了場地考試。於此同時,思思也傳來了好消息,經過多輪面試,她終於如願以償,進入了躍虎精線的人力資源部,已經開始了以畢業落實工作為基調的實習活動。
神通廣大的老童,用最快的速度給易梟安排上了路考。在老童的悉心照顧下,易梟的駕駛技術進步明顯,就連往返明州市區和南昆城區這樣的複雜路況,他都已經走了十幾遭。路考,在所有人看來,易梟都是手到擒來的事。可意外還是發生了,易梟在上坡起步時感覺沒有掛擋到位,便重新確認了一遍,監考官堅持認為他掛錯了檔,直接判定了不合格,最終未能一舉中第。六月中旬,學校安排了論文答辯和畢業典禮,他也只好等到畢業歸來,再戰路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