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燃燒的新宮谷
『月山富田城以北新宮谷尼子館』
此時館外已是密密麻麻的廉槍陣笠,飛舞的火矢再次騰空而起,射入已經混亂不堪的館內。
足輕們在各自武士的帶領下,開始對館牆進行衝擊;而裏面的人似乎也不願束手就擒,從牆內和擼樓里射出箭矢回擊,一時間慘叫聲不絕於耳。
館內除了四處救火之人外,幾乎所有男丁全都聚集於大門處,他們其中有武士、有農民、也有匠人,但此刻他們都握起了太刀,扛起了廉槍,有人咬牙切齒,也有人面露恐懼……
站在最前方身穿褐色大鎧,頭戴白巾之人便是此時此刻的頭領,尼子國久三男尼子敬久。
他感覺今天這一切彷彿是神佛降下的災難,為何一天之內,名震西國的新宮黨本家,就要落得身死族滅的下場?
先是父親尼子國久在赴月山富田城參加評定之時,被家中與新宮黨一直對立的大田豐后守截殺;倉促之間兄長尼子誠久率軍前去尋仇,卻突然被主公晴久宣佈為謀逆,從月山富田城衝出來的大軍直接將誠久軍擊敗,尼子誠久戰敗被害;而現在他們又殺上了新宮谷,看樣子勢要將新宮尼子家斬盡殺絕。
在劇烈的撞擊下,館門在眾人竭盡所能下依然搖搖欲墜;敬久此時想到父兄之死,臉上露出凶光,對着外面怒吼:
“晴久,就算吾等變成惡鬼,也要找你索命!吾咒你不得好死!”
“哼!”
圍牆外,馬背神色冷峻的武士輕哼一聲,又對着屬下命令到:
“這裏交給你們,一個也不許放過。”
“喔!”
說完后,他最後看了一眼這裏,帶着馬迴役離開,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決定了這裏所有人的生死。
幾名年長的武士回答完,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搖搖頭嘆息: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啊!唉~”
大家心裏都明白他在嘆息什麼,國久一系新宮黨可以說一直以來都是出雲尼子家最為精銳的軍勢;作為尼子經久的次子,尼子國久為尼子家東征西討,立下了汗馬功勞;但凡功高震主者,皆有通病……
先主公經久在世時,尚能壓制住新宮黨一系武士的桀驁,但自先主公經久逝世后,嫡孫晴久繼位,新宮黨人便越發驕橫,甚至發生吞併其他家臣領地的事件,作為叔叔的尼子國久自詡是輔政重臣,私自下發書狀決斷國內事務;國久與當主晴久之間的矛盾日積月累,終究是到了如今不可調和的地步。
肅清新宮黨雖然有助於尼子晴久集中權利,但是終究是親族殘殺,損害的是整個尼子家的實力。
砰!
大門轟然倒地,在震驚了一瞬間后,尼子敬久舉刀大喝,沖了上去,身後眾人在他的帶動下,亦是視死如歸;
兩方人馬開始混戰;怒罵與哀嚎交織;刀劍與身體碰撞,鮮血與屍體鋪滿整個大門處……
居館內,侍女們早已經嚇破了膽四處躲藏;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一名披頭散髮的武士,拉開一扇門,只見一個女子死死護住懷中的不滿兩歲的男孩,這便是尼子誠久最小的孩子孫四郎。
那武士鬆了一口氣,連忙說道:“快帶上孫四郎跟我走。”
女子一見是誠久的家臣中村高國,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抓住他的手臂乞求:
“一定,一定要保住主公的血脈,求求大人了。”
中村高國點點頭,拉上她和孩子就開始往外跑。
此時晴久軍已經沖了進來,中村一刀砍翻一人,護着女人和孩子往人少的地方跑去;
中村高國乃是尼子誠久的家臣,在誠久戰死後,他們剩下的誠久麾下武士便以保護誠久的五個孩子為己任,企圖護着孩子們先行逃離,沒想到晴久軍動作極快的包圍了新宮谷,如今沒有辦法,只得分別帶着一個孩子突圍,哪怕只有一個孩子逃出去,就是對主公在天之靈的報答。
整個新宮館已經混亂不堪,大火逐漸肆虐;到處都是喊殺聲與哭喊聲。
中村高國護着他們兩人往搦手門跑去,整個新宮館是按照城砦建造,除了因為地處尼子家腹部原因,沒有建造得多麼堅固外,其他如常;搦手門是每座城池幾乎都會建造的逃生門,一般藏在隱秘的地方,為的就是方便逃跑。
一路上中村高國又遇見了兩位狼狽的武士,分別是二反田光國與尾生五郎衛門;他們見是中村,而且帶着少主的兒子孫四郎,於是乾脆利落的加入他,三人將孫四郎和乳母護在中間,一路逃往搦手門。
但是他們顯然低估了晴久徹底消滅新宮黨的決心,新宮館搦手門對外人來說是秘密,但對於本來就是尼子主家的晴久方來說,新宮谷的一切,由如脫光了衣服的女子;這裏早已經被晴久方的軍勢控制。
包圍這裏領軍大將便是尼子家重臣立原幸綱及其兩個兒子立原幸隆與立原久綱,值得一提的是立原久綱才剛元服不久。
中村高國見此面色一沉,二反田與尾生也心生絕望。
立原家的軍勢看起來只是守在此處,並未如同其他諸家軍勢一般進去大肆殺戮劫掠;但是此刻兩方人馬相對無話,氣氛稍顯詭異。
片刻后立原幸隆向前兩步對着中村喝問:
“這個孩子是誰?”
中村高國心裏一緊,難道真的在劫難逃了嗎?正在他沉默之時,一個老成穩重的聲音傳來:
“是孫四郎吧?”
只見一個鬍鬚打理得整整齊齊的武士雙手杵着太刀,一臉認真的看着他。
中村高國知道他是誰,立原家當主,立原幸綱;這時立原幸綱又說道:
“我可以放過孫四郎…………”
“父親……”
立原幸隆想制止立原幸綱的決定,但被自家老頭子瞪了一眼后,只得不甘心的低下頭。
中村此時就像溺水的人,拚命想要抓住那救命的稻草:
“立原殿下此話當真?”
立原幸綱微微頷首:“當真!但是我接到的命令是不允許任何一名新宮黨武士逃脫。”
中村聞言放鬆下來,這一刻他釋然了,他明白立原幸綱話里的意思,但是此刻自己的生死已經不重要了,他連忙跪地對着立原幸綱一拜,隨後對着孫四郎的乳娘阿結小聲說道:
“事已至此,萬望你將孫四郎安全帶去永源寺,在那裏會有人收留你們;我有一個兒子名叫犬松郎,寄養在松江一戶名為次帶的鐵匠家裏,若有機會請把這個給他,告訴他……他父親不是懦夫。”
阿結眼含熱淚的點點頭,收好半個手掌大小的木馬。
下一刻,中村高國拔出肋差乾淨利落的刺入自己腹部,蜷縮着倒在血泊之中;還沒等阿結反應過來,二反田光國與尾生五郎衛門兩人用太刀互相抵住對方腹部猛的用力,兩人身體被同時刺穿,互相依偎着跪倒在地。
阿結被嚇得全身發抖,本來要捂住孫四郎眼睛的手,變成捂住了嘴巴。
奇怪的是,孫四郎竟然不似同齡孩子一般哭鬧,而是緊緊盯着立原幸綱等人。
看着三人果斷的自害,立原家的武士與足輕皆流露出欽佩與惋惜的神色,連立原幸綱也忍不住的嘆道:
“誠久那樣的混蛋,居然能擁有如此忠義的武士,可惜了……”
“父親真的要放走孫四郎嗎?主公要是問責……”
幸隆還想說話,但被立原幸綱打斷:
“正好此事過後,我就將立原家督讓給你,若是他問責下來,有我這個隱居的老頭子來承擔,與立原家無關,尼子家今天死得人已經夠多了……”
阿結抱着孫四郎緊張的走到門口,立原軍的武士與足輕讓出一條通道,她不敢去看這些人的臉,此刻這些人對她而言是隨時都能將她撕碎的惡魔;
當她抱着孫四郎經過立原父子身邊的時候,孫四郎卻看向他們;臉上還帶着稚氣的立原久綱也看他,不知為何,他竟然感覺這小弟弟有點兒與眾不同。
立原幸綱也察覺到了,不到兩歲的孫四郎竟然不哭不鬧,而且那種冷靜中帶着深沉的眼神,讓他感覺不像是還未記事的孩童,難道真的有天生麒麟兒?
待阿結抱着孫四郎跑遠,立原久綱依然看着那個方向,他突然有一種感覺,以後一定會和孫四郎再見面的。
這時他兄長立原幸隆對着眾人大吼道:
“敵將三人與我軍力戰而死,一名婦人帶着孩子趁亂逃脫,一番隊隨我前去搜捕,其餘人等守住這裏,不可再放過一人!”
“喔!”
立原幸隆帶着一隊人離開,但是卻是往另一方向漫步而去。
立原幸綱看着長子這個樣子,微笑着搖搖頭,不過看得出來他滿臉欣慰。
天文二十三年(1554年)十一月出雲國尼子家發生內亂,尼子家當主尼子晴久與叔叔尼子國久刀兵相見,尼子新宮黨在一天之內,所有主要武士盡皆被斬,新宮谷尼子館被付之一炬;
尼子國久及其一系武士:誠久、敬久、常久、吉久等全部被殺,只余誠久五男孫四郎逃脫。
後來人們稱此為:“新宮黨之亂”;尼子家親族的凋零,也是導致擁有“八國守護”之名的尼子家迅速敗亡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