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湖的那邊

教堂有個叫埃米的孩子見過霜日之湖這件事，像瘟疫爆發一樣傳遍了小鎮的每一個角落。短短几天，他的名字就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人們最開始只是說，埃米那傢伙親眼見過霜日之湖哎，之後類似於“霜日之湖散發著金光，在夜晚也煜煜生輝”、“霜日之湖上有很多漁船，最小的也有教堂那般大”、“埃米是自己跑去霜日之湖”的傳言越來越多，這件事也越傳越邪乎。

教堂的人流量激增，許多人前往教堂做禱告，只為了看埃米一眼，好像那樣做自己也能看到霜日之湖一樣。可人們每次都撲空了，他們總是行色匆匆，看都不看一眼在溪邊玩樹葉的小孩，更沒意識到那就是他們想找的埃米。

一天，有個女孩也跟着人流來到教堂，當人們排着隊，朝教堂里張望的時候，她一眼就看見了在溪邊玩樹葉的埃米。她離開隊列，後面的人潮立馬把空缺補上。她沒有回頭，徑直走向溪邊的男孩。

“你是埃米嗎？”她問。

埃米正彎腰將一片樹葉放入溪中，受身後聲音驚嚇，一個趔趄往水裏栽去，女孩趕緊伸手去拉他，可她沒有德洛麗絲修女那樣大的力氣，兩人一起栽進了水中。

水並不深，只有半身高，埃米栽進去時手裏還高舉着樹葉不讓它沾水。兩人在水中站穩身子後面面相覷。

“你把我的船隊攪亂了。”埃米皺着眉說。

女孩沒有搭理，眨眨眼問：“你是埃米嗎？”

埃米強調道：“你把我的船隊攪亂了！”

女孩這時才看見水中凌亂的樹葉，她笑嘻嘻地將手伸進水中，“你是說這些樹葉嗎？”

她突然朝埃米咧嘴一笑，只見兩條龐然大物迅速從水下襲來，埃米來不及指揮船隊，只能兩眼一瞪，大喊：“不可以！”

一切都晚了，女孩的雙手已將“船隊”攪了個天翻地覆，帶起的水花濺到埃米的頭上、鼻孔里、耳朵里，他張口想喊些什麼，水又從他嘴巴里鑽進去，把他的話都堵回去了。

女孩哈哈大笑，埃米咳嗽幾聲后，也鬆開眉頭哈哈大笑。他不再管什麼船了，兩隻手浸入水中奮力反擊。溪中傳來的陣陣歡笑聲吸引了排隊的人們，他們轉過頭來，身體一動不動，看戲一樣笑眯眯的望着小溪中的兩個孩子。

兩人打完水仗覺得不過癮，又在水中抓起痒痒來。笑聲陣陣傳出，人們已沒了興趣，比起看小孩子打鬧，他們更想見到傳說中的埃米。

兩人玩累了，在溪邊的草坪躺下，像晾衣架一樣張開手腳，任陽光慢慢烤乾濕漉漉的衣服。女孩仰着臉，咧開嘴大喊：

“我玩的好開心啊！”

埃米也咧開嘴大喊：

“我也玩的好開心啊！”

排隊的人們瞥了瞥兩位小朋友，頭都懶得轉一下。

兩人喊完，不約而同地又大笑起來，接着，女孩繼續喊道：

“你是埃米嗎！”

這句話從草坪掠過溪水，乘着打翻的艦隊漂到教堂門口，傳進人們的耳朵里。

人們的目光像是被磁鐵吸住了，他們不約而同的望向這兩個小孩，有人半隻腳已踏入教堂大門，又急匆匆地收回來，伸着脖子往溪邊看去。

人們一動不動地看着兩個小孩，等着埃米的回答。

埃米張開嘴巴，“我……”

他打了個哈欠，人們也跟着打了個哈欠。

他擦了擦眼睛，朝天空大喊：“沒錯！我就是埃米！”

緊接着，教堂外的人開始賽跑，攜着滾滾沙塵朝他們衝來。

埃米看着煙塵離他越來越近，仍不明所以的躺着。女孩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立馬一腳踹在他屁股上。埃米罵罵咧咧的回過頭來，聽見女孩朝他大喊：

“埃米，快跑！”

埃米不明白為什麼要跑，但女孩那一腳還是將他從地上支棱起來。不等他站穩，女孩抓住他的手拔腿就跑，埃米一邊跑着，一邊回頭看看人們，他們的距離漸漸拉遠了。

“為什麼要跑啊！”埃米大聲地問女孩。

“因為……”女孩想了想，說，“因為他們想抓住你！把你賣掉！”

埃米一聽，腳下滾滾生風，轉眼就超過了女孩，現在變成他拉着女孩跑了。

兩人跑得很快，身後人們的身影漸漸遠去，直到消失不見。埃米跑瘋了，他鬆開女孩的手，自顧自地跑起來。女孩見狀，奮起直追，與他在同一條線上奔跑。

他們身後塵土漫天飛揚，路上的行人有的躲閃不及，被弄了一身灰，見是小孩子在嬉鬧，也不好去抓來打一頓，只好嘴巴里罵罵咧咧。兩人跑過一條又一條街，整個小鎮也跟着充滿了歡聲笑語。

他們跑瘋了，一直到小鎮東邊的麥田地才停下。

他們一屁股坐在田邊，一邊喘氣一邊哈哈大笑。

女孩趁埃米沒注意，一個起身撲過去把他壓在身下。

“終於逮到你了！埃米！”女孩笑嘻嘻的說。

“你幹嘛啊？”埃米問，“你也想把我抓去賣掉？”

女孩俯身湊到埃米面前，像看寶貝一樣看着他。

“人們說有個叫埃米的小鬼能從小鎮跑到艾諾山的高塔。”

埃米轉了轉他的小眼珠子，搖搖頭說：“沒有，是士兵叔叔帶我去的。”

“可你剛剛跑得很快。”

“這算什麼，”埃米得意洋洋的說，“就這點距離，還沒有到那座高塔的十分之一遠呢。”

女孩噗嗤笑出聲來，手捂着肚子，眼淚都要笑出來了。

“你笑什麼？”埃米問。

“埃米，你知道嗎，你很不會撒謊。”

女孩擦乾了眼淚，從地上撿起一顆石子奮力扔向麥田。埃米見狀，也跟着撿起一顆石子扔向麥田。石頭沉入麥浪中，沒有驚起任何波瀾。埃米嘟了嘟嘴，對女孩說：“我才沒有騙你……”

女孩又撿起一顆石子扔向麥田，說：“我經常看見一個男孩來這片麥田跑步，一跑就是一下午。那個男孩就是你，埃米。”

埃米也撿起一顆石子，很隨意地扔向麥田，說：“你看錯了。”

“我沒有看錯。”

“你看錯了……”

“我！絕！對！沒有看錯！”

“那你……不能告訴別人，那是個秘密。”

“好！”女孩點點頭，伸出手指和埃米拉勾。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埃米問女孩。

“我叫羅莎，羅莎-艾琳娜。”

羅莎再次撿起一顆石子扔向麥田，這次終於驚起了波瀾，他們聽見麥田裏傳來一個男人“哎喲”的聲音。

“哇哦……”羅莎捂了捂臉，立馬牽起埃米的手跑起來，埃米剛撿起的石子從手中滑落，沒能再扔出去。

他們朝着西邊跑啊跑，跑啊跑，兩人停下時已經是黃昏了。

“你也很能跑，羅莎。”埃米說。

“當然，我很厲害的。”

“想去看霜日之湖嗎？”埃米問。

羅莎看向埃米，眼中出現了憧憬。埃米也看向羅莎，這時才注意到她竟是異色雙瞳——左眼是琥珀色，右眼是海藍色。兩隻眼睛朝他眨巴眨巴，在說：

“好！”

兩人第二天一早就出發了，他們在下午抵達艾諾山的山腳。同上次一樣，埃米帶着羅莎從偏僻的山路進發，一路上避過好幾個哨崗，最後抵達艾諾山最高峰的西面山脊。

“就是那兒！”埃米指着眼前的高塔喊道。

士兵們迎來了高塔的第二位朋友：羅莎-艾琳娜。他們在夜晚時燃起篝火，同兩位孩子擁簇在一起。他們唱歌、跳舞、喝酒、猜拳……羅莎雖然年紀小，酒量卻大得驚人。不知不覺，這篝火旁就橫七豎八的躺滿了士兵。

堅持到最後的維格長官搖搖晃晃地舉起酒杯，含糊不清的說著話。他將臉湊到杯前，還沒入口，眼皮一耷拉、手一松，一大杯酒全灑在褲襠上，人也跟着趴倒在地。

埃米早就被灌得神志不清，現在只剩羅莎一人了。她獨自跑到高塔頂層，在微涼的石板躺下。

不一會兒，天上的雲散去，露出圓圓的月亮。羅莎站起身來，看向霜日之湖。銀色的月光灑在寧靜的湖面上，水波粼粼，似動非動。同黃昏時的溫暖不一樣，夜晚的霜日之湖讓人感覺到寧靜，微風夾帶着絲絲清涼徐徐吹來。

托埃米的福，上次護送他回小鎮的兩位士兵回家看望了家人。這一次，另外兩名士兵得到了這個機會。

埃米和羅莎原本說自己能跑回去，但被維格長官拒絕了。

他將兩個小娃娃拉到自己房間，說：

“埃米、羅莎，艾諾山脈防區的人手一直很緊，士兵們半年才能回一次家，他們十分想念家中的親人。”

兩個小娃娃愣了愣，沒明白維格長官的意思。

“如果你們和父母分開了，你們會想他們嗎？”他嘗試換一種說法。

埃米和羅莎都搖搖頭。

“我沒有父母。”埃米笑嘻嘻的說。

“我也沒有父母。”羅莎也笑嘻嘻的說。

兩人眼中沒有什麼特別的情緒，就好像這再正常不過了。

維格長官看了眼兩人，隨後走到他們身前，蹲下，目光與他們保持在同一高度。

“抱歉，孩子們。”

【你們一點都不像孤兒。】維格想起和兩個孩子肆無忌憚打鬧的篝火晚會，他笑了笑，說：

“埃米和羅莎，你們兩要是有一天分開了，會想念對方嗎？”

兩人對視一眼，認真地點點頭。

“士兵們也一樣，他們護送你們回去，就能獲得一次與家人團聚的機會。”

埃米和羅莎這才明白維格長官的意思。

“這樣他們就會開心對吧！”埃米問。

“當然，埃米。”

“那你們都來護送我們吧！”羅莎湊到維格面前，笑盈盈的說，“這樣你們就都能開心了！”

維格發自內心的笑了，很多年來他都沒這麼笑過。他看着窗外的霜日之湖，搖着頭說：“這可不行。”

“為什麼？”埃米和羅莎同時問。

“沒有為什麼，聽長官的安排就是了。”

“那我們天天來，就有更多士兵能見到家人了！”

維格哈哈大笑，說：“等有機會了，大家一起回艾諾鎮去，我請喝酒。”

“說話算話！”

“當然。”

“維格叔叔，”埃米盯着窗外的霜日之湖，忽然問道，“湖那邊有什麼呢？”

“湖那邊啊……”維格頓了頓，說，“有廣袤的平原，比艾諾山還高許多的山峰，一望無際的大海。”

“還有人類文明曾經的輝煌，以及……”他的眼神漸漸變得凝重，沉默良久，才緩緩開口：“人類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