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角落裏的尊嚴
“如果用夢境來安慰自己,那麼這個自欺欺人的謊言到底可以持續多久呢?”
瀧目光獃滯,腦袋裏不斷迴響着不知何時存在過的哀嚎聲。眼前那以龍紋精緻雕刻的水龍頭依舊源源不斷地向自己所處的浴池中傾瀉着溫暖的水流,整座浴池被朦朧的水汽環繞,周圍只有涓涓的流水聲徘徊在耳邊,似乎整個浴場目前只有瀧一個人的存在。
瀧發現自己身上已是一絲不掛,他不知道自己的校服到底去哪裏了,不過一個人泡澡的時候不用穿衣服好像也是常識吧,他如此告訴自己。
不知不覺,整個身體慢慢地,慢慢地開始沉入水底,瀧的意識在要求着他將整個人全都沉下去,再沉下去,就像當初自己在課堂上舉手完后感受到的一樣,在水中感受到那一份前所未有的寧靜,和不知為何在心底萌生的安全感。
就好像只要一直沉下去就能讓受傷的靈魂獲得久違的解脫一般,瀧始終不肯放棄這種異樣的安逸。
即使這份安逸在開始有多麼的溫暖,可是人在水中終究不能長留,他終究會探出水面,面對他已經不想面對的世界。
輕巧地躍出水面來到白色平整的地板之上,腦海之中的浮光掠影,無數次再現自己凄慘死去的醜態,即使他從未親眼見證過。只要一開始回憶,遍佈腦海的已經不是過去十七年長久的生活,而是片刻前這不過短短一個小時左右痛苦的經歷,然後那股熟悉的嘔吐感便會在剎那間湧上心頭。
“這次又會以什麼樣的方式死去呢?”略顯戲謔的聲音在腦海中輕聲回蕩。
踉蹌的步伐狼狽地將身軀拖動到洗手台前,那在殘留在胃裏的一切都被傾瀉而空。
只要回憶沒有停止,那股異樣的不適感就會眩暈整個大腦,首先是胃中殘留的食物,然後是每吐一次就會讓視線模糊的胃酸,直到再也沒有東西可以吐出,直到回憶中的一切都再也不敢去回憶。
可惜的是沒有鏡子,不然瀧一定會在鏡子前嘲笑現在不堪的自己。
“嘭”的一聲沉悶聲響在身後響起,緊接着就是一頓“劈里啪啦”的碎響聲,粗魯地擦拭嘴角,回過頭的瀧目中所見的,是一隻從外面撞破玻璃,飛進來的狗。嗯?狗?
雖然被這突如其來的異響嚇了一跳,但所幸空中爆裂的玻璃殘渣並沒有傷到瀧的身體。瀧小心翼翼地探過身體觀望,但眼前這隻莫名其妙的“天外來狗”的身份確實再一次讓他感到震驚。
這是那隻倒地抽搐的皇家犬。
雖然對自己的判斷仍然有所懷疑,但是這條狗不論是體型,尖銳的利爪,甚至連身上披着的那套金黃色的布甲都與瀧之前記憶中完全一致。
由於害怕這條狗還能“垂死病中驚坐起”般突然跳起來向他發起襲擊,瀧始終不敢過分靠近它,但可以確認的是這條狗已經不再抽搐,而是不知為何似乎昏死了過去。
順着皇家犬打碎的玻璃向外探望,瀧驚奇的發現,自己身處的這片浴場竟然在萬丈高空之上,四周到處是印染着血紅色標記的城堡,在最遠處甚至連廣場上密密麻麻的軍隊都能夠隱約看見。
“每次復活都會在不同的地方嗎?是這種設定嗎?”不知為何,在看到眼前這壯觀景象后,瀧得出了這樣的結論,“第一次是在城堡外面,然後是不知道在哪裏的森林,現在又是城堡裏面,雖然不知道前後是否是同一個城市,但是從目前看來,這一次從重生環境看應該是最安心的一次了吧。”
為了防止自己被發現,瀧將身子又退回了浴池之中,望着昏死過去的皇家犬,自言自語地嘀咕着:“如果說這隻狗真的是我之前遇到過的那隻,這說明我每一次死亡后,時間都沒有重來,首先可以排除那種死亡回歸的無限流設定了吧,目前看來我好像就是單純在一個新的復活點復活,而這個復活點貌似還是隨機安排的?”
再一次緩緩從溫暖的浴池中站起,緩緩伸了一個懶腰,然後向後伸展了自己的脖子。
“咦?”
瀧的整張臉都凝固住了。
在他目光所及的方向,站着一個女人,準確的說,是個女孩。
而他正赤身裸體,一絲不掛地從浴池中站起,還做着笨拙的伸懶腰的動作。
那一刻,瀧心中身為人類的本能在吶喊,但他更想把自己直接鎖進密不透風的箱子裏去,然後釘起來刨個大洞把自己扔到地下十八層去。在短暫到一秒的反思和絕望后,瀧作出了他認為最正確的選擇,趕緊將身體縮回浴池之中,大口喘着粗氣。
“請問,您是從哪裏來的賓客?”出乎瀧的意料,眼前那個站在門口的女孩平靜的讓人感到害怕,她甚至在走入房間后自覺將房門關上,在她的臉上幾乎看不到“羞澀”這種神情,反而畢恭畢敬地向瀧小聲詢問道。
瀧到現在仍沉寂在驚奇和羞澀之中,一時間也想不出,不對,編不出合適的借口。
見瀧沒有任何回應,女孩緩緩朝着瀧走近,透過朦朧的煙霧,女孩的樣貌變得逐漸清晰起來。
嬌小的身姿卻有着絕美的身材,柔順的黑色長發自然地披在肩頭,可愛的臉蛋讓人無可挑剔,幾乎同樣“十分清涼”的穿着將其魔鬼般的身材暴露無疑,但目前這都已經不是重點了,因為——
“陸雪?”
瀧可以感受到,當他說出這一名字的時候,眼前的女孩原本平靜的臉徹底怔住了。
他認識眼前的女孩。眼前這個被瀧稱為“陸雪”的女孩,曾經是他在那個“不堪回首的中二年齡段”暗戀過的女孩。
即使許久未見,甚至是在這種環境下再次見面,瀧仍然記得她。
眼前這個名為“陸雪”的女孩以極快的速度恢復了原本平靜的神情,然後緩緩問道:“您是?”
面對這個問題,瀧已經顧不上所謂的害羞,疑惑充斥着他的面龐:“我是霍千瀧啊,你的同學啊,咱們初中一個班的嗎?甚至高中不也是一個學校的嗎?昨天不是還在老師辦公室見過面嗎?”
“對不起,我真的對您毫無印象,如果這是您有心的惡作劇的話,我覺得您也應當適可而止,我覺得流民不應該拿自己的過去開這樣的玩笑。”
瀧能在眼前陸雪的神情中看到一絲困惑,甚至是厭惡,不論是從神態還是從語言方面看,眼前的這個女孩似乎都真的不認識自己。
感受到眼前這說不清的境況,瀧只感到語塞,他不知道再說些什麼了。陸雪剛剛的那句話提到了“流民”這一關鍵詞,從她的話中可以判斷出瀧的身份在這裏應該被定義為流民,雖然不知道這個詞的具體含義,但從字面上理解這一定不是個身份高貴的詞彙。
見瀧遲遲沒有再開口,陸雪便開口說道:“不論您是什麼身份,這個房間都不是您可以享用的,況且您還帶着一條別國的狗打碎了卡布斯特皇室的玻璃。”
在這一句信息量巨大的話中瀧聽出了許多東西,但都沒時間過多地消化,因為如果陸雪說的都是真的的話,也就是說現在的瀧作為一個莫名其妙的人竟然享用了皇室的東西。
“就算是流民中的英雄,在帝國中都沒有過享用皇室浴池的先例。”陸雪臉色看起來依舊波瀾不驚,但突然好像出現了一些細微的變化,“但當我看到您黑色的頭髮時,說實話我有些心軟了。”
“心軟?”瀧疑惑地問着,內心仍抱有一分幻想。
“您是我在這個世界中遇到的,唯一好像認識我的人,雖然在我的記憶中並沒有對您的任何印象,這點真的很抱歉,但……說真的,‘陸雪’這個名字,真的很久很久沒有再聽到了。”陸雪將兩隻手十指相扣,放在胸前,臉上不知為何露出了一絲淺淺的笑容,“可能是在這個冰冷的國家生活了實在太久,為什麼,為什麼現在的我連聽到自己以前的名字都會感到一分溫暖呢?”
當看到眼前的女孩露出這樣的神情,瀧什麼都沒有說,嘴角也只是輕輕揚起。至少,至少有一件事是真的可以確定下來了。
眼前的這個女孩,雖然相貌有些變化,但終究還是他記憶中認識的那個人。
此時此刻,女孩原本冰冷的面龐已經被些許的笑容所代替,雖然這笑容只是隱隱約約,但給人的感覺已經大不一樣,陸雪在短暫的沉默后,壓低聲音,輕聲朝着瀧說道:“趁現在那個人還沒有進來,您趕緊換一身衣服,讓我帶着您……呃啊!”
“轟!”
輕柔如弦的聲音就像是被鋼鐵洪流所淹沒,隨之而來的是一聲尖銳的慘叫聲。
“喂喂喂……喂喂喂!不至於這樣吧不至於這樣吧……不不不不不……”
在瀧的眼前,門外,一把巨大的長槍徑直刺破了木門的束縛,將門內的陸雪在一瞬間完全貫穿,這一擊突如其來,讓人完全無法防備,更不用說是提示了。
浴池之上,原本瀰漫著清香的水霧中如今透着一股濃烈的鐵鏽味,肆無忌憚地在瀧的鼻腔填充着。
尖銳的槍口上,鮮紅的血液印染了原本銀色的槍口,那順流而下的鮮血似乎戲謔着嘲笑着愣在原地的瀧,嘲笑着他的無能,嘲笑着他的無可奈何。
視線掃視着周圍,雖然竭盡全力想去無視眼前的這一景象,但急促的呼吸早已背叛了意識,狂跳的心臟已經發出了最後的警告。
“啊……”
試圖將眼前被長槍高高捅穿的陸雪救下,但門外,長槍持有者直接將槍朝前一擲,整根長槍,帶着被貫穿的陸雪,順着那個被皇家犬打開的洞被丟了下去。
沒有絲毫的猶豫和同情。
喉嚨的深處痙攣,瀧的身軀在止不住的微微顫抖,根本就說不出任何的話語,一切都來的太快,根本讓人無法作出反應。
“柔弱,就會敗北。”
低沉而又渾厚的聲音從門外傳來,緊接着,從門外走入的是一個身高至少兩米五的巨人,頭上帶着一頂鮮紅的皇冠,僅僅只是走入房間,瀧就能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壓迫感降臨在自己的身上。
敵意,是撲面而來的敵意。
熟悉的,最近以來再熟悉不過的無力感再一次湧上心頭。
能感受到,瀧能夠明顯地感受到,有一種東西在自己的胸口燃燒。
就連顫抖的雙腿都已被這種感覺所壓制。
甚至連那名為恐懼的東西都久違地沉默不語。
心底里,那個最隱秘的角落,有一種東西在呼喚。
那是他,許久未拾起的尊嚴。
【作者題外話】:依舊是感謝您的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