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雲夢怪鳥
蕭城聽他越說越有些怪誕,但一臉正經,不似在撒謊,心中不由得半信半疑,問道:“連活人都吃?難道你見過這種怪鳥?”
萬奔道:“自然見過,方才見了一回,昨晚見了一回,四年前在雲夢澤見了兩回,前後一共見過四回。那日在雲夢澤,它從天上衝下來攻襲兩名漁家漢子,一擊后便飛躲上天,繼而盤轉一圈再次下沖。如是三五個回合,其中一人被當場撲死,剩下那人也受了重傷。恰逢我與伯父經過,伯父見情況危緊,連忙手持船槁過去阻擊。只是這種怪鳥嘴尖爪利,看似翅長身壯頗顯笨拙,但行動之間其實十分迅疾,一連三次下撲,伯父非但沒打着它一下,自己反而挨了三爪,衣衫撕裂,血肉模糊。伯父讓我先將那名受傷的漁家漢子拖進林中,沒想那怪鳥突然暴怒直向我衝來,來勢兇猛之極。我膽戰心驚,被嚇得一屁股跌倒,顧不得那名漁家漢子便想轉身逃命。不料我尚未爬起身來,那怪鳥已然一爪擊在我胸前。我當時有如被利劍穿心,只覺自己要死了,說來着實慚愧!蕭兄,你扯開我衣衫瞧瞧,那怪鳥的爪印還留在我胸膛之上呢。”
萬奔說得繪聲繪色,極盡細緻,蕭城忍不住聽得入神,彷彿自己當時就旁觀在側一般,心中正自波瀾不平,忽聞萬奔讓自己扯開他的衣衫瞧其胸膛,不禁面上一紅,道:“傷口有甚好看的!”腳下未有所動。
萬奔雙手托着酒水騰不出空來,只得湊近身子,挺了挺胸膛道:“怕甚,傷口早已癒合,只剩三道疤痕而已。你沒親眼見過,自然不信怪鳥會如此兇殘。你扯開瞧瞧,這一爪着實厲害,若是往左偏上半寸,我早已一命嗚呼了。”
蕭城面上更紅,連忙退出一步,道:“我自然相信,傷口就不必看了。你且說說後來怎樣了?”
萬奔笑道:“我如今好端端的站在你面前,當然是吉人自有天相啦!那怪鳥一爪撲中了我,我伯父距離尚遠不及救援,情切之下,立即將船槁當作長槍飛擲擊來。虧他這一招氣勢凌厲,驚得那怪鳥不及補我一爪便飛轉回天,我伯父乘機一手提起一人,拎着我和那名漁家漢子逃進了林中。怪鳥身形碩大,在林中難以展翅,這才沒來追擊我們。我伯父略微知些醫道,當即為我和那名漁家漢子包紮傷口,一直等到天晚才出了林子。那隻怪鳥早已不知所蹤,另外一名漁家漢子的屍身卻令人駭然,從頭到腳的肉兒被怪鳥吃了七七八八,白骨外露,臟腑掏空,慘不忍睹。聽那名漁家漢子說道,這種怪鳥世居雲夢澤,常年出沒於黑龍坡,沒人知道叫何名字,雲夢澤一帶的民眾均稱其為:食人怪鳥。”
蕭城皺起眉頭,顯然對那名漁家漢子的慘狀震驚不已,他問道:“黑龍坡?這個名字倒是怪異,那是什麼地方?”
萬奔說道:“雲夢澤位於江漢平原,地處長江與漢水之間,大小湖泊星羅棋佈,數不勝數,原叫:雲夢大澤。千百年來,長江和漢水從上游攜泥沙飛流而下,不斷沉積於此,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以至雲夢澤的湖泊越來越少。每當大雨傾盆,長江與漢水之水暴漲,湍流咆哮不止,今日你看到一彎湖泊,也許第二日便消失不見了。黑龍坡在雲夢澤西南端,本是雲夢澤最大的湖泊,周下里野草橫生,羊鹿雲集,被人稱之為:黑龍湖。據傳湖裏潛有九條黑龍,四條行善,四條作惡,一條不好不壞。每逢雲夢澤大旱時,行善之龍便會出來施雲布雨,澤霖四方。每當雲夢澤洪澇時,作惡之龍也會出來施雲布雨,推波助瀾。而風調雨順時,那條不好不壞之龍便會化身常人出沒於街口巷陌,混吃騙喝,遇上歹人作惡也會伸出
援手,打抱不平。”說著哈哈大笑起來。
蕭城也面上莞爾,笑道:“這九條黑龍倒是各顯神通,好事壞事均要摻和一腳,着實令人又愛又恨。你見過這幾條黑龍么?”
萬奔笑道:“我肉眼凡胎,莫說沒遇上,便是當面見到只怕也識認不出。再者,黑龍湖數百年前就已為泥沙覆沒,成了如今的黑龍坡。即便真有黑龍,也必挪了窩巢,去向何方誰又能知曉。”
蕭城點頭道:“那倒也是。不過黑龍湖怎會變成黑龍坡了呢?”
萬奔說道:“長江和漢水從上游衝下沉沙淤泥,多半堆積在了雲夢澤,歷經上千年,黑龍湖逐漸被吞噬。原先的舊址床口面目全非,非但不復低洼之態,而且還微微隆成一坡,雲夢澤的民眾便改稱黑龍湖之名為黑龍坡了。黑龍湖周邊土質肥沃,遍生野草,被淤泥覆蓋之後,來年開春淤泥之上又生出一層草來,待到夏時長江與漢水帶來泥沙再次將其覆蓋,如是年復一年,無休無止。我去過一次黑龍坡,四周淤泥橫積,隱隱泛水,上面生着一層草蘚,臭氣衝天,方圓數十里,竟無一落足之地。山羊、獐子、花鹿,以及豺狼虎豹等獸,一旦誤入,立時脫身不得,所及之處均是爛草淤泥,根本無從着力。要是待着不動,便會緩緩下沉,若是胡亂掙扎,只會越陷越深,沉之更急,直沒至頂。凡是陷身黑龍坡者,不論是溫如羊兔,還是凶比獅虎,其下場並無多少區別。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蕭城眼睛一亮,笑道:“倒沒看出,你還有悲天憫人之懷,卻是難得!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你讀的那本《老子》,莫非也是從崇玄館裏偷的?”
萬奔一聽哈哈大笑,說道:“蕭兄心思靈敏,在你面前任何事也瞞不過去!不過實在慚愧,記得當年在崇玄館裏竊取的《老子》不下五本,到頭來卻只記得這一句兒。”
蕭城聽后一陣大笑,說道:“看來你沒有慧根,修不了道。”說著又笑了一陣,而後才又問道,“你在黑龍坡見到那種怪鳥了么?”
萬奔本就不是慕道之人,被蕭城笑話也不在意,搖搖頭道:“沒能見到。黑龍坡方圓數十里,一眼望不到盡頭,了無人煙。那種地方,也只飛鳥才能出入。聽漁家漢子言道,這種怪鳥有百多隻,常年以誤陷黑龍坡的走獸為食,極少離開黑龍坡,根本無人知曉它們藏身在黑龍坡何處。就算他們離開黑龍坡,也從不出雲夢澤之地,是以鮮有世人見過它們的廬山真面。這種怪鳥很難對付,行動迅猛,力大無窮,而且天性兇殘,若是在空曠無避處被它們盯上,幾乎無人能夠倖免。只是不知它們緣何會現身在敬亭山,更加不知來了多少只。嘿嘿,只怕敬亭山從此再無寧日啦!”說著眉頭鎖成一團,滿臉擔憂。
蕭城聽了忍不住面上變色,道:“這種怪鳥當真這般厲害?”
萬奔道:“我險些命喪這種怪鳥爪底,親身體會,至今心有餘悸。敬亭山雖綿亘十餘里,但高不過十多丈,終究不比深山,想來沒有多少猛獸可供怪鳥捕食。這種怪鳥一旦餓了肚子那還得了,非大殺四方不可。從一峰殺起,先殺光那群女道士······”
不料萬奔話未說完,猛聽蕭城一聲冷喝:“放肆!”
萬奔一怔,訝道:“蕭兄,怎麼了?”
蕭城這才醒覺剛剛語氣太過嚴厲,一時間面上忍不住有些驚慌失措,忙道:“沒······沒怎麼。萬兄弟,千萬當心,禍從口出。你可知一峰頂的上清玄都大洞三景師是何許人?”
萬奔如實答道:“景師乃當今聖上同母胞妹玉真公主,天下有誰不知了?”
蕭城責怪道:“那你還敢亂說?這要是傳到景師耳內,你不怕掉腦袋么?”
萬奔哈哈大笑,道:“我何時亂說了?這種怪鳥是畜生,哪裏識得什麼公主道士!你方
才也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連你我都知此理,景師修道多年,豈有不知,又怎會怪罪於我?”
蕭城聞言不禁一呆,忍不住面上微紅,有些生氣道:“你······你強詞奪理!既然如此,敬亭山有峰頭數十座,怪鳥作惡為何非得認準一峰?難道就不能是陵陽峰么?”
萬奔笑道:“一峰是敬亭山主峰,論資排輩,自然是主峰當先了。”
蕭城怒道:“胡說八道!怪鳥是畜生,哪裏懂得主峰次峰了?方才還有一隻怪鳥在陵陽峰,依我看,要遭殃也是陵陽峰當先!”
萬奔道:“這有甚好爭的,反正怪鳥大開殺戒,最終都難逃一死。不過怪鳥要是從陵陽峰開殺,必定首先沖我而來,這叫新仇舊恨,一併了賬。”說著湊到蕭城跟前嘿嘿一笑,道,“所謂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蕭兄,你怕是不怕?”
蕭城知他是在嚇唬自己,怪鳥雖然厲害,但畢竟是畜生,又相隔多年,就算是人也不一定還記得萬奔,更何況怪鳥有百多隻,當年那隻未必就來了敬亭山,當即道:“我怕什麼,冤有頭,債有主,怪鳥找你算賬時我躲得遠遠就是。至於你,可得自求多福了,當年死裏逃生,如今卻未必還有那般運氣了。”
萬奔哈哈大笑,說道:“我命硬着哩!方才說笑罷了,蕭兄不必有何顧慮,只管上山便是。我敢擔保,陵陽峰今日必定太平無事,你到了峰頂四下里盡情瞧去,可放一萬個心。但明朝還是速速去往揚州,早日離此是非之地為好。”
蕭城奇道:“你又不是怪鳥,怎知陵陽峰今日必定太平無事?”
萬奔收起笑臉,一本正經道:“方才那隻怪鳥往一峰方向飛去了,而我昨日正是在一峰山腳見到的這種怪鳥,想來它們多半藏身在一峰,一兩日間應該不會鬧到陵陽峰來。不瞞你說,我明日便動身東去,到徐州拜訪一位故人,本來也不急於一時,只是這種怪鳥太過兇殘,還是迴避則個為妙。”
蕭城一聽立即面上變色,叫道:“你說什麼?這種怪鳥藏身在一峰?”
萬奔聳了聳肩,道:“我也是猜測而已。不過這些無關緊要,敬亭山區區一片小丘,那種怪鳥不論藏身在哪,只需張開翅膀,到任何峰頭也不過是茶盞功夫而已。”
蕭城聽他語氣輕巧,登時氣急敗壞,責怪道:“怎的無關緊要?一峰儘是女道士,倘若這種怪鳥藏身在一峰,那她們豈非正與虎為鄰?而且她們對怪鳥之事一無所知,並無防備,一旦遭到撲襲,只怕難以倖免。你昨日就在一峰山腳,既然見到這種怪鳥,為何不上山知會了一聲?”說罷怒目瞪着萬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