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2019年7月31日天氣晴
照顧病人往往是最累的。不僅是身體上很累,心裏的壓力也會漸漸把人壓垮。很多家庭都是兄弟幾個輪流照顧,都累得緩不過來,而孟爺爺的病床前……
只有一個二十二歲的宋風。
陳輝這幾天已經完全不去店裏了,但今天也沒怎麼出現在病房,只在外面走廊里待着。
他怕看見孟爺爺控制不住自己。
電梯間的走廊,有很多椅子,很嘈雜,有人在閉眼休息,也有和陳輝一樣,眼睛通紅擦着眼淚。
他是昨天晚上知道的,問了奶奶。
和宋老闆認識這麼多年,孟爺爺就像是他的親爺爺,他不敢相信這麼好的人就快要離開了。
像他們這種小城市,不論有錢還是窮一點,大家都差不了多少,只要人都在就沒有過不去的坎兒,但他們家,零零散散的,人越來越少……
從口袋裏拿出包紙巾,陳輝擦了擦眼和鼻子,然後拿手往眼睛上扇風,緩了好一會兒,照着玻璃窗看眼睛不紅了他才回病房。
病房裏,爺爺現在意識清醒,半坐半躺着。
“想聽戲嗎?”宋風拿出手機翻了翻,怕他無聊。
“不聽……”人生病的時候,身體的疼痛會讓人心煩意亂,所有的事情都力不從心,孟爺爺望着窗外,“來這麼久了,都不見好……”
宋風正翻着手機的動作停下,屏幕上映着他黑色的剪影,過了兩秒,他把手機放下笑了笑:“過年的時候不也住了大半個月,那時候都快一個月了才好,再等幾天就好了。”
從外面玩回來,梁醫生在家輸液花了一周時間,來到醫院也一周了,半個月過去,反而越來越嚴重。
“現在連床都下不了,真是個廢人了……”整天坐着,身上哪都是疼的,爺爺費力地換了個姿勢。
“七十的人還想跑八百米不成?”宋風轉身翻開一個袋子,把眼裏的淚忍回去,緩了幾秒,他拿了塊話梅糖,“來,吃顆糖。”
進來還沒有五分鐘,陳輝站在牆角又連忙出去了,他沒有宋老闆那麼能忍,也沒有他那麼會藏。
爺爺看了一眼,張開嘴吃了:“這是冬冬買的吧,這兩天沒見她……”
視線低垂着,宋風眼睛裏鋪了一層灰色:“她每天還得工作,挺忙的。”
爺爺臉上難得出現了一絲笑容:“你以後別欺負人家……”
“知道了。”宋風嘴角咧的很大,像冬日碾碎的日光,燦爛只是表面,實則冷得空洞。
過了會兒,爺爺又閉上了眼睛,但宋風知道他沒睡。
“中午想吃點什麼?早上就沒吃東西。”這個問題宋風每天都會問幾遍,但每次的答案都是“不想吃”,看着越來越瘦的人,他真的很害怕這個答案。
“想吃……”爺爺眼睛半睜半合,停了幾秒鐘,“想吃城南那家的陽春麵…”
“好,那讓陳輝去買。”宋風鬆了一口氣,連忙去走廊找陳輝。
這應該是一周來第一次聽到他想吃什麼,之前每天都會強行喂他點稀粥,但粥能有多少營養,宋風沒有辦法,跟醫生說每天輸瓶營養液。
陳輝還坐在剛才的椅子上,宋風走到他面前:“爺爺說想吃城南那家陽春麵,你去買吧,吃了飯再過來。”
“我沒事,你吃點什麼?”宋風剛說完,陳輝就從椅子上起來了,按了旁邊的電梯。
“沒什麼胃口,你去吧,路上小心。”宋風坐下,看了眼手機,手機屏幕始終停在舒冬的電話號碼上。
電梯外的數字不斷上升,陳輝轉身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別把自己累垮了。”
電梯門開了,陳輝搭電梯下樓。
從手機號翻到微信對話框,消息最後一條還停留在三天前。
-吃飯了嗎?
晚上七點半她發的消息,宋風一直沒回。
點開她的頭像,綠皮火車永遠不會褪色,宋風指腹仔細摩挲,一遍又一遍……
今天晚上就要走了嗎?
不到一個小時,陳輝就回來了,雖然鶴城不大,但城南和醫院恰好是相反的距離。
正值中午,陳輝推開病房的門,頭上全是汗,他走到爺爺身邊放低了聲音:“爺爺,吃飯了。”
宋風準備在床上撐起平常吃飯的小桌子,爺爺睜開眼睛看了看。
“我去的時候人挺少,坐起來吃嗎?”陳輝準備扶爺爺起來。
爺爺眼睛有點迷糊,他看了眼陳輝提着的飯,搖了搖頭:“不吃……”
陳輝動作頓住,宋風拿碗的動作也停住了。
“剛才不還說想吃嗎?”陳輝笑着說,像哄小孩子似的,很有耐心。
“不想吃了,疼……”爺爺神情痛苦地捂着肚子。
“好好好,那就不吃了,一會兒要是餓了就說,咱們去買其他的。”陳輝連忙把面遞給了宋風。
爺爺又閉上了眼睛。
靠窗站着,宋風轉過去身看着窗外,沉沉的嘆息聲散在風裏,無力感順着全身蔓延。
正在宋風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奶奶過來了。
“不是讓你晚點來嗎?天這麼熱。”宋風接過奶奶拿的東西。
“今天有風不熱,”奶奶笑了笑,提着保溫桶坐在病床前對爺爺說,“煮了點雞蛋湯,喝不喝?”
爺爺睜開眼睛,看到是奶奶后稍微坐起來一點,皺着眉呢喃:“去哪兒了…一天都看不見你……”
“這不是回家給你做飯了嗎?今天不走了,現在吃點嗎?”兩個人過了一輩子,幾十年過去了奶奶眼裏也都還是寵溺。
“嗯,小半碗……”
宋風抱着爺爺往上坐了坐,他自己已經沒有力氣坐起來了。
“小風小輝你們也快去吃飯吧,這裏有我呢。”
“好,一會兒就回來。”陳輝說。
醫院餐廳的走廊里,陳輝和宋風並肩坐着,黑眼圈都很深。
“冬哥今天要去江城了。”宋老闆不會不知道,但陳輝還是說了一遍。
身體向後靠着,宋風揉着眉心:“我知道。”
“江城那麼遠,她一個女孩子你放心嗎?”
每天都很疲憊,但一閑下來腦海里全是她的影子,走路,吃飯,睡覺,夢裏……
全是她。
江城那麼遠,他怎麼會放心?
昨天晚上的畫面不斷浮現,儘管燈光昏暗,但她抬頭臉迎着光,宋風看見她哭了。
他很心疼,但他不能幫她擦掉眼淚,他什麼都不能做。
閉着眼睛耳邊全是嘈雜,沉默了很久,宋風起身:“我出去一趟。”
鑰匙是宋風偷偷配的,去年冬天那個晚上,他沒去送她,以至於打手機也沒人接,第二天他就去配了把鑰匙。
打開房門,宋風緩步進來,客廳放着行李箱,很小,他坐在沙發上慢慢摩挲,看到行李的這一刻他才真的意識到,她要離開了。
她說白天還要工作,晚上的火車。
所以宋風現在才敢過來,他查過了,高鐵得10個小時,普通列車得一天一夜。
江城,真的很遠。
房間裏全是她的味道,宋風抱着沙發上的枕頭躺下,貪婪地呼吸,已經很久沒有和她好好說過一句話,沒有一起吃過飯……
現在他還可以偷偷過來,但不知道再過多久,這間房子就會被退掉,住進別人。
心在被慢慢啃噬,宋風皺着眉,漸漸睡著了。
睡得很不安穩,夢裏也全是她,從去年春天網吧剛開業,她在柳樹下抽煙,那是宋風第一眼看見她,莫名覺得這個女孩很特別。
一周后,她拿着身份證出現在櫃枱前,總是在最後排那個角落,也不跟人說話,臉上永遠一個表情,真的很特別。
有一次,還在李大爺的理髮店遇見她一次,宋風剛進去,她已經剪完了,他很詫異,不知道原來有女生也來這裏剪。
再然後,知道她和俞知逸在一起,宋風吻了她。
……
不知過了多久,宋風醒了,腦袋很疼,他看了眼時間,四點半。
竟然睡了兩個小時。
沙發上放着一個斜挎包,是她隨身背的,宋風慢慢打開,在最裏面的夾層放了一個信封。
環視着房間看了最後一眼,宋風離開了。
紋身店今天確實很忙,七點多舒冬才回到家,坐在沙發上她捶着肩膀,在最後一個客人的時候,林哥來催讓她快點回去,以免誤了火車。
而那一刻舒冬竟然想,誤了吧,她不去了。
以前擔心和宋風在一起后她會忘了初心,然而就算現在他不理她,對她冷冰冰的寡淡,舒冬也早已經彌足深陷。
知道他身上有陷阱,她還是跳了下去。
舒冬閉着眼睛,強制自己不許再想了,她怕再繼續下去,她真的不想去火車站。
火車是晚上九點的,明天晚上八點到江城。
沒停太久,舒冬把窗戶關好,窗帘拉上,一切又檢查了一遍,她拖着行李箱在門外看了最後一眼,關上了房門。
一個人去車站,一個人等。
可能因為是暑假,卧鋪的車廂里有很多大學生在談天說地,舒冬坐在下面看着手機,頁面停留在宋風的消息框,上一條消息他沒回。
看着那句話不知道過了多久,舒冬終於鼓足勇氣,在消息框裏打下幾個字。
-我走了。
指腹停在“發送”鍵上方一厘米的位置,時間好像靜止了,過了很久,舒冬又一個字一個字地刪掉。
耳邊是他們明朗的笑聲,舒冬打開包,緩緩拿出一個棒棒糖,那是在三月份,離現在已經很久了,怕天氣太熱融化她一直放在冰箱裏。
他送給她那麼多,也只剩下最後一個了。
捏着糖紙的手漸漸用力,心裏蔓延出一陣清苦。
火車呼嘯着向前奔跑,離那個小城市越來越遠,舒冬望着窗外飛馳的無邊夜色,眼淚斷了線似的往外流……
她從來不知道,會這麼留戀捨不得這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