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走一條路
後院竹密,土地潮濕,大約是因為幾天前那場大雨,也可能是山中的僧人定時照料。自從那日下過雨後,連續幾天一直陰雲綿連,不見陽光,沒有曬去泥土中保留的水分也是極有可能的。本來肖筱是想要結伴來的,但安暖還是選擇了拒絕,她並不知道自己是出於怎樣的心理選擇了拒絕肖筱的好意,她只覺得自己或許是變了,過去的自己斷不會拒絕肖筱這樣的提議。此刻的安暖低着頭,想到這些,令她覺得心裏有些阻澀。重新抬起頭,面前走着一位看去有些年輕的小僧人,大約二十多歲。之前一見到她,便問是否是安暖女士,得到肯定的答覆后將她領至後院。這件事情使她覺得詫異、驚喜,或者是因為杜熙可能尚且還在雞足山上,杜熙與這孩子交談過自己,甚至給他看過自己的照片,使這孩子認出來她了。雖是十年未見,但由於自己在行業中算是有些名氣,能夠找到自己的照片並不難。越想越覺得可能,於是安暖又感覺到一些緊張,如果見到了,該從何說起?如果兩人見面后相顧無言,不是更加難堪了么?自己放下手中的一切去尋找的十年前的故人,如今是什麼樣?他為什麼會選擇拋下所有,選擇離開所有與他相關的人?
穿過竹林,幾間磚房,顏色暗淡地立在眼前,幾乎要與這陰晦的空氣相融,嵌在粘稠的白霧中,給人覺得只有灰敗,再轉頭,墨綠的竹高挑得似乎是從天上長出來,插在了地上,像是禁錮人的牢籠一樣,安暖的心不由得沉下來。
“小師傅,你多大了?”
“不清楚,記事起就在寺里,過去師父送我去上學,去年讀完高中就沒有再讀下去了,按這樣算,大約也是二十多歲吧,只是從未聽師父講起過,我也沒有問過,覺得這些並不重要,杜先生說,既皈依佛門,歲月可以是永恆也可以是一瞬。”
“是杜熙嗎?他現在可在寺中?”
“去年,差不多也是這樣的陰雨天,不告而別。他之前與我說過或許哪天他就離開了,讓我將一封信交給安暖女士,他給我看過您的照片,雖是一年過去,但尚且有些印象,今日您來,我便也認出來了。”
“又是一封信嗎?不瞞小師傅說,我之所以來此,也是因為一封信。他總是這樣奇怪。”
“施主,這並不奇怪,杜先生修佛,修心,信緣,信人。想必杜先生於心中信您定會尋他,過去,就在那塊蒲團之上,他勘的是人性。”
順着小師傅所指,安暖看到那塊已有些殘破的舊蒲團,愣了愣神,又聽到身後傳來聲音:“您所來尋的東西就在蒲團下面,想必來時的路您已記得,我就先離開,如果想,可以向左,在小屋裏稍候齋飯,我先去做午飯了。”
正當安暖往前走時,電話卻突然響了起來,這似乎是一種警示,看着那塊破敗的蒲團,安暖並沒有急着接電話,而是聽着鈴聲,是林箜為她單獨唱的一首人海,那天與肖筱見面聊天,聊及林箜,由肖筱介紹,兩人互換了聯繫方式。隔天下午,林箜約安暖一同吃飯,兩人天南地北地聊着,竟使彼此覺得相遇了知己。飯後回到和離林箜應安暖的請求,為她單獨唱了一遍人海,安暖便將這段錄音設置成了鈴聲。其實直到現在她還有種恍惚的感覺,她竟然真的在闊別十年之後與杜熙再次擁有了共同的好友,而且是這麼合拍的朋友。須知她已經獨來獨往好久了,身邊的朋友因為兩年前她事業上的變故而遠離,她也因此逐漸變得孤僻。她突然意識到,或許她真正的目的並不是尋找出杜熙,而是,給予自己平淡如水的生活些許波瀾。她感覺到,自己像是在踏上一條自我救贖的道路,從出世到入世,令自己沾染煙火氣的,救贖之路。
鈴聲停了下來,突如其來的寂靜打破了安暖的沉思。她並沒有第一時間將手機拿出來,而是走向那塊殘破的蒲團,緩緩揭起來,有一個用塑料密封袋包好的信封。信里寫了一個郵箱號和密碼,她笑了笑又從口袋裏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是來自林箜的未接,她並沒有第一時間理會,而是將得到的號碼連同密碼一起輸入進手機,等待加載。郵箱的界面乾淨,只有一個標題為《致安女士》的留言,安暖皺眉,隨即又舒展,點開之後裏面寫着:
我之所念:
你看這天地像是牢籠,將你同我束縛,可卻沒束縛在一起。所以我生了怨恨,故此我想要逃離這個世界。參禪來的這些日子,我似乎無所收穫,又似乎看開了許多。關於這一切的前因後果,並不只是源於你一人。你之遭遇,我之遭遇,既有共鳴,也有不同。幾月前我回家處理後事,自此對我束縛最深的期望似乎也因為家父的離世而遠去,一時間我竟也不知道該如何自處,生活似乎是看不到了前景。原諒我時刻對你的關注,要我放棄確實很難,所以請相信我對你的了解。我知道你的眾叛親離,也猜測到了你的消沉,於是我想,是否能為你我二人共同尋找一些生命的意義。這個念頭興起便再也無法消止。我感念於你給予我的救贖,放不下的遺憾,只好想法來強行接續我們之間的緣分,這是一種貪念,我慶幸自己有這種貪念,這似乎證明了我是以一個人的身份活在這世界,而非是其它。
如果一個人缺乏追求事物的貪念,毫無期望地活着,那生命就顯得格外漫長無趣,甚至難以被稱作是為人。曾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處於這樣的狀態,總覺得生死並沒有什麼分別,只是因為長輩對我尚有期望,才得以苟活。使我看到生命的意義的你,是一個開朗,願意同他人交心的,期望身邊聚攏着朋友的人。那發生在你身上的這個變故無疑是可以將你推入深淵的。擔心之餘,也期望着做些什麼來改變。
肖筱總說我寫的東西又臭又長,像是那懶婆娘的裹腳布一般,我也這樣覺得。明明只需要幾句話說清楚的原由,我還是在這裏重複了兩遍,在即將結束之時才發現,故此補來這一段。我不知道這樣的變故會使你的思想發生怎樣的變化,但如果你覺得尚且有必要,那請來相約之處尋我,雖是在過去說或者四五十歲才做的事情,但提前些也無不妥,我會在那處等待。
向左,踏着泥濘的土,安暖慢慢地將信件重新裝進塑封袋,再鄭重地放進身後奶白色的背包里。看着手機,她思考了片刻,將電話撥了回去。不多時,電話接通,有些許嘈雜,稍後安靜了些,便聽到林箜的聲音:“親愛的,今晚有空沒吶,和離今晚要在洱海邊辦一個演唱會,有神秘嘉賓哦,到時候介紹你認識認識?”
林箜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激動,安暖思索片刻,便想到可能是肖筱同她提起的那個叫陳斌的畫家,她也很是好奇,據說他是杜熙大學之後最好的朋友。或許會有杜熙的消息也說不定。約定好的地方,安暖一時間並沒有想起來杜熙信中那個約好的地方在哪。某一次口頭約定?她的心中並沒有太多的這類事情的記憶了,畢竟都已經過去那麼久。
左邊小屋中,純素的齋面,氣味很好聞,進而某種奇特的情緒從安暖心底生出,對杜熙這個無肉不歡的人來講,這樣純素的齋飯真的是可以接受的嗎?安暖抬頭,看向那個小和尚,問道:“杜熙一直以來都是吃您做的素齋嗎?”
似乎是沒預料到眼前這位女士會這樣問起,小和尚愣了片刻回道:“大多數時候吧,有時候先生也會提前告知我不用做他的飯,我就知道他又要下山了。”
“有客人來了?粗茶淡飯,還請女施主不要見外。”
門口一位灰衣的中年男子緩步往屋內走,注視着坐在餐桌前的安暖,微微點頭示意。小和尚看到來人,將手中捧着的齋面放在桌上,靜立,合掌,說道:“住持”。
安暖有些驚訝,眼前這個略顯滄桑的中年人居然是這座寺廟的住持。按照影視劇的經驗,住持一般不都是滿頭白髮、滿臉皺紋的慈祥老人么?
“聽永慶說,您來此尋杜施主,可有他的線索嗎?許多日子不見,也確實想念我這位忘年交了。”
“他留下一封信,信中提到一個約定的地點,只是我現在還未想起這個約定是什麼。”安暖見住持問起,便如實回答。
“有線索便是好事,我覺得施主您可以將思考方向放在您二位的共同點之上。畢竟是兩個人的約定,如要成立便需要兩個人都認可,您以為呢?”住持坐在安暖的對面,端起碗,將面挑起送進嘴裏。
安暖似乎在思考,而後默默點了點頭。這確實是個思路,可是沒法起到決定性的作用,一個十年前的舊人,或者是不經意間的一次約定,令她現在回憶起來實在有些困難。
就這樣吧,她想,去赴林箜的約,整理好思路,重新踏上自我救贖的路。
【作者題外話】:本作任何地名細節與事實無關,因為寫手自己就是一個沒出過市的死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