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同我一樣的人
我在這沙灘上劃一道線,再抬頭看向天空,努力去理解空間的寂靜,寂靜得只有風在動,只有水在泛起波紋,只有雲朵緊緊相擁。這種安靜促使我的思維開始無邊無際地發散,我想如果我去回溯時光,找尋那些在我生命的角落裏,始終影響着我的人,是否如我圍繞着這洱海畫下一條不斷的線一樣困難
。應當是一樣的,我既沒有辦法完整地劃出一條繞洱海一圈的線,也沒辦法在時光的記憶中去回溯那些人,還有當時的那種感受。就像洱海的風會吹動洱海的水將我畫的線抹去一樣,時間的河也會抹去我曾經留下的腳印。我能做的,只有不斷地去臆想我在回溯時間,我見到了她們,而後在那些記憶里重要的時刻,我有能力去做我現在看來正確的決定。
我遇到的每一個人都是那麼的優秀,重要,充滿閃光點,她們像點點星光陪伴着我,也照亮着我一段路。可我們始終在向著不同的目的地前行,漸漸得我遺落了她們的行蹤,再也無法見到她們。
陳斌走到我身後,輕輕地拍着我的肩膀道:“別總愣神,對腦子不好。”我點頭,收回思緒,便看到陳斌手裏的相機。他同我說起過這個他像命一樣寶貝的相機,是一個姑娘送給他的。在他沒有取得現在這樣的成績之前,那個女孩子一直陪伴着他。只可惜,女孩子碰了網貸,頂不住那高利貸一樣催命的壓力自殺了。
現在,陳斌將姑娘的父母接到自己身邊贍養,比對待自己父母還要上心,他總說這是自己欠那個女孩的。其實聽完他為我講述的故事之後,我不止一次地想當我遇到這種遭遇會怎樣。後來發現,我同他的境遇本質相同,都是遺落了生命中最重要,最想陪伴的人。只不過我經歷的是生離,他經歷的是死別。
陳斌這個人塊頭不大,但是很精瘦,長着一張到刀削般稜角分明的臉,蓄着滿臉的絡腮鬍,再配上他如鷹隼一般的眼神和古銅色的皮膚,頗有一種康巴漢子的風格,或許這也是他為什麼能吸引性格可愛自由的林箜的原因。林箜將陳斌愛到了極致,我甚至聽她親口對陳斌說她心甘情願陪陳斌多贍養一對老人,只希望陳斌能夠接受她。
然而我明白贍養這對老人不僅意味着她需要付出成倍的時間和精力,更意味着她需要去包容,自己的男人從始至終陷入對另一個女人的愧疚中無法自拔。甚至自己也會陷入對那個女人的愧疚和恨交織的情緒中。我相信她其實更明白這個道理,因此我甚至有些佩服這個女孩竟能愛得這般壯烈且執着。
致使這份愛得不到反饋的癥結,在於那個女孩的離世。當年女孩之所以去網上借貸,完全是因為陳斌的過錯。如果陳斌能夠早些認清那個所謂的朋友給他設下的圈套,不去借那所謂的低息貸款辦那個毫無作用的畫展,哪怕他留下的地址不是他們在北京的出租屋,一切都不會發生,女孩也不會死。女孩將陳斌所遭受的一切加倍轉嫁到了自己身上,卻沒有辦法解決這一切,賠上自己年輕的生命。
而我之所以知道這件事情,是因為有一次和陳斌喝醉后聊起林箜,他同我說並不是看不出林箜對他的感情,只是他自認配不上這份感情,他身上背負着人命。在我的追問下同我講了他與那個女孩的故事。除此之外,也只記得那晚我倆酒喝了一杯又一杯,一瓶又一瓶,煙抽了一根又一根,一盒又一盒,以及第二天下午醒來后麻木的身體。從那以後我確實沒有再放肆過,我頓悟情感的共鳴不應當以破壞身體為代價來去表現。
我嘆了口氣,又看向正在直播的林箜,背對着洱海,風吹起她的發,吹起她許久未曾露出的笑容。陳斌給我遞來一支煙,也看向林箜,說道:“晚上一起吃個飯?好久沒一起聚過了。”
“好啊,今晚正好有約,就在和離裏面,我叫了個大美女,介紹你們認識認識?”
“你身邊?你也不想想,你一個三十歲的老幫子了,身邊還能有姑娘?騙誰呢,是不是那個叫肖筱的?”
“哈?我沒跟你說起過她啊?”
“小箜跟我說的,說你上次扔下她跑去赴那個姑娘的約,可真不地道。”
“你管得着嘛?也別說我了,你真打算要離開這裏再不回來了?你讓小箜怎麼辦?”
“我離開也是為她好,她才二十七,還年輕。這麼美好的青春不能浪費在我這個半死不活的人身上。而且,自從那天她跟我說了那段話,我就意識到不對勁,我承認,確實是我的錯,可我沒有選擇,只能一錯再錯了。”
我大概清楚他為什麼這麼固執,心愛的鏡子破碎,手中用力握着它的碎片,即便鮮血不止。如今林箜想要掰開他的手,將他手中的碎片取走一半,這一定使這個看起來硬朗的男人感到害怕,他怕失去,也怕這些碎片扎傷林箜的手。我同他是很相似的人,只不過,他握住的是贖罪的方式,我握住的是難以消散的執念。
可那能怎麼辦呢?用佛家的話來講,這是犯了痴戒,所以,我來到大理,不僅僅是為了見他們一面,或者是再回來看看我的另一個執念,而是為了讓自己的心靈得到慰藉,為了找到生命的出口。我會先前往雞足山靜修一段時間,而後開始我的追尋之旅。
林箜此刻已經下播,因為馬上就是酒吧來客的高峰期,她需要回到酒吧里工作。陳斌走過去,幫她收拾直播用的道具。而我,再看了一眼畫在海岸的那條即將消失的線,蹲下身子,用手一點點抹去。這像是我的一個秘密,不能同人說起的秘密,我在細心地保護着它。
回到酒吧,裏面只有三三兩兩幾個人,以及一些酒吧服務員。林箜慢慢走到工作間,從裏面取出她的結他,這是慣例,在營業高峰期之前唱一兩首自己喜歡的歌。她坐到那個高凳上,用手隨便撥弄了幾下琴弦,便開口唱到:“你的影子無所不在,人的心事像一顆塵埃。留在過去飄向未來,掉進眼裏就流出淚來······”
我仔細想了想,應該是齊秦的《往事隨風》,上次聽這首歌還是十多年以前,一首很有年代感的歌,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有種奇怪的感覺,就好像林箜已經知道了陳斌一去不返的決定一樣。我搖了搖頭,決定暫時不去考慮這些事情,畢竟該頭疼的不是我,而應該是陳斌。
我同吧枱的小七要了一杯牛奶,在等待時和小七問了問我離開這一年多的時間裏酒吧的經營狀況。小七可以說是這間酒吧的元老,當年還是一個懵懂的孩子的時候被我騙來和我一起經營這間酒吧。說起來也已經有三四年的時間,當年的孩子現在已經有了一個想要照顧一生的人,而反觀我,這麼多年還是一樣,疲憊地在人生這條路上奔波,找不到能令自己安穩的地方。
去年冬天,因為家裏面的一些事情,我將這間酒吧轉手給了陳斌,我同他說,除了這間酒吧的名字,其它的隨他怎麼改。他也確實是這麼做的,除了門頭之外,這間酒吧與我在的時候完全是兩樣。而我之所以想要保留下這間酒吧的名字,或許也是因為某種執念在作怪吧。
我喝了一口牛奶,將自己的地址發給肖筱,她差不多也已經下班了,我同他發消息說如果可以,我希望同她和她的先生見一面,之前他們的婚禮我因為在國外參加一個論壇所以沒有趕上,想趁這次機會與她的先生見一面,順便當面解釋一下錯過婚禮不是我的本意,甚至其實我很希望自己能夠參加這場婚禮,因為肖筱的情路實在過於坎坷,我很想親眼看着她從黑暗走向光明,並不是因為某些人某些事才刻意錯過。
很快我便收到了肖筱的回復,是一張在車裏的自拍,她正坐在副駕駛上,而主駕駛的那個看起來略顯嚴肅的男人,應當就是她的先生。照片里的她看起來還是如當年一樣消瘦,但笑容比以往要更加熱烈一些,這是一種感覺,很難說我是怎麼看出來的,或許是因為在我潛意識裏會刻意期待她要比之前更加幸福吧。
看到酒吧門被緩緩打開,我起身走向門口,迎面走來的果然是肖筱和她的先生。我將他們帶到我坐的地方,陳斌也走了過來,我介紹說:“這是陳斌,酒吧老闆,門口那些畫就是他畫的,算是這一帶小有名氣的畫家。”肖筱握住陳斌伸過來的手,一觸即放,說道:“我叫肖筱,這是我先生王贇,看到你走廊的那些畫了,我已經很少見到風格這麼明快的印象派色彩畫了。”
陳斌愣了一下,轉頭看向我,我微微點頭說道:“別小看我這位朋友,就我們上學那會,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無一不沾,雖然無一精通。但好歹也算是個才女吧,能看出來你的流派並不奇怪。”
“杜熙,你要死哦,這麼多年沒見你的嘴還是這麼損。怎麼就沒被人打死?”
我回應道:“這必然得益於我修鍊多年的厚臉皮啊。”說完,我拿起桌子上的牛奶,喝了一口再次說:“其實,這次叫你和你先生出來就是為了當面說聲抱歉,當年沒有參加你們的婚禮,感覺挺遺憾又挺對不起你的,這麼多年了,看着你在感情的路上起起伏伏,就很是為你着急。雖然當初說誰先脫單誰是狗,可我依舊希望你過得幸福。”
肖筱接過我的話說道:“沒想到你還記得,十年老梗,你也不怕心肌梗死,你個老幫子。是不是沒想到,結果卻是我走到了你的前面,現在該輪到我擔心你了,你想想,你都三十了,再不成家,可就真的來不及了。”
“不急,不急,陳斌都三十四了,也不見他急着成家,看到那個唱歌的姑娘了嗎,二十七的小姑娘,追了這個老幫子一年多,他硬是沒答應。”我看了看陳斌又看向林箜,說道:“你和她還有聯繫嗎?她過得怎樣?”
“自從上次婚禮上與她見了一面之後就只是斷斷續續的打幾通電話,但也不知道為啥,她還是沒有成家。”肖筱頓了頓接著說:“你們兩個簡直比驢還不如,打着都不往前走。”
“她和我一樣,都是丟了方向的人,但我已經決定要重新尋找生活的出路了,在此之前,我可能會去雞足山靜修一段時間。而後,浪跡四方,做一個苦行僧,哈哈。”
之後,我和她同時沉默下來,而後我似乎看到肖筱眼淚慢慢滑落,她的先生將她摟在懷裏,抱緊她,安慰她,我的眼淚也似乎要留下來了。於是我羨慕着,將剩下的牛奶一飲而盡,轉身,前往我給自己劃下的另一個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