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兄弟

第三十四章 兄弟

文昌運跟着卞都尉回到了巫城,路過品茗茶館的時候,齊芽被王四兒扶下了馬。

“不去太守府看看?”文昌運看着小步慢走的那位姐姐,輕聲問道。

“去那裏作甚,折騰一整個晚上,身子骨吃不消唷。”這位因為腰傷而步履蹣跚的老婦人頭也沒回,說著說著就進了茶館。

文昌運無奈的搖了搖頭,“帶路吧。”

或許是這名年輕的都尉考慮到了夜間百姓已經要休息的因素,這次他從太守府中帶出來的騎兵並不多,只有十餘騎,剩下的都是步兵,他們自從進城后,就放緩駕馬的速度,讓馬匹踱步前進。

巫城雖然靠近南方邊界,但整座城池卻也大的很,相較於離州的長天城也不遑多讓,以至於從品茗茶館開始,走了將近大半個時辰,才走到了太守府的門前。

文昌運下馬步行,被早已等在門外的巫城另一名都尉昌凡帶領進了府內,巫城太守府內蜿蜒曲折,而小徑旁並無花卉,放眼望去,全是蒼翠的觀音竹,直到走到那潘太守的屋宅前,才看到有一排整齊的白玉蘭。

“臭小子。”文昌運嗤笑了一聲,走進了屋內。

剛一進門,一陣淡淡的香氣便撲鼻而來,而居堂正中有一背身負手之人,從後面看去,他滿頭霜雪,而背影給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壓抑感。

“太守,樊襄王帶到,昌凡告退。”這名巫城第一大將彎腰施禮,退出了這處屋宅。

這名白頭之人轉過身來,用一雙蒼涼的眼睛看着來者,嘴唇震顫,他慢慢的走到文昌運的身前,彎下了腰,端起他的雙手,抵住自己的額頭,顫聲道:“運哥兒。”

文昌運抽出一隻手,在他的後背上拍了拍,“你這鼻涕蟲怎麼還和小時候一樣容易掉淚花啊。”

這身為一城太守的潘不知,破涕為笑,開心的像個孩子,文昌運看到他這個樣子,心裏一痛,他低頭,重新握住眼前人的手,低聲言語道:“這些年,苦了你了。”

潘不知連忙搖頭,哽咽道:“我們之間,不說這話。”

文昌運看着眼前鬚髮皆白,僅比自己小兩歲的男人,心中感慨。

自從和哥哥文昌運發兵北伐,到如今已經有將近五十載,而他們二人自此之後便再沒回過這收養他們並將他們養大成人的地方,而這城中僅有的幾個令他們牽腸掛肚的人,也是老的老,走的走,那當初滿臉青澀,總是掛着一串鼻涕的羞澀少年郎,再轉眼,已然是一副行將就木的樣子。

物是人非。

潘不知將文昌運拉倒座位上坐下,自己則貼着他的雙腿,盤坐在地上,文昌運獎狀連忙起身,要將他扶起來,“你這是作甚,現在咱們不如小時候火力那般壯了,受涼了怎麼辦?趕快起來!”

潘不知擦乾臉上快要乾涸的淚跡,按住文昌運的雙手,道:“不礙事的,我身子骨還硬朗着呢,要不你來摸摸我的屁股蛋兒,熱乎極了!”

文昌運啞然失笑,他拗不過這鼻涕蟲,便將自己座椅上的坐墊拿了起來,幫他放在了地上,這次潘不知也並未推脫,兩個人緩緩落座。

文昌運不知怎麼開口,這些年他們未曾見面,只有書信往來,知道這曾經說話都磕磕巴巴的兄弟,這幾十年來命運坎坷,但他也不曾在信上說過一絲一毫的泄氣話,永遠都是敬佩嚮往這對文姓兄弟,說這輩子能和大翌雙龍做過兄弟,也算不枉此生了。

兩人無言許久。

“小時候我總追着你們屁股後面玩,你們三個總是不願意帶我,說我總掛着一串鼻涕,像個傻子,但我就是喜歡跟着你們一起玩,就算在旁邊看着你們摔跤,也比在這與世隔絕的太守府內開心的多。”

潘不知輕聲說著,“我當時真的以為,咱們會這樣一輩子。”

文昌運沒有說話,他靜靜的聽着潘不知念道着。

“直到我十五歲那年,才知道,你們是庸國庸王之子,之所以生活在巫城,是因為當時的庸國在與大楚死戰,現在想來,大概是庸王覺得,這一戰贏不了了,所以才將你們提前暗中送了出來,我有句心裏話,說出來運哥兒你可別打我,有時候想想,幸虧大楚滅了庸國,不然我們可就碰不到了。”

潘不知頓了頓,又小聲的跟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語:“但我也希望庸國永遠都沒有亡國。”

言罷,潘不知抬頭看着文昌運,笑了笑道:“運哥兒,不知這輩子能和你還有盛哥兒當一次兄弟,知足了。”

文昌運伸出雙手,在他那梳戴整齊的白髮上亂揉一通,笑罵道:“狗屁話,你也就能和我們噹噹兄弟了,真要是去拿自己的熱臉去貼別人的冷屁股,你看看還有誰願意搭理你?”

潘不知開心的笑了,他一邊用手擋着文昌運的雙手一邊說道:“別弄亂我的頭髮,今天梳了好半天呢!”

文昌運一聽更來勁了,“好小子,弄個頭髮還要好半天?娘們唧唧的,來,讓當哥哥的給你來一個硬漢應該有的頭髮樣式!”

兩個人就這樣像小時候一般打打鬧鬧了一會,笑呵呵停了下來,文昌運最後將手放在潘不知的頭上,輕輕的揉了揉。

巫城原是庸國的城池,而庸國的地境也並不好,西北方是當時的第一大國楚國,,東方是兵力富足的蔡國,而南面還有不屬於后春秋亂世任何一國的蠻夷之地,可謂是三面受敵,而那道名為“正御”的長城,也是庸國抗蠻防線。

庸國與大楚最後一戰時,自知必敗,就向鄰國蔡求助,而蔡國的蔡文王趁火打劫,說援兵一萬就要一座城池,而庸王似乎想藉此讓蔡國的羽翼護佑住那身在巫城的兩個兒子,便將巫城及其所在的十座城池都讓給了蔡文王,蔡文王也欣然的說道,楚軍攻城之日,蔡國十萬大軍必至。

然而,庸王在楚軍破城而入之時,也並未見到蔡國的一兵一甲,即便如此,庸王自刎時,依舊是帶着祥和的面容。

當大楚佔盡庸國國土時,蔡文王便派使者前來密談,說庸王自刎前割讓的土地中,有一座名叫巫城的城池,藏有他的兩位公子,他蔡文王願以此十城,換取楚國作為自己盟軍的條件。

兩國密談成功,但這不知怎麼的被當時巫城太守,也就是潘不知的父親潘有為聽了去,而他作為庸王的至交,必不可能讓自己摯友之子身處險境,便提將此事一五一十的告知了這兩位庸國遺孤,讓他們儘快逃離巫城。

誰成想,這兩兄弟直接向巫城借了八千甲士,向著蔡國而去。

潘有為本不想借兵,但當他看着這兩位少年眼神中的堅毅之色,想到了曾經的自己,便借給了他們八千。

文姓兄弟於黑山一戰成名。

他們兩兄弟的軍隊逐漸壯大,在親手滅了蔡國后,回到了巫城,這也是他們最後一次回到巫城。

他們兄弟二人騎着高大駿馬,帶着威武的士兵進城的時候,意氣風發,滿城百姓都高興的不得了。

文昌盛當時見到齊芽和潘不知后,齊芽衝著潘不知說道:“想讓本姑娘嫁給你,至少你要向我這兩個手下敗將一樣威武神氣吧!”

當時的潘不知仍舊是那個鼻涕蟲,只不過多了一些書生氣,他羞愧的低下了頭,雙手握拳,這一輩子沒有大聲說過話,見着人對他笑總是會臉紅的柔弱書生,鼓足了勇氣,向著當時名滿半邊天的文姓兄弟大聲喝到:“你們二人只管東征北伐,巫城由我潘不知來守!什麼大楚!什麼蠻夷!都破不了巫城的一磚一瓦!踏不進巫城一分一毫!更殺不得巫城的一人一命!”

潘不知說完就要轉身跑走,正在此時,他聽到後面傳來了那道熟悉的聲音:“那這名為巫城的故土,我們二人可就交給最信任的兄弟了!”

此生得你二人一聲兄弟,雖死無憾。

雪暗凋旗畫,風多雜鼓聲。

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潘不知沒有回頭,他擦了擦有些泛紅的眼睛,猛地將這在外面掛了十幾年的鼻涕吸了回去。

此後,潘不知在這后春秋亂世最亂的時期,跑去了南方的正御長城,從一個最小的兵士做起,在南方的沙場上摸爬滾打,無數次躺在枯骨中奄奄一息,又無數次從這枯骨中站起身來,只因曾有人將他視為兄弟,只因為有人信任他,只因為,他這一生中第一次有了想要守護的一方土地一方人。

潘不知有時候也覺得好笑,人就是這麼奇怪,很有可能就是因為兩個字形成的一句話,便捨生忘死,可有時候就是這麼一句簡簡單單的話語,就能讓人如獲新生。

五年時間,潘不知坐上了征南大將軍的位子,直到他帶着榮譽衣錦還鄉之後,才有人偶然打聽到,他是當今有着人間鬼煞與人間修羅之名的文姓雙龍的兄弟。

但卻沒有一個人覺得,他是靠着這兩個人才能坐上征南大將軍的位子的,就憑他無數次以身沖陣的兇狠血性,就憑他無數次身陷險地救人於生死之間,就憑他無數次突出奇兵的運籌帷幄,用兵如神,他的肩頭就擔得起這征南大將軍的名號。

昌凡和卞立新,就是在正御長城的正御軍中,敬佩潘不知而追隨他回巫城的。

潘不知回到巫城后,想藉此機會娶齊芽入門,但此時的潘不知的父親,當時的巫城太守潘有為卻身患重疾,希望他能找個門當戶對的女子喜結連理,直到潘有為咽氣之前,還不忘念道這事。

聖人有云: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

潘不知最後只得從父之命,娶了臨城公主為妻。

但奈何潘不知常年思念齊芽,他知道齊芽愛茶,便想方設法的尋到茶中稀品虎丘的來路門道,並每月派人傾數送去,但與此同時,因為他常常冷落已經入門為妻的公主,沒有幾年便香消玉損了,連個香火都沒留下。

潘不知這才後知後覺,他不僅辜負了齊芽,也辜負了另一名女子,此後他再未娶妻,一直到了如今。

而他之後,凝聚起周圍十城之士,齊力抗楚,待到南方天下被文姓兄弟完全攻下,只剩楚國之時,潘不知已經蠶食了楚國十之有二,隨後文姓兄弟強勢入楚,與當時繼承兩千五百年前“霸王”之名的楚項王死戰四年余,終是一統南方天下,建朝,名“大翌”。

文昌運看着對他笑眯眯的盤坐老人,笑道:“傻樣。”

這老人如孩童一般嘿嘿一笑道:“好了,運哥兒,有什麼想問的你就問吧,我這手裏可握着不少情報呢!”

文昌運也不再推脫,開口道:“這次我回來,是盛哥留給了我一條密語,這一年半載來,巫城來過什麼值得注意的人沒有?”

潘不知摸了摸自己的霜白鬍須,思索道:“一年前,曾來了三撥人,第一次來了個老頭,我對那老頭印象太深了,因為他太愛喝酒了,但他又不愛給酒錢,他來巫城那幾天光是抓他逃酒錢就抓了他十幾次,看上去比咱哥兒倆小一些,牽了只驢子,那驢子左前蹄還瘸了,走路晃晃悠悠的,每次抓這老頭的時候,這坡腳驢子還氣勢洶洶的擋在前面,現在想想還挺滑稽的。

第二次來了十幾個人,去了咱們城西邊咱們小時候一起玩鬧的魚首池,好像是在找什麼東西。後來我派人去找了找,啥也沒找到,但第三次很奇怪,只來了一個人,而且這個人感覺很讓人......”

文昌運見他不說話,便追問道:“讓人怎麼了?”

潘不知抬頭,皺着眉頭看着文昌運,“讓人感覺很詭異。”

文昌運聽后和潘不知做出了同樣的撫摸鬍鬚皺眉的動作,他再次問道:“怎麼個詭異法?”

“這人來的的時候,穿戴了一個拖地的黑色大袍,而他也不以真面目示人,而是待了一個漆黑的人臉面具,似哭似笑,最怪異的是,這人說話的聲音,像小孩,又像老人,像男子又像女子,低沉又清脆,總之就是讓人聽不真切,也不知道這人是多大歲數,是男是女。”

文昌運眉頭越鎖越緊,這第三次來的是什麼人,南北兩朝都沒聽說過有這麼一號人,就連江湖上也未曾聽聞,莫非是那羅剎門中人?可魔教中人和大翌從未有半點關係,他們也沒道理來啊?

“這人也是去魚首池的?”文昌運問道。

“應該是,他出城的時候也奔着西邊去了,但我的探子沒跟上,剛一出城人就沒了,就跟人間蒸發了一樣,連一點蛛絲馬跡都沒落下。”

文昌運越聽心裏就越不安,他直接站起身,對着潘不知說道:“不行,我現在就得去看一看,要是盛哥留給我的東西真的被人拿走了,那大翌之後的走向,即便是我,也把握不住。”

潘不知也從地上的坐墊上站了起來,他撣了撣屁股,說道:“我跟你一起去。”

文昌運看了看他,“也好,腿腳功夫這些年沒落下吧,別待會一溜煙,再看,沒人影了,吃我一屁股灰。”

潘不知聽后哈哈大笑,他邊向門外走邊說道:“來比比?”

文昌運剛要開口,便看那滿頭白霜的老頭一腳踏出了門,留給他的只有陣陣迴音:“後到的是小狗!”

文昌運破口大罵:“你他娘的耍賴!”

隨後也跟着出了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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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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