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滿城英雄骨

第三十二章 滿城英雄骨

在文昌運駕馬而去不久后,一隊訓練有素的馬蹄聲在這間不起眼的小茶館外駐足,一名將領下馬進了小茶館,對着獨自一人坐在茶館內的老婦人抱拳行禮。

“巫城都尉卞立新,奉太守之命前來保品茗茶館安危。”

這排在巫城太守潘不知手下第二位的得力戰將卞立新說完,王四兒就從外面氣喘吁吁的跑了回來。

“老闆娘,人呢?”王四兒連忙跑到齊芽的身邊,看着屋內的一片狼藉問道。

“走了。”齊芽示意王四兒先把屋內的桌椅擺正,將灑在地上的酒水收拾收拾。

“走了?走哪兒去了?”王四兒邊收拾邊問。

“忠義寨。”

齊芽說完,卞都尉的眉毛向上挑了挑。

“不是,這樊.....老爺子去忠義寨幹啥啊!”王四兒一臉焦急。

齊芽沒有接過王四兒的話茬,而是轉頭看向那位身着甲胄的威風將軍,輕聲道:“卞都尉可否前去護佑那人,不求替他殺人,保他平安便好。”

卞都尉回應道:“太守只命末將守好茶館與齊掌柜的性命。”

齊芽聽后,右手扶着后腰,艱難的站起來,王四兒見狀連忙扔下手上的活,上前攙扶。

齊芽一步一步的王茶館門口走去,卞都尉不解,開口問道:“齊掌柜這是何意?”

“你們不去救人,我自己去。”齊芽沒有停頓,依舊往門外走去,“王四兒,關門送客。”

王四兒剛想要說點什麼,便看見這位脾氣總是這麼大的老闆娘扭過頭,用着一雙通紅的眼睛瞪着他,厲聲重複道:“關門送客!”

王四兒只得照做,他轉過身對着卞都尉欠身說道:“不好意思啊,卞都尉,請吧。”

卞都尉看着那一瘸一拐卻未曾想過停步的老婦人,每一步都是毅然踏出,心中似乎看明白了一些什麼東西,但又似乎不是那麼明朗。

“這前去忠義寨的人,是齊掌柜何人?”卞都尉沉默了一會,開口問道。

“是我一個愚蠢又剛愎自用的傻弟弟罷了。”

因為傷了腰,抬腿就會變得很困難,稍微抬高一點點就會讓腰部疼痛難忍,小茶館平時隨隨便便就能邁出的小門檻,齊芽卻嘗試了好幾次都沒有邁過去。

“既然是齊掌柜的弟弟,那末將前去援助,想必太守也不會怪罪,齊掌柜的,您且在茶館內好生歇息,卞立新定將您的弟弟完完整整的帶回來。”

卞都尉洒然笑道,甚是豪邁,他讓手下攙扶齊芽回到茶館內,自己率兵而去。

————

黑山位於巫城東側三里有餘,遠遠望去,整座山通體黝黑,彷彿是從地府之中出現的一般,但實際上,是因為這座山的土壤是一種暗紅色的古怪顏色,甚至已經不像是紅色,更偏向是黑色,所以黑山之名才由此而來。

而這座山在幾十年前,也是樹影婆娑千重翠,不說比得上那些名山一般,但至少也算是一處好風景,但自從那對文姓兄弟自巫城起兵,這第一戰,就戰於這本身無名的巨大蒼山之上,文姓兄弟身先士卒,以寡敵眾,帶領區區八千甲士,硬生生吃掉了旁邊蔡國的十二萬大軍。

這場戰役打了整整大半個月,十萬餘將士的屍骨鮮血浸染了這片蒼山,沒入了土壤,將其染成了不詳的暗紅色,而這一場大戰直接導致蔡國軍力士氣大減,反而文姓兄弟一戰成名,多不滿於這世態炎涼世道的庸國子民自願入伍,當這庸國庸文王雙子直面蔡國城門之時,已然有將士八萬。

而這一場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的傳奇一戰,被後世稱為“黑山之戰”。

由於黑山埋葬了太多的屍骨,以至於每到夜間,稍微颳起一小陣風,都會讓人不寒而慄,好似要躲人性命的厲鬼在人耳邊低語,再到後來就沒人敢靠近這座不詳之地了。

而此時,一位身材略顯魁梧的老人孤身走在這座黑山之上。

正是如今的樊襄王文昌運。

在剛踏入這座山脈的時候,文昌運胯下的那匹寶馬便不聽使喚的來回踱步,對着眼前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山之上大聲嘶叫,任由文昌運如何驅趕,它都是不願再往前走上半步,最後文昌運只得將它獨自拴在黑山之下溪邊的一棵柳樹之上,自己步行上山。

文昌運上山的過程中,還不忘輕輕觸碰身邊的樹木,依稀能摸到一些淺淺的刀痕。

這位曾手染千萬將士血的年邁老人,或許是因為上了年歲,心境有了變化,此時竟暗自嘆息了一聲,不知是感慨還是無奈。

一陣風吹過,明明是三伏天的夜晚,卻還是有些冷的凍骨,但這名老人卻似乎沒有什麼反應,仍是慢慢的向山上走去,不知是不是錯覺,這有些尖銳聲音的風聲,似乎有意無意的避開這無聲登山的老人,好像是在懼怕什麼。

走了約莫大半個時辰,文昌運才看到巫城人們口中的忠義寨,但在文昌運看來,這哪兒是什麼寨子,從外面看來,儼然一座小城,城牆,瞭哨崗,小型門洞,應有盡有。

此時的忠義寨內燈火通明,使得寨子外面顯得更加黑暗陰沉,以至於文昌運走到了那寫有“忠義天地間”門匾下的門洞的時候,都沒有人發現。

文昌運神情恍惚了一下,他似乎對於這種城牆建造和門洞樣式有一絲絲印象,似乎在哪裏見過一樣,但他怎麼都想不起來,文昌運搖了搖頭,抬頭向著城牆上方看去,發現並沒有人在,於是將背負於身後的長條粗布握在手中,右手輕輕的褪去那一曾粗布,露出了長槍的本體。

一桿很普通的兵制長槍,整桿槍長七尺二寸,槍頭長七寸,重約四兩,帶有紅纓。

“瞭哨台只是擺設嗎?看來無論怎麼金玉其外,卻仍是敗絮其中啊,搬不上枱面。”文昌運不再去自己的腦海中尋找那無跡可尋的熟悉感,只當是自己的錯覺。

他持槍前行,推開了了那本就有一絲縫隙的大門,走了進去。

文昌運僅是進門走了幾步,就停下了腳步,他看着面前這些將他圍在門前的山賊,默不作聲,遠處的人群慢慢的從中間讓開一條可納兩人通過的通道,而剛好有兩名男子從中走出,站在最中間,右側的男子略後退半步,站於左側男子身側。

這左側為首男子約莫三十,若不是臉上滿是鬍子茬,這幅相貌也算得上清秀,但這卻讓他更有滄桑感,他抬起自己那一雙渾濁的眼睛,看着眼前的老人,隨後拍掌大笑。

“好好好,一個老人家都能孤身上這黑山,當真是膽識不俗,可敬可配!”

文昌運並未因這名男子讚賞而有什麼反應。

“大當家跟你說話呢!聽不着嗎!”旁邊的一個大漢提着大斧上前,對着文昌運大吼,見文昌運依舊沒有回應的一絲,他向自己的手掌心中呸了一口,隨後雙手緊握斧柄,向下劈下,直指面前老人的頭顱。

而那為首被稱為大當家的男子似乎是默許了這名提斧大漢的做法,只是默默看着不遠處的老人。

文昌運並未用槍,只是抬起自己的左手,猛地向上抬起,握住了距離他頭顱只有幾寸的大斧斧柄,這名大漢大驚,自己這一劈的力道着實不小,就算是大當家也要暫避鋒芒,不敢硬碰,這老頭竟然單手就擋下了!

說時遲那時快,大漢瞬間發現自己的斧頭再無法向下一分一寸,便棄斧,一記掃腿向著老人面門而去。

文昌運仍是沒有表情,他第一時間做出反應,用大斧斧柄尾端直接砸在了大漢的小腿之上,大漢一瞬間失去了平衡,踉蹌了幾步,坐在了地上,而他的小腿骨直接碎裂,惹得他抱腿大叫。

這忠義寨大當家揮了揮手,示意將這名大漢抬下去治療。

“這就是忠義寨的待客之道?”文昌運開口問道,大當家聽后眉毛輕佻。

“可我並不知道,來的是敵是客啊。”大當家說完,轉頭向著旁邊的兄弟們問道:“有客人會持槍登門嗎?”

身邊的忠義寨弟兄們此起彼伏的應和嚎叫着,大當家突然伸手握拳,場面瞬間鴉雀無聲。

“老人家,咱們不如開門見山的說,你來我忠義寨到底所為何事?”

文昌運抬頭,看了看周圍的房屋建築佈局,那種熟悉感又莫名的衝上心頭,其中,似乎還有一絲不舍,是一種英雄相惜的不舍,這惹得他本是向上山殺人的心逐漸趨於平緩。

他緩緩開口到:“講理,或是殺人。”

只不過文昌運在講“殺人”二字時,有意無意的頓了頓。

“好!那本寨主就和你講一講理!”大當家示意周圍的人向後退,自己則是向前走去。

“大當家不可啊,誰知這老頭是不是居心叵測!”

大當家沒有理會這些無意義的阻止,他走於文昌運面前兩丈處站定。

“本寨主也不以多欺寡,更不會以小欺大,看在你年歲已高,就讓你先來講一講你的理!”

文昌運向前兩步,開口道:“老夫只想說,這巫城,你們惹不起,這品茗茶館,你們更惹不起,以後若是再讓老夫聽到你們黑山忠義寨在這巫城做些不入流的勾當,必屠你一寨之人。”

這一整句話都沒有什麼情緒的起伏,就像正常聊天一般,但其中殺機之凜冽卻讓人不寒而慄。

忠義寨大當家聽到這裏,將眼皮向上抬了抬,這一雙渾濁的眼睛,似乎變得清澈一些,其中似有光華流動,他稍稍壓了壓心中的悸動,語氣平緩道:“哦?你是何人?敢說出這等狂言?”

文昌運槍尖一抖,“老夫,文昌運。”

場面寂靜。

不知多了多久,這位忠義寨大當家的才仰頭大笑,像是瘋癲了一樣,他雙手拍掌,一邊拍一邊大笑,時而斷斷續續的說上幾個“好”字,他就這樣邊笑邊退,有時候退了幾步后又轉身向前走。

就這樣,他走到了一開始站於他身後右側的男子身邊,大當家不斷拍打着他的肩膀,一邊捂臉大笑,這名男子也是笑着搖了搖頭。

大當家好似笑夠了,他轉過身,從腰間抽出一柄明晃晃的長刀,直指文昌運,他大喝道:“文昌運,樊襄王?你可是讓我好等啊!”

文昌運不明所以,“怎講?”

在場的忠義寨弟兄們,絕大多數也是楞站在原地。

其一是被文昌運的身份所震懾,這如今大翌皇朝內的第二條龍,是如何找上這忠義寨的?這也太不切實際了吧?

其二是被大當家的反應嚇到了,他們從未見過大當家如此失心瘋過,更何況大當家的言語中,似乎與這南朝第一王有什麼瓜葛,這要是干起仗來,自己家這小寨子不是給人家填牙縫嗎?

這忠義寨大當家身邊的男子向前走了兩步,這名男子的樣貌看起來儀錶堂堂,衣着乾淨整潔,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看起來並不像是作山賊的人,而再仔細看去,便會發現,他與這忠義寨大當家有幾分相似之處。

“不知樊襄王可還記得,后春秋亂世中的一處小國,名剡。”這名清秀男子開口讓人如沐春風,使得文昌運心中的敵意再次減輕了不少。

文昌運聽后慢慢思索起來,隨後他睜大眼睛,看着面前的這兩名男子,不可思議道:“剡國不是已經......”

“不是已經被你親手屠城了,怎麼可能還會有人存活,是嗎?”清秀男子笑道,似乎並沒有因為自己的家鄉被屠,而顯得有絲毫不悅。

文昌運訝然,剡地之國雖小,但論后春秋亂世十一國中,最具傲骨忠義的,不是如今在北方稱霸化作傲寒皇朝的燕昭之地,而正是那被幾個大國夾在中間的贏贏小國。

剡國雖小,但在這三百餘年的亂世中卻是一直存活到將近最後一刻,其佔地僅有不到千里,但周圍沒有任何一國敢先對這一小國之地起殺心,原因就在於,這剡國上到君主下到臣民,性子太烈,烈到就連這最後一統半邊天下的翌朝雙龍,每每回想起這小國,都是一陣后怕。

亂世名將榜上十八席,剡國之內就有第二韓悌與第五方離索,以少勝多對於這兩位名將來說已然是家常便飯,但令天下膽寒的,是他們的作戰方式。

常戰可勝,不顯其性。

凡死戰之處,以一命換十命。

以一敵十,不是平常將領的能力,在這剡國之中,每一位兵士,無論兵銜高低,皆是有一夫當關之勇,戰時若是自知必死,便以身沖陣,手,腳,牙齒,皆會變成他們殺人之利器,而這剡地之士身死之時,其身久立不倒,足以見其骨中傲氣。

每一場對陣剡國的戰役,都要做好死上幾倍人的覺悟。

剡國左將軍韓悌兵敗后,文昌盛曾勸降歸順,而這位鐵血將軍卻言道:“剡有斷頭將軍,焉有降將軍也?”

而正是這一句話,完美的詮釋了後來為什麼文昌盛與文昌運破城而入后,勸降剡王,而剡王寧可自刎都不願歸順天下半數已盡入其手的文姓兄弟。

兵敗,不降;

國破,亦不降;

唯一死爾。

而曾經的離念城現如今的悟劍城城主杜景黎,也正是受到了剡國的影響,最後死守一城。

到如今,也有文人評判剡國之人,褒貶不一,有人說剡國只是一群莽夫,可降為何不降?愚者所為;有人卻說剡國忠義為先,孝悌居后,亂世之中應當如此。

正因為剡國不降,文昌盛無奈,只得屠城,而這些血腥的手段,都是由文昌運來做的。

文昌運屠城時內心天人交戰,他不明白,為什麼這些手無寸鐵的百姓,明知國破之後不降必死,仍是滿臉堅毅慷慨赴死,沒有一個人面露俱容,明明只要說出“願降”,就不會丟掉性命。

難不成,這世間真的有比自身性命更重要的東西?

但到底是什麼,能讓一國之人慷慨赴死?

文昌運想不明便。

屠城花費了整整兩日一夜的時間,文昌運當時在滿城屍骨中間,聞着刺鼻的血腥味,站了許久,直到最後,他才回過神來,看着這座無聲空城,輕聲呢喃,似是在自言自語。

滿城屍骨,皆是英雄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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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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