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熱茶
()回到宿舍,甩出帶有體溫的丁丁糖,糊住同學們的嘴,我麻利地換下了濕衣服,草草擦了擦頭,拿着傘又衝出了宿舍。身後迴響着小余yù言又止的聲音,
“雅紋,唉,板鴨……?”
“回來再給你說!“
“宋教官?”喊了兩聲,無人應答。宋教官的宿舍的門虛掩着,我把傘依在門邊想走。再一轉念,人家淋着雨,把傘塞給我,不當面道謝左右不妥。我退了回來,決定站門口等宋教官回來。
百無聊賴間,一陣寒風掠過,“吱呀呀”,宿舍的門被風吹開了。我一扭頭,正看見幾張信箋紙在青磚地面上飛舞,上面字跡工整。我快步走進去,把信箋撿拾起來,放在書案上用大理石鎮紙壓好。字寫得真是不錯。我心裏嘀咕了一句。
一扭頭,正看到書架上的藏書。忍不住踱到跟前,慢慢欣賞,書架上除了無線電、電機的中英文專著,教材,還有大部分古籍,四書五經和不少史書,還有《萬曆野獲編》,《聊齋》,《閱微草堂筆記》這些小說。他的品味也不怎麼高雅么。
我撇了撇嘴,又看到一摞《詩刊》。
肯定是別人放在這裏的。他哪懂看這些。
再看,還有一溜幾本rì文書!
我吃了一驚,抽了一本出來,細細品鑒。書皮泛着黃,部分邊角已經不全,看樣子,上了一些年頭。扉頁上一枚篆體印章,上書“十廬主人”。
看年頭,不像是宋教官的書。我勉強把嘴巴合上,看他的樣子,也不想懂rì文的主。我得意地把書放了回去。
隨手抽出一本書,一翻,居然是講密碼戰的小說,我一下被吸引住了,渾然忘我地看了起來,耳邊只有窗外沙沙的雨聲。
“你數學太差,搞不了密碼的。”
我嚇得一激靈,差點跳起來。一回頭,不是姓宋的還有誰。他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我身後,探過身來,看着我手頭的書,身軀離我不過半步。我氣憤地把書插了回去,撤了撤身體。“你數學好,怎麼不去搞密碼?”
他毫不在意地咧嘴一笑,“你怎麼知道我數學好?”
我差點背過氣去,接不上話頭。半天擠出一句,“我猜的。”
他呵呵笑着,露出好看的牙齒。踱到書桌旁,抄起筆開始練字。
我這才注意到,他穿着乾爽的軍裝褲子,布鞋,上身只着雪白的襯衣,頭也擦過。大冷的天,他卻顯得jīng神抖擻。
他什麼時候回來的?什麼時候換得衣服?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回來一會了,你看書看得入迷,就沒叫你。”
“你……你的衣服……”
他沒抬頭,“別瞎想,去姐姐那裏換的。”
我低頭看了看地面,地面上果然幾處明顯的水跡。一雙佈滿了水滴、泥跡的皮鞋,斜放在牆角,顯示了主人的行蹤。他度還挺快。
我放下心來,又暗自后怕。這麼大個人,在我旁邊來來回回,我居然一點jǐng覺都沒有。
他寫完一張紙,抬起頭看了看我。“幹嘛站着,坐下喝杯熱茶吧。”
我猶豫着坐不坐。
他乾脆放下筆,把茶碗端到我面前,我只好接了。熱氣騰面而來,居然是紅棗薑片茶。心裏柔軟處好像被觸動了一下,我抬起頭,他正專心的練着字。我默默地喝了一大口,一股熱量從心裏涌了出來,暖暖的渾身很舒服。
沉默了一回。我開了口,“我把傘拿過來了。謝謝你了,宋教官。”
“哦”他忙着寫字,沒有多說。
一時又沒了話題,看看茶碗見底,我猶豫着要不要告辭。
“喜歡就拿去看吧。看完還回來就行了。”他突然悠悠的話。
我趕忙推辭,“算了,過年以後課程緊,怕也沒時間看這些。”
他不可置信地看了我一眼,眼裏含有一絲譏誚。我臉微紅,給自己找着台階,“裝機器,我比同學們還差得很遠。”
他推了推眼鏡,不置可否地笑笑。
“對了,宋教官,那些rì文書是誰的?”我壓抑不住好奇心,問道。
“你覺得不是我的?”他寫完一筆,低頭端詳着。
“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書看起來很舊了。”
他抬起手腕,懸空,又放下。“是有些年頭了。”他幽幽地嘆了口氣。
我正思量着,哪句話說錯了的時候。
他放下了筆,“的確不是我的,是我父親的。”
我驚得瞪圓了雙眼,把他打量了一遍又一遍。父親是rì本人?中國人?
他取下眼鏡,掏出手絹細細擦拭着,眼角一抹哀傷的底sè,迅掠過。
“他是留rì學生,老同盟會。已經過世了。”他清描淡寫地說,不經意間,戴上了眼鏡,神態迅恢復如常。
我愣了愣,低頭裝着喝茶。
------------------------
突然,窗外一陣喧鬧,“快,快,快!”急促的催促低低地響起,伴隨着沉重的腳步聲,和噼里啪啦拉槍栓的聲音。我本能的跳了起來,心臟劇烈的跳動着。
班裏對槍械管理很嚴,即使是shè擊課,也有專人管理,下了課,里馬有jǐng衛點數,押送到庫房去。連教官們也不是人人都有配槍,除了軍事和行動組的教官得到特許,其他人都是空着手的。在這樣的情況下,窗外居然還有拉槍栓的聲音,人怎能不汗毛直豎?
我撲到窗邊,玻璃窗戶糊着白紙,只看到幾個人影匆匆掠過。我走到門邊,想
拉開門看看。還沒伸手,一個身影像豹子一樣跳了過來,迅把我護到他身後。
“別出去!”宋教官低吼了一句,“不關你的事,別亂動。”
他貼着門,聽了聽。臉sè很難看。
窗外喧嘩似乎往學生院去了,遙遙聽到了不少鼓噪之聲。
我心裏亂成一團,趴在窗邊的桌子上,着急的探頭。
“rì本人來轟炸了?沒拉jǐng報啊。”
宋教官白了我一眼。“你沒看今天下雨了么?雲層有多厚?”
我理虧地低下頭,轟炸遭遇的太多,我已經有了後遺症了。
“我出去看看。你呆在這裏,哪也不準去。”他回過頭,神情非常嚴肅。這更讓我緊張。“那小余她們……”
“別怕,肯定不是轟炸,她們不會有事的。”
“那……“他嚴厲地打斷我的說話,“這是命令!別忘了你已經是軍人了。”
我頓時沉默了,終於意識到了自己與當初那四處奔跑的流亡學生,已經有了質的區別。他摸出一串鑰匙,扔給我。“最小的是書櫃下面柜子的,你把柜子打開,機器抱出來,插上門。除了我,不管誰敲門都別開門,別吭聲。萬一問到,就說在研究機器構造,沒聽見。一切等我回來再說。記住了么?”他迅交待完,不等我回答就抽身離開,把門啪的一聲拉上。
我對着機器,心裏煮成了一鍋粥。
聽着遠處的喧鬧越了越大,後來突然靜了下來。死一般的寂靜。
“邦,邦,邦”清脆的敲門聲突然響起。手裏的螺絲刀滑落到地上,我的手抖個不停。
我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