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 96 章

……禮物。

從火山深處帶來的禮物。會是他想像的那個嗎？

注視着櫛名琥珀膝蓋上的白貓輕盈躍起，停留在桌面上乖巧蹲坐，蓬鬆的大尾巴優雅地覆蓋在腳面上，像是工藝品店裏廣受歡迎的精緻玩偶。

少年探出手來，素白的掌心攤開向上，舉在貓咪面前。

貓兒因為渾身宛若白紙一般、不沾染任何色彩，無論姿態再怎麼靈動，相比自然誕生的造物依然顯得缺乏活氣。

使人第一眼就下意識認定絕非動物，然而又在之後的觀察中，因為貓咪和同類相差無幾的行動方式而逐漸動搖了判斷，直至徹底習慣。

就連親眼目睹了煉金造物自試管之中誕生的庫洛洛，在長久以來的相處之後，也因為白貓沒有展現出任何獨特之處，而逐漸選擇了忽略。

蹲坐在少年的肩膀上、趴伏在後者膝頭，抑或在腳邊亦步亦趨地跟隨着。

——似乎只是再普通不過的寵物罷了。

櫛名琥珀一開始也曾言明，雖然是特殊材料製作出的煉金造物，但唯一的優點只是……能夠活得比較久？

然而此時此刻，大部分時間都被視作櫛名琥珀隨身掛件的白貓低下頭來，張口吐出了一顆約莫核桃大小、周身呈現出溫潤淡藍色的球形寶石。

折射着旅社大堂之中偏暖色的燈光，內里像是滿盛着尚未凝固的水波一樣，一圈圈光芒暈開，呈現互相嵌套的同心圓，跟隨呼吸的節奏微微蕩漾。

——是液鈦礦石。

即便在此之前從未得見實物，但看見這位寶石的同一時刻，庫洛洛不由自主睜大眼睛，腦海中第一時間浮現出了那個名字。

「這個——？」

他下意識出聲想要詢問，卻又克制住自己，重回沉默。

不是因為不再好奇，而是因為櫛名琥珀並沒有就此收回手來的意思。

少年將十指微微併攏呈現碗狀，唯一一顆液態礦石將大半個掌心染上湖泊一般蕩漾的水色。

像是篤定了不會到此為止一般，依舊停留在貓咪身旁。

而在短短几個呼吸的停頓之後，貓兒吐出了第二顆、第三顆……大小不一、但同樣呈現完美無瑕的圓潤球體，數十枚閃爍着熒光的液態礦石，在櫛名琥珀手掌上堆成一座小小的、鼓起的山坡。

屋內的白熾燈投下枯燥而呆板的暖光。原本稱不上明亮的人造光線在寶石之間被反覆折射，最終映射出千萬條或深或淺的瑩潤藍色，呈現出夢境一般、恢弘瑰麗的璀璨景象。

等到貓咪終於停下了動作，櫛名琥珀費力地抬起手來，將搖搖欲墜的一捧寶石高高舉起，捧到了庫洛洛的面前。

「液鈦礦石的礦脈的確存在於火山深處，接近熔岩池附近。但保存至今的那些和火山通道並沒有過多重合，否則會因為空氣的侵蝕而迅速變質。」

「沿着那些幾乎足以被忽略不計的裂縫進行探索，貓咪可以以其他形態進入、而無法容納人類的那些……」

「終於有所發現。」

庫洛洛沉默傾聽着對方的解釋，伸出手來接過那些熠熠生輝的寶石。

手掌放置在少年的手掌之下，任由價值萬金的寶石依次滾落，在半空中互相碰撞，發出清脆的叮噹聲響。

投射的水色也藉由這個舉動蕩漾起來，在近旁的兩人、以及駐足附近默默觀看的蜘蛛們身上投下一層清淺的波瀾。

紅眸被這層光暈沾染，融合成一種夢幻的淺紫。

櫛名琥珀抬眸打量着他的神情，躊躇着小心翼翼地開口詢問。

「之前耗費了那麼多心力，我以為你應該會想要。所以說……」

【喜歡嗎？】

雖然未曾說出口，但是少年注視着他的視線、乃至神情再細微不過的悄然變幻，都無聲地如此詢問着。

要給出什麼樣的回答呢？

手捧着那些熠熠生輝的寶石——對方籌備已久、費盡心思送上的禮物。

明明並非像過去他所習慣的那樣，在歷經險象環生的刺激冒險之後親手斬獲，而是出乎意料的贈予。

但不知為何，並沒有在得手的一瞬間就感到興味索然。

沒有付出過任何相應的代價。這份寶物來得是如此突然、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不曾給過他追尋過程之中水漲船高的興奮感——

然而此時此刻、胸腔這種涌動的感情，較之前者要更為強烈、值得銘刻得多。

……除了手中沉甸甸的液鈦礦石之外，尚有其他更為珍貴的戰利品。

庫洛洛不由自主地挑起唇角，露出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

結束了之前讓少年不由自主流露出忐忑心緒的片刻沉默，他微微偏頭，給出了確切的肯定回答。

「嗯，我很喜歡。」

桌面上的白貓趴伏下來，將蓬鬆的大尾巴繞在身前，臉頰埋在其中，嚴嚴實實遮住了眼睛。

櫛名琥珀下意識鬆了一口氣，還未仔細體會胸腔之中幾乎滿溢出來的輕快感覺，就聽見庫洛洛再次叫了自己的名字。

「很喜歡——所以琥珀覺得，要怎樣紀念一下才好呢？」

櫛名琥珀歪了歪頭，回以無言的沉默。

青年似乎也沒有真正期待他給出回答，視線專註地凝視着手中光芒四溢的液鈦礦石，不出一會兒，若有所思地「啊」了一聲，隨之給出了答案。

「耳環怎麼樣？」

這個形狀、大小和光澤度，稍稍打磨之後，應該很適合作為飾品才對。

櫛名琥珀在認真思索之後，選擇了點頭肯定。

「應該會很漂亮。」

得到贊同的庫洛洛笑着將寶石在桌面上攤開，從中挑出大小一致的兩枚，遞到了櫛名琥珀面前。

「——那就麻煩琥珀了。」

……嗯？

那樣發問的原因，不是想要把這些也舉世罕有的寶石做成耳環收藏起來嗎？

儘管意識到自己的理解出現了偏差，但滿頭霧水的櫛名琥珀還是順從地將其接過，隨即發動了念能力。

「「如你所願」。」

原本被煉金生物吞吃入腹，在離開火山內部之後、因為溫度急遽下降而凝固的液鈦礦石，因為未曾經過打磨，形狀稱不上十足十的完美，表面也多多少少有些細微的瑕疵。

但隨着少年的准許，只是短短一剎那之間，原本僅僅是粗胚也稱得上流光溢彩、攝人心魄的寶石脫胎換骨——

像是瞬間經過巨匠最為精心的雕琢，從讓人嘖嘖稱奇的自然造物變成了真正的藝術品。

櫛名琥珀的雙手微微合攏又再次打開，兩枚寶石重新出現在眾人視線之中的時候，已然變成了擺放在頂奢珠寶品牌櫃枱聚光燈下、也不會有絲毫違和感的樣子。

將光暈有所內斂的液鈦礦石用銀白色的貴金屬巧妙地固定住，採用了一般寶石耳環常見的垂吊式結構。

銀白和水藍相互結合、彼此襯托，即便使用了如此大顆的寶石，最終呈現出的成品卻依然給人以安然靜謐之感。

讓人不自覺將視線停留其上，凝視的時間越久、就越是會沉浸其中，彷彿不自覺失足墜入，以至於無法脫身。

——就像這個人的眼睛一樣。

是因為許下願望的人是庫洛洛嗎？

以至於不知不覺之間，所製造出的耳環的成品，變成了和青年的氣質如此相符的樣子？

懷帶着面對滿意造物的珍惜態度，略微摩挲了一下耳環表面，櫛名琥珀抬起手來，將其原路奉還。

「喏。」

而讓他感到疑惑的是，青年沒有任何動作。

這麼說似乎不太確切。

準確地說，庫洛洛只是沒有抬手接過。

在對成品稍作打量之後，青年的嘴角揚起一抹或許代表着相當喜愛的笑意，隨即略微上前半步，靠得離櫛名琥珀更近了些。

略微抬手便可相互觸及，幾乎能清晰捕捉到彼此呼吸和心跳的聲音。

櫛名琥珀不自覺睜大眼睛，抬起頭來凝視着他。

整個視線都被對方佔滿。

青年唇角挑起的弧度、呼吸的頻率、乃至於睫毛微微顫動的樣子，伴隨着近在咫尺的聲音，一同銘刻在腦海之中。

「就只是這樣嗎？」

握着耳環的手被包覆著、引導着，順從對方的意志抬了起來，最終觸及青年微涼的耳垂。

與掌心之中的寶石和金屬截然不同，柔軟而又細膩，彷彿帶有些微體溫的絲綢一般的、讓人無端心頭一顫的觸感。

緊握着自己五指的那雙手不斷給予力度，釘針鋒銳的尖端在青年的配合下刺破皮膚，在肉/體之中穿行，沁出絲絲縷縷鮮紅的血。

心臟跳動的速度在不斷加快。

明明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卻完全無法擺脫青年的節奏——

還是說，只是覺得沒有這樣做的必要呢？

說不清過了多久，時間似乎在無限地、無限地延長。

然而又好像只是一眨眼間，便已經順遂地結束了一切，將耳環親手佩戴在庫洛洛身上。

後者這才鬆開手來，放任他退開半步，如夢初醒地注視着自己親手打造的新造型。

庫洛洛也正略感新奇地偏過頭來，右手食指的指尖輕輕敲打着耳環下側寶石的部分。

像是想要將櫛名琥珀的眼眸當做一面鏡子，從瞳孔的倒影之中對如今的形象多做觀察，青年抬起視線，靜靜地凝視着他的眼睛。

——隨即挑起唇角，柔和地微笑了起來。

「喜歡嗎？」

「……嗯。」

指尖上的觸感依舊殘留，宛若火炭一般熾熱而鮮明。

櫛名琥珀垂在身側的十指微微顫抖，放任由於先前的衝擊而顯得有些紊亂的思緒四下逃逸，下意識給出了不含偽飾的回答。

「非常漂亮……很適合你。」

視線在蘊着幽藍冷光的寶石之上停留，隨即滑落到青年似乎能夠吞沒一切光線的漆黑眼眸，靜靜地對視着。

右手不自覺抬起想要觸碰、又即將觸及的前一瞬間恍然回神，緩緩收回身邊。

——然而還未落下，卻被緊緊地握住了。

庫洛洛垂下眼睫，將少年冰冷纖細的蒼白指尖捧起，低下頭來，吮去了其上先前沾染的幾縷血絲。

「這樣嗎？我很高興。」

他輕輕地笑了起來。

「謝謝琥珀醬的禮物，我很喜歡。今後也會一直好好珍惜的。」

【作為我的一部分……就像是計劃之中的你一樣。】

只是為了按照預期行事，迫使少年更進一步深陷自己身邊——所作所為都是為了達成那個目的，而精心上演的劇目而已。

或許不盡然吧。

若是在長久以來的相處之中不曾有所觸動，怎麼會因為意外得手的禮物而欣悅，怎麼會心血來潮做出這樣的事？

夜幕逐漸降臨，夜色變得深邃而濃郁。

他懷抱着熟睡的少年走進房間，將那些紛亂的念頭摒棄腦後，不做他想。

至少目前為止，這條路上發生的任何小小意外，都不會影響那個他寫定的結局。

——那麼，就讓這條二人并行的路，暫且走得更遠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