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櫛名琥珀睜開了眼睛。
鼻間血腥味兒很重,被牢牢固定住的四肢百骸傳來滯澀的鈍痛感。
再然後,遲遲恢復的視覺才映出了眼前的景象。
和前幾天一樣,刑訊室里除了自己空無一人。
四下鋪的冷色瓷磚上沾滿了濺射狀的血跡,大部分已經發黑,牆上懸挂着幾條樣式各異的鞭子,使用痕迹還很新鮮。
他嘗試着活動下麻木的手腕,金屬鐐銬撞擊在牆面上,發出清越的脆響。
能活動的空間小到可以忽略不計,血液重新開始流通之後,渾身上下的鞭傷傳來的痛楚越發尖銳鮮明,伴隨着難耐的麻癢感,讓櫛名琥珀不由低下頭來,無聲地倒抽了一口氣。
這次遭受懲罰是為什麼?已經記不清了。
反正他的所做所為、包括他的存在本身,在這個家裏,全都是不合格的。
強迫自己放鬆下來,將渾身的重量都託付在將手腕高高吊起的鐐銬上,櫛名琥珀閉上眼睛,讓意識逐漸發散近乎假寐,藉此弱化軀體上的痛苦。
這樣一味逃避的小技巧,他用得很嫻熟了。
然而這次卻不行。
——下巴傳來一股突兀的力道,被悄無聲息出現在刑訊室的某個人牢牢捏着挑了起來。
隨之而來的痛楚雖然相對於鞭傷可以忽略不計,但想要裝死也是很困難的。
櫛名琥珀不得不掀起重若千鈞的眼帘,因為困意和低燒而濡濕的眼眸像一顆矇著紗的紅寶石,在霧氣後面遲緩地閃動着,就着這個被迫仰望的姿勢看向了來人。
黑髮及腰的青年身量高挑纖細,有一雙大而無神的貓眼。
眼尾微微上挑,線條精緻,不做表情時看起來乖順無辜,是略顯陰森卻會讓人模糊性別的漂亮。
但一旦帶上些笑意,就像開啟了什麼奇怪的開關一樣,整張好女般的臉龐蒙上濃重陰影,如有實質的扭曲惡意從中噴薄而出,幾乎能把貞子嚇得哭着爬回井裏去。
早已習慣的櫛名琥珀頂着惡念的威壓,低低叫了一句。
“……哥哥。”
捏在下巴上的手終於鬆開,像是對這個稱呼抑或他的態度感到滿意一般,揍敵客家的長子散去念壓,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不帶表情地開了口。
“已經早上九點多了呢。這個時間還在睡覺嗎?還真是一如既往地懶惰呢,kohaku。”
相對於帶了面具般不起波瀾的臉,略微上挑的語調暴露了,青年此時的心情很好。
他的目光落在拘束架上動彈不得的廢物弟弟身上,從殘破衣物下自己親手造成的凄慘傷痕上緩緩掃過,變得更為暗沉了些。
隨手拿起一旁牆面上掛着的鞭子,注意到餘光瞥見自己動作的琥珀身軀下意識繃緊,連自己都未曾察覺地,語氣放得愈發輕快了。
“這種程度的懲罰都撐不過去,完全不夠格啊。勤加鍛煉的事以後再說,”青年略有些惋惜地把鞭子放回原位,俯身靠近了些,“七天的禁閉期到了……懲罰結束了哦。”
“身為長兄每天必須定時定點來‘教導’你,我也是很辛苦的呢。”
這麼感慨着的同時,他伸手捏斷了禁錮着對方的鐐銬,任由弟弟狼狽地前傾,順應重力摔進自己懷裏。
雙臂分別穿過腿彎與腰肢下方,黑髮的青年自然而然地將人打橫抱起,轉身朝着刑訊室外走去。
走廊上透進來的光線刺目,櫛名琥珀縮在兄長懷抱里,閉着眼睛一聲不吭。
路上遇到了幾名執事和女僕,也都早已對他這副奄奄一息的狼狽樣子司空見慣似的,沒有任何多餘的反應,只是遠遠地對抱着他的青年彎腰行禮。
“伊爾迷少爺。”
心情很好的伊爾迷罕見地有所回應,對着他們點點頭,抱着人大步走了。
受寵若驚的執事梧桐推了推眼鏡,心道大少爺真是對二少爺寵得愈發過頭了。
不僅從小到大所有體罰都一手包辦,結束之後還會親自照顧,關注度遠超對其他幾個更有天賦的弟弟。
——明明只是個廢物而已。
百思不得其解的梧桐搖搖頭,不再試圖揣測主人家的心思,重新投入了工作當中。
而另一頭,琥珀已經被伊爾迷一路抱到了卧室。
伊爾迷的卧室。
可能是覺得他一身血污會弄髒被褥,和溫柔體貼絕緣的兄長沒有選擇把他這個傷員放在柔軟的大床上細心照顧,而是徑直走進盥洗室,把人放進了浴缸里。
青年蹲在一旁,歪頭打量着瓷白浴缸里抬起一隻手蹙着眉頭遮擋光線的弟弟,突然幽幽地嘆了口氣。
“完全不和我這個哥哥交心了呢,琥珀。”
得到了後者半眯着眼睛投來的、不含情緒的一瞥。
“明明最喜歡我了不是嗎?”他繼續往下說,“以前小的時候,還總愛纏着我說夢裏發生了什麼什麼事,現在卻絕口不提了,真是令人傷心。”
出乎意料的是,浴缸里的人睜開眼睛,很輕地反駁了一句。
“不是夢裏。”
【對我而言,兩邊都是現實。】
【每天九點定時入睡之後,就一定會抵達的世界的另一端。】
從出生開始,櫛名琥珀的人生就是雙線程的。
像是詛咒一般,在每天夜幕降臨的鐘聲敲響之後,他將作為另一個人,在另一個世界醒來。
同時作為殺手世家的次子和普通小市民家庭的孩子接受雙份教導,幼年的他完全無法區分其中價值觀有何不同,一而再再而三地,鬧出了不少風波。
最終導致兩邊的生活都像脫軌的列車般直直墜入深淵,在糟糕程度上倒是十分雷同。
從小到大,他唯一擅長的好像就是把努力想要呵護的事物搞砸。
所以稍微長大些后,就幾乎怠於去做什麼努力了。
而伊爾迷聽了他的回答之後,也只是露出了意料之中的理解表情。
不是相信,而是兄長特有的、對腦子不好使的弟弟的寬容。
他就着這副幾乎是高高在上的態度,用哄孩子的敷衍語氣接下了話題。
“這樣啊。那有碰到什麼有意思的事情嗎?全部都可以告訴我哦。”
在櫛名琥珀努力思考的時候,青年伸出手來,打開了浴缸頂上的水龍頭。
晶瑩的水花噴濺出來,很快在腳踝附近積起小小的一泓。
前者被涼意一激,從鼻腔里發出急促的一聲悶哼,艱難地撐着身子坐起,虛弱半倚在浴缸的邊緣上。
凝固在皮膚上的乾涸血痂被流水融化,將愈漲愈高的半缸水都染成了刺眼的淡紅色。
頭髮也已經被沾濕,在臉頰邊有氣無力地貼着,滴滴答答地墜着水珠,看起來可憐極了。
趴在浴缸邊緣的伊爾迷貓眼圓睜,神情專註,湊得愈發近了。
身體的溫度被不斷流失又灌注的涼水帶走,傷口反而沒那麼痛了。櫛名琥珀頭枕在堅硬冰涼的瓷磚上,隔着層縹緲的水汽盯着天花板發獃,半晌之後才找到答案,慢吞吞地出了聲。
“碰到了……有趣的玩具。”
但卻在到手的前一秒跑掉了,不免有些令人遺憾。
構造圖什麼的,畢竟不能和本人相比啊。
心不在焉的兄長沒有應答,只是探手撥弄着已經溢出浴缸、嘩嘩沖刷着浴室地板的水簾。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櫛名琥珀意識逐漸昏沉、覺得自己幾乎要融化在這缸水裏的時候,終於被一雙有力的臂膀撈出來,隨手裹上浴巾,呈蠶蛹狀丟到了床上。
他下意識拱動兩下,只覺得渾身酸痛到動彈不得,兼之頭昏腦漲,太陽穴處隱隱約約刺痛,心知生病是板上釘釘的事。
畢竟受傷后又泡了半天涼水,說出去是任何一個醫生都會大搖其頭的程度。
而始作俑者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之後,毫無做錯了事的自覺,只是以“光是這樣就不行了嗎?”的費解目光注視着他。
櫛名琥珀最終陷入昏睡之前,有聽見他起身打電話叫醫生過來的動靜。
——可是,作為弟弟的我到底脆弱到何種程度,你明明應該是最清楚的吧。
他懶得去想,只是在伊爾迷回到床邊時,費力地抬手勾住了青年的衣角。
“哥哥……”
不太確定有沒有出聲,只是下意識如是喃喃着。
後者垂下臉來,嘴角逐漸上揚,原本毫無起伏的表情化為一個扭曲的、覆著陰影的微笑。
“安心吧。我會照顧好琥珀的哦。”
畢竟,你可是我最愛的【所有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