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青年的身軀漸漸蜷縮起來,他似乎夢到了什麼可怕的事情,臉上浮現出痛苦之色,就連眉頭也不自覺地皺起來。
謝輕雪愣了愣,她的目光在傅雲聲扭曲的手指上掃過。
手指這般被硬生生折斷,自然是會疼的。
只是在此之前,謝輕雪從未見傅雲聲喊過一聲疼,如今忽然聽見這樣的夢囈,謝輕雪難免有些詫異。
傅雲聲這人,鮮少對旁人示弱,他永遠都是堅強的、完美的,好似天上可望而不可即的星辰,看着近在眼前,實則遠在天邊。
謝輕雪原本也以為傅雲聲是不會難過的,可今天的傅雲聲卻不同以往,他在她面前表露出許多脆弱的一面,他會哭,會喊疼,會做噩夢,謝輕雪這才驚覺,傅雲聲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完美,他不是星辰,而是一個柔軟脆弱的人類,所以……傅雲聲也是會難過的。
“很疼嗎?”
謝輕雪忍不住問,她難以想像,向來沉悶,不願意表露出自己難過的傅雲聲,究竟是遭遇了怎樣的痛苦,才會流露出這樣的神色。
“謝……輕……雪。”
傅雲聲仍低低地呼喚着謝輕雪的名字,他抓着謝輕雪的手,像是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謝輕雪能感覺到傅雲聲的手在顫抖,他在害怕。
傅雲聲彷彿又回到了那個可怕的夜晚。
那時的他被證實並不是傅家的親生孩子,於是向來寵着他,對他極盡溫柔的父兄一下子變了一副模樣。
過往的一切似乎成為一場夢,傅雲聲被傅家拋棄,而真正的傅家少爺則取代傅雲聲,成為傅家備受寵愛的小兒子。
傅家被抱錯的小兒子自幼生活在貧民窟,他本應是含着金湯匙長大的小少爺,卻因為出生時被抱錯,不得不為生計而奔波,於是傅家對這個孩子越發憐惜寵愛,對傅雲聲也越發憎恨。
儘管傅雲聲什麼都沒有做,最初的調換也只是一場意外。
“傅雲聲,你這麼多年吃傅家的,用傅家的,害得阿樂受了那麼多苦,也該做出點補償吧?”
曾經親密的親人看向傅雲聲時,眼裏只剩下了厭惡,彷彿正在看待路邊的垃圾,他們無視傅雲聲的低聲乞求,吩咐人將傅雲聲手指一根根折斷,將傅雲聲原本的天賦、所有的成就皆換給了傅家真正的少爺。
傅雲聲難過痛苦無人聽見,也沒有人會理會。
一切都結束之後,傅雲聲滿身冷汗,他疼得說不出話來,只蜷縮在冰冷而骯髒的地面上。
“好……疼……”
傅雲聲的視線模糊不清,他悶哼了一聲,聲音支離破碎,帶着涼意的雨珠落在他臉上,順着臉龐的弧度落到傅雲聲蒼白的唇瓣上。
傅雲聲的身體輕輕顫抖着,他曾期待過有人回頭看他一眼,但誰都沒有那樣做,他宛如一件被隨意丟棄的垃圾。
再後來,傅雲聲被送入冬之城的拍賣場。
在那裏,傅雲聲只是一件可以任由人估價打量的貨物,拍賣台下的目光如蛆附骨,噁心而黏膩。
傅雲意識到自己被所有人拋棄了,他沒什麼都沒有了,痛苦拉扯着他,要將他拽入深淵,可在墮入深淵的那一刻,手掌處傳來一陣輕柔的暖意,有人牽住了他的手。
“別怕。”
熟悉的聲音。
只是簡單的兩個字,說得堅定有力,拂去傅雲聲一切不安和難過。
“傅雲聲,別怕,我在這裏,一切都過去了……”
黑暗中,似有光墜落。
傅雲聲怔怔地看着那束光,他仰望着,企圖抓住這份溫暖。
然而,很快,傅雲聲又停住了動作,他在地上的污水裏看見了自己的倒影,現在的他滿身泥濘,狼狽不堪,早就失去了靠近光的資格。
慢慢地收回手,傅雲聲垂下頭,他蜷縮在角落裏,孤獨又可憐。
“謝……輕……雪。”
傅雲聲低低地喚着謝輕雪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他細細地嗚咽,僅是一個名字,他卻好像在無盡的痛苦中品嘗到了唯一一點甜味,於是傅雲聲企圖靠着這一抹甜味捱過黑暗。
謝輕雪並不清楚傅雲聲在想些什麼,她垂眸,看着傅雲聲忽然鬆開的手。
明明前一秒死死抓住她的手,不肯放開的人是傅雲聲,可下一秒,又是傅雲聲自己主動鬆開她的手。
謝輕雪只覺得傅雲聲這人當真是矛盾。
無聲地嘆息一聲,看着傅雲聲蒼白的睡容,謝輕雪眉頭微蹙,她手上還殘留着傅雲聲掌心的溫暖,可當傅雲聲鬆開她手時,微涼的空氣便開始肆無忌憚地掠奪着這份暖意。
感受到暖意漸漸消弭,謝輕雪心底突然升起幾分失落。
謝輕雪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情緒,目光落到傅雲聲白皙的側臉上,謝輕雪眉頭皺起又鬆開。
她想到一個主意。
-
傅雲聲再次醒來時,周圍已經沒有了謝輕雪的身影。
和煦的陽光穿過窗帘的縫隙,輕靈地落入屋內,這使得屋內頓時明亮起來。
然而陽光無法照亮傅雲聲的內心,在發現謝輕雪不見蹤影后,他瞬間變得驚慌起來。
傅雲聲四處尋找着謝輕雪的聲音,儘管他不願承認,但他的確害怕謝輕雪會拋下自己,從自己身邊離去。
可傅雲聲怎麼找,都找不到謝輕雪的蹤跡。
於是當謝輕雪推門而入的那一刻,角落裏多出一個灰暗的身影,高大的青年像是一隻被主人拋棄的大型犬,可憐巴巴地縮在角落裏,聽見門口的動靜,他急忙抬頭望來,眼睛濕漉漉的。
當看清謝輕雪的身影,傅雲聲的眸子總算亮起來。
絲毫不見當初清冷的模樣。
“你回來了,我還以為……”
傅雲聲眼巴巴地湊到謝輕雪身邊。
“還以為?”
謝輕雪拎着手裏的早餐,不解地略微抬起眸。
“還以為你不要我了。”
傅雲聲的聲音低了下去,他本能地說出自己心中所想,結果話音未落,他猛地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這句話不太對勁,小心翼翼地用餘光觀察着謝輕雪臉上的神色。
謝輕雪的神色如常,她將早餐隨手放到桌上:“這裏是我家,就算不要你了,我也只會趕你出去,而不是選擇從我自己家離開。”
說完,謝輕雪奇怪地撇了一眼傅雲聲。
“……”
傅雲聲不說話了,他低下頭,有些訕訕,再然後,他就被謝輕雪攆進衛生間。
“刷完牙過來吃早餐。”
留下這麼一句話,謝輕雪抬步走開。
傅雲聲只好照做,餘光戀戀不捨地追隨着謝輕雪的身影,等謝輕雪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傅雲聲這才收回目光,他抬起眼,打量着眼前的一切,然後便愣住了。
衛生間不大不小,裏面擺放着各種生活用具,有牙刷、毛巾、用於洗漱的被子……按理來說,這些都是極其尋常的景象,但傅雲聲卻注意到,這些東西都是成雙成對的,就好像……有人為他在這個家裏預留了一個位置。
這時,謝輕雪的腦袋從一旁探出來:“忘記說了,黑色那套是你的,你喜歡黑色的嗎?”
傅雲聲獃獃地點頭。
謝輕雪滿意了:“行,那你就用那套吧。”
傅雲聲僵硬地抬起手,取下牙刷,夢遊似地刷完牙,等到他將臉埋在柔軟的毛巾里,微涼的水拍打在他臉上,他這才猛地回過神來。
這是……謝輕雪特意為他買的。
傅雲聲不明白謝輕雪為什麼要這麼做,但眼前的一切讓他忍不住產生妄想——就彷彿,他和謝輕雪正生活在同一個家裏。
“家”。
他同謝輕雪的家。
僅僅是這麼一個念頭,就可以讓傅雲聲的耳尖一點一點地變紅。
用毛巾捂住自己的臉,傅雲聲“嗚”了一聲,他告誡自己立馬停下妄想。
他同謝輕雪絕無可能,謝輕雪僅是出於好心才這麼做,也許再過不久他就會被謝輕雪從這裏趕出去……
傅雲聲拼盡全力地說服着自己,然而那些不可言說的思緒還是宛如雜草一樣,瘋狂在他腦海中蔓延。
傅雲聲的耳根也隨之越來越紅,到了最後似乎快能滴出血來。
另一旁,謝輕雪將早餐從袋子裏取出,擺放在桌子上,她等了許久,都沒有見到傅雲聲的蹤影,不由得覺得有些奇怪,重新折回衛生間。
結果謝輕雪就收穫了一朵變得有些奇怪的高嶺之花。
高嶺之花把腦袋埋進毛巾里,像只小狗狗一樣發出輕輕的嗚咽聲。
謝輕雪一言難盡,良久,她終於出聲:“你……在幹什麼?”
傅雲聲一驚,做賊心虛地偏開視線,欲蓋彌彰:“沒、沒什麼。”
謝輕雪頭疼:“既然弄完了,就趕緊出來。”
“好。”
聞言,傅雲聲乖乖地擰乾凈毛巾,把毛巾懸挂在毛巾架上。
看來傅雲聲真的很喜歡這條毛巾。
看着傅雲聲小心翼翼的動作,謝輕雪不確定地想,她有些好笑,自然而然地牽住傅雲聲的手腕:“行了,出來吃飯吧。”
傅雲聲垂眼看着謝輕雪牽住自己的手,眼帘輕顫,耳根又再次燙了起來。
傅雲聲安靜地被謝輕雪牽到飯桌旁,謝輕雪隨時掰下一塊油條投喂他。
“好吃嗎?”
謝輕雪笑意盈盈,傅雲聲望着她的眼睛,有一瞬間懷疑這人把自己當成小寵物了,可他還是什麼都沒說,慢慢地咽下食物之後,他這才點點頭,低聲說道:“好吃。”
比起謝輕雪隨意的吃相,作為曾經的小少爺,傅雲聲的吃相便顯得慢條斯理了許多。
修長的指尖沾上油脂,在光的映照下泛起淺淺的光澤,伴隨着傅雲聲的動作,這些油脂必不可免地沾染到他的唇上,謝輕雪的目光從傅雲聲的淡唇上輕輕掃過,她好像找到投喂的樂趣,越來越多的食物被塞進傅雲聲手裏。
傅雲聲只好忙不迭地解決這些食物。
在謝輕雪的努力投喂下,傅雲聲一早上吃下不少食物,原本扁扁的肚子變得微鼓起來,偏偏謝輕雪還是不滿意,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傅雲聲,皺眉:“怎麼吃那麼少?”
“……”
傅雲聲無奈,他又不是小豬仔,哪能吃下那麼多食物。
當然謝輕雪顯然不那麼覺得。
看着謝輕雪在廚房忙碌的背景,傅雲聲想起衛生間裏那些成雙成對的用品,又想起謝輕雪早上忽然轉變的態度,他抿了抿唇,在原地站了半晌,還是止不住心中的期待,輕聲開了口:“謝輕雪,你為什麼要……買那些東西?”
“嗯?”
謝輕雪疑惑地回過頭。
“就是……衛生間裏那些。”
說話時,傅雲聲的掌心裏慢慢冒出冷汗,他覺得自己在自作多情,畢竟上一次他也曾這麼緊張地詢問過謝輕雪,而謝輕雪給他的回答是日行一善。
謝輕雪從未喜歡過他。
傅雲聲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
回應傅雲聲的是一片沉默,傅雲聲的頭漸漸低下去,原本緊攥着的手也不自覺地鬆開了。
就在最後一抹期待也快要消散的那一刻,傅雲聲聽見了謝輕雪的聲音。
“傅雲聲,你要不要留下來?”
傅雲聲猛地抬起頭,他獃獃地看着謝輕雪,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不……這麼說也不對……”
謝輕雪想了想,繼續說道。
於是傅雲聲瘋狂跳動的心一下子高懸起來,他以為謝輕雪要反悔了。
但他害怕的並沒有發生,謝輕雪的指尖輕輕點了點臉頰,她略做思考,終於得出了更適合的說辭:“應該說,我希望你留下來。”
“那麼,傅雲聲,你願意……留下來嗎?”
謝輕雪眉眼間帶着笑意,她略微抬眼,傅雲聲便對上了她眼裏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