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石人 第三章 螻蟻與臭蟲
“躺椅上肌肉發達的大塊頭就是我們的監督員大骰子了,旁邊那個叫阿帥的跟班本是與我在同一家福利機構長大的人,現在卻成了一條對着主人搖尾巴的好狗。”
灰十一不作聲,順着三人的視線朝遠處望去。
四號礦班的集合地點坐落在巨大的凹坑裏,營地中央擺放着幾排鎬架和一堆髒兮兮的厚實收束袋。
肩膀足有常人兩倍寬闊、腦袋方得有稜有角的壯漢正悠然自得的躺在特大號的躺椅上,他高大的身材的肌肉虯扎,皮膚蒼白多毛,隱隱約約甚至能夠看到青筋在蠕動。
而在大骰子的身前,站着一名身穿花襯衫與喇叭褲的痘痘臉青年,他耀武揚威的指揮着前來集合的採石人列隊,想必此人便是藍響口中的狗腿子阿帥了。
灰十一說:“希望他不要太為難我。”
“大骰子可不是什麼寬宏大量的善茬,他的心眼比他那根小指頭還要小,你空手而來可以說是在狠狠打他的臉,這場皮肉之災肯定躲不掉了,所以你等會記得要表現得謙卑誠懇點,大家都是吃過癟的過來人,沒有誰會幸災樂禍的,千萬記住,無論如何都不要忤逆他。”藍響苦口婆心的低聲告訴他。
“無論如何。”雨刷子鄭重其事的重複了一遍。
灰十一認真聽着幾人的叮囑,四號礦班的採石人很快就集合完畢了。
阿帥數完人頭,昂首挺胸。“新來的五個人,都自覺點,咱們早點把流程走完了幹活,不要浪費其他人的時間。”
最先走上去的是名約摸十四五歲的少年,他輕咬着下唇,緊張得連嘴都張不開,磨磨唧唧悶嗯了半天也沒憋出一個完整的屁來,最後低着頭,遞上一個比拳頭略小的圓膠囊。
早就等待得失去了耐煩心的阿帥從他手中一把奪過膠囊,脖子朝左一扭,瞬間換了副諂媚討好的面孔。“骰子哥,這是袋b級焰紅粉,科尚公司產的,是實打實的真貨。”
大骰子用鼻哼隨便應付了一聲,不過至少還是能夠看出這個禮物算是令他滿意了。
“好,滾蛋吧。”阿帥示意少年歸隊。
第二個走上前去的是個肌膚黝黑無光的中年男人,他畢恭畢敬的垂着腦袋,佈滿老繭的雙手捧着一個造型奇特的木雕鷹頭盒子。“這是俺家鄉的特產緋花葉,有喚醒雄風的功效,拿來孝敬監督員這種受歡迎的男人,實在再合適不過了。”
“別廢話了,快拿來。”
隨後,在場的另外兩人也都憑藉著手中的禮物依次過關,只剩下兩手空空的灰十一孤零零的站在原地。
阿帥裝模作樣的背着手,圍着他繞了好幾圈,可是在他身上仔細打量了半天,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
“好小子,你不會是空着手來的吧?”
阿帥的疑問瞬間引起了大骰子的注意,也令灰十一成為了全場的焦點。他無視掉四周的刺眼視線,努力保持着平常心,將藍響三人替他準備好的措辭提到了嗓子眼。
“監督員大人,真的不好意思,不是我不了解規矩,我剛出獄,時間上實在來不及。您看能不能稍微寬限我一段時間,等休息日到了,我就為您細心挑選一份合適的禮物。”
大骰子面露慍色。“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是在暗示老子強迫你送禮嗎?”
灰十一腹誹了幾句虛偽,同樣皮笑肉不笑的虛偽應付道:“沒有的事,這都是我心甘情願的。”
“不是心甘情願,是理所當然。”阿帥指正。
灰十一放下心來,本以為對方暫時放過了他,不料雙眼一閉一睜,那道魁梧的身影就突然從躺椅上消失了。
下一刻,一張方正的大臉盤子就近在咫尺。
啪!
這記勢大力沉的響亮耳光簡直快得不可思議,灰十一眼睛一花,還沒反應過來,腦瓜子就被震得嗡嗡直響。
失去平衡的他朝着反方向跌出好幾個急促的踉蹌,最終還是沒能成功站穩腳跟,一屁股摔倒在了地上。
鐵鏽味在他的口腔里迅速瀰漫,他啐出一小口鮮血、艱難的坐起身來,用手輕輕按揉着險些脫臼的脖頸,麻木的左臉恢復了知覺之後,很快又生出發腫發熱的不適感。
果不其然,這大骰子是位“力體”的適應者。
當今市面上千奇百怪的改造晶片里,有着久遠歷史的力體系列常年霸佔着銷量榜的最前列。它能夠顯著提高適應者的反應速度與肢體力量,對身體的要求不那麼苛刻的同時,對黑石力量的消耗也算得上是微乎其微。
在三角監獄,為了震懾想要聚眾鬧事的囚犯們,力體系列中入門級的“力體一”便成了招聘獄卒的最基本要求,有了它,即使十個身強體壯的男囚也不是老獄卒的對手。
大骰子若無其事的甩甩手腕,看也不看灰十一一眼,像是趕走了一隻微不足道的蒼蠅。
他慢條斯理的走到營地中心的岩塊上,居高臨下的俯視着一眾噤若寒蟬的男女老少。
“外界把你們叫作採石人,你們就真把自己當作人了?老油子和新來的都給老子記住了!哪怕是人,也是分九等的!而你們這群廢物,就是最下等的那種螻蟻渣滓!”
“都看到了吧?和你們這群混吃等死的劣等貨色不一樣,老子可是植入了力體晶片的適應者!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註定比你們更高等!所以老子是監督員!而你們只是採石人!”
“這就是老子教你們的第一課,永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大骰子越說越起勁兒,言語中充斥着露骨的輕蔑之意,想來很是享受這種高人一等的快感。
“說!你們是卑不足道的螻蟻!”
“我們是卑不足道的螻蟻。”眾人低聲順從。
他們的臉上沒有憤怒,甚至沒有羞恥的情緒,可以說是完全不帶半分感情色彩,有的只是屈服於命運的麻木與習以為常的應付了事,或許這種事情並不是第一次發生。
“大聲點!”
“我們是卑不足道的螻蟻!”眾人高聲吶喊。
然而在句句自辱的發言裏,卻出現了一道不協調的聲音。“臭屁個什麼勁兒?不都是給大人物打工的?”
“是誰?”
即使隔得足有幾十步遠,即使營地的叫喊聲響徹雲霄,大骰子依然是沒有聽漏這句聲若蚊蚋的嘀咕。
“站出來!”狗仗人勢的阿帥聞聲而吠。
眾人面面相覷,沒有人主動承認。
“都不吱聲是吧?老子先把話摞在這兒,如果今天找不出來那個多嘴的混賬是誰,所有人就跟着他一起原地罰站吧。反正老子不差這點錢,少記一次有效收入也無所謂。”
這一招的效果立竿見影,當自身的利益遭受到威脅后,原本對此事漠不關心的眾人立刻騷動起來。
“到底是誰啊?別拖累大家。”有人發問。
“我聽到了,是最前面的人。”有人檢舉。
“對!是新來的那幾個傢伙。”有人附和。
灰十一心中很清楚是誰,只是他選擇了保持沉默。
那名唯唯諾諾的少年早已變得面如死灰,估計是還沒想通自己一時衝動的嘀咕為何正好就被對方給聽見了。
不過現在的灰十一沒空操心別人的事。
即使他已信誓旦旦的立下承諾,但這事不用想都能明白,他一貧如洗,難道光憑這短短几天的收入就真能買到令大骰子稱心如意的禮物?不過是慢性死亡的緩兵之計。
“他該不會又要殺人了吧?”
“哎,咱四班好不容易才迎來一次補員,這些新來的傢伙真不讓人省心,我還以為這段日子能稍微輕鬆些了。”
“真羨慕其他礦班。”
眾人嘰嘰喳喳的議論起大骰子來,這位自命不凡的監督員似乎曾有過殺人的先例。
明明這麼多人都知道,他今天依然是好端端的逍遙法外,難怪這群採石人紛紛棄尊嚴於不顧,也不敢得罪他。
“骰子哥,我知道是誰了,”阿帥突然手指灰十一,“這小子一臉的不服氣,我看剛才出聲抱怨的八成就是他。”
灰十一莫名其妙幫人背了黑鍋,不過他本來也懶得辯解,還不如順水推舟,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他站起來,拍去屁股上的灰。“的確是我。”
“真是你?看來你苦頭還沒吃夠啊,”大骰子一愣,顯然沒有猜到惹禍的會是這個才被他收拾過的人,“有意思,好在老子今天心情不錯,就先饒你一命。”
見對方突然展露出了寬宏大量的一面,灰十一多少明白,這大概只是因為他的見面禮還沒送到對方的手上罷了。
“作為放過你的代價,讓我想想……你就把褲子脫了,用你的水龍頭給這裏的臭娘們即興表演個節目吧。”
“好!表演節目!”阿帥頗為配合。
人堆中響起幾聲狼狽的尖叫,幾名女性採石人顯然不期待看到這一檔子惡俗的臨時節目,不約而同別過了頭去。
“都給老子瞪大眼睛看清楚了!”大骰子不打算放過她們,“誰也不許低頭!除非你也想上台參演!”
“小子,你是耳朵聾嗎?”見灰十一紋絲不動,阿帥走了過來,“掏出你的水龍頭來,反正它今後也沒有用武之地,與其等着生鏽爛掉,還不如拿來給大伙兒表演節目。”
“水龍頭老師,你似乎很有經驗,要不先教一教我?”灰十一有了主意,全然不惱,只是心平氣和的反唇相譏。
“你!”阿帥惱羞成怒卻又不敢動手,只得悻悻的回頭看向他的主人。
大骰子面色一沉。“我給過你機會了,脫還是不脫?”
“抱歉,我很難辦,”灰十一按住額頭,唏噓着嘆了口氣,“您的興趣愛好實在太過特殊,而我恰好又不是專攻心理疾病的醫生,所以我建議您還是另尋高明吧。”
“牙尖嘴利的小畜生,你還不明白自己的立場嗎?”
“洗耳恭聽。”
“老子是監督員,只要負責的礦班年產量達標,上頭就不會派人來找老子的麻煩。你以為老子已經親手送了多少個和你一樣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貨趕去投胎了?你以為會有哪個不長眼的會替你聲張正義?你以為哪位大人物會有空管你這隻螻蟻的死因?告訴你,你死了,有的是人來頂替。”
他看似語重心長的忠告裏佈滿了遊刃有餘的威脅。
灰十一併不懷疑對方的話有假,誰叫事實就是如此殘酷。像他這樣一個剛剛出獄的採石人,在這顆陌生的荒蕪星球上,既無親也無故、人也生地不熟,除了體內的微生物指望着他早點死了方便開飯,沒有誰會在意他的死活了。
或許“你嚇唬得了其他人,可惜嚇唬不到我,”即便如此,他仍不改張揚的態度,“我問你,你真敢殺了我嗎?”
“不知死活!真是給臉不要臉!”明明主子都還沒有表態,忠心耿耿的奴才卻已經氣得失了聲。
“死豬不怕開水燙,你想死我就成全你,”大骰子保持着鎮定自若的模樣,“趁我還沒動手,有什麼遺言儘快說吧。”
“遺言我還沒想好,沒想通的問題倒是有一個,”灰十一無辜的眨眨眼,按了按喉結,清了清嗓子,賣足了關子,然後才一本正經的開口提問:“剛才來的路上時,我好像聽到有人稱呼您為小指頭,恕我冒昧,這個外號是怎麼來的?”
不給對方張口回答的時間,他將雙掌啪的合十、刻意擺出恍然大悟的神態,又換上一副悲天憫人的表情,唉聲嘆氣着朝對方的褲襠盯去,還不忘翹了翹自己右手的小拇指。
這一次,大骰子的從容不迫終於消失了,大方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漲成了豬肝色,惱羞成怒的五官更是扭曲成好幾團,瞅那兩塊生得結實咬肌的腮幫子,只怕滿口整齊的大白牙都要被強大的咬合力擠成碎渣。
在這險惡到極點的氛圍下,無人膽敢竊笑,哪怕是他身後的跟屁蟲也乖乖的閉上了嘴,沒有選擇出聲幫腔。
不過這些人里不包括灰十一,他的嘴角微微上揚。“聽說人越欠缺什麼,就越會憧憬什麼,難怪您總想別人表演節目。只是可惜啊,世上有些與生俱來的東西是學不來的。”
大骰子眼中充溢着怨毒,從皮帶上抽出一根金屬棍棒來。棒身與兒童的小臂差不多粗,看上去設計得簡單,但它的擁有者畢竟是一位植入了力體晶片的適應者。在那數倍於常人的巨力之下,定能讓灰十一這樣手無寸鐵的普通人一命嗚呼。
他清楚,他理解,他不為所動。
他註定會死,但絕非死在今日。有的人註定會死在今日,但那人絕非是他。
灰十一不退反進,上前踏出一步,歪着腦袋,食指戳按着自己的太陽穴。“來!朝這兒打!千萬別打偏了!”
他的話音剛落,大骰子就動了,速度足有常人的三倍快,轉眼間就到了他的身前,粗壯的左手死死掐住前者的脖頸,竟然將他整個人硬生生提了起來。
“你不是很會說嗎?繼續叫啊?”
壯漢猙獰的笑着,右手高舉起了棒子。
電光火石間,忽然有一物從天空中墜落。
噗嘰!
伴隨着一聲能從生理上引起人本能不適的悶響,紅的白的漿液四散飛濺,灑得離得近的灰十一滿臉都是。
盛氣凌人、不可一世的力體適應者甚至連半聲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就如同被剪斷提線的失魂木偶般癱軟了下去。
那根差點就成為兇器的金屬棍棒從他有力的大手裏脫出,在地上咕溜溜的轉個不停。
一目了然,大骰子死了,死相慘不忍睹。
繪製出這幕飛來橫禍的畫師是一塊淚滴狀的黝黑礦石,它已經牢牢嵌入骨肉之中,與支離破碎的腦殼合二為一,彷彿一對正值熱戀期、如膠似漆的甜蜜愛侶。
看着這攤沒了聲息的爛肉,灰十一心中毫無波瀾。
他不願令自己的工作服沾上更多的污穢之物,於是往後退了兩步,避開了不斷往外擴散的濃稠血水,安靜的注視着它們被乾燥粗糙的地表緩慢吸收,同時思考着對方生前說的話。
在大人物的眼中,渺小的蟲豸又怎可能僅有一種?
監督員與採石人就好似生活在爛水溝里的臭蟲與螻蟻,手中攥着微小權力的臭蟲自以為自己的命要比螻蟻的命更高貴,可是實際上呢?兩者的性命並沒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
監督員死了,同樣也有的是人來替代。
阿帥大張着嘴巴跪坐在地上,獃滯的目光盯着主人的特大號屍體。一條漂亮嶄新的翠綠喇叭褲已經被不知名液體染深了一大片,臉上狐假虎威的神氣模樣也不復存在。
灰十一沒有搭理對方,失魂落魄的喪家犬不足以對他造成威脅。再者,他也不需要做些什麼,如今樹已倒,自然會有受盡壓迫的人來收拾這隻失去庇護的猢猻。
他扛起鐵鎬,拿起收束袋,帶頭走進了礦洞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