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總角

第一章 總角

昇平十六年五月初一,我奉旨入宮,為和嘉公主伴讀。公主的母親是國朝的皇后,也是我的姑母,可我與她們雖是表親,卻也是頭一回相見。

在家中常聽父母親說起姑母,卻未能謀過面,此番入宮,父親早早地託人告知姑母,對我多加照拂。我想像中的姑母,國朝的皇后,應是頭頂六尾鳳冠,身着錦衣華服,可入了鳳儀宮才知道,姑母衣着素雅,僅僅一支偏鳳綰着秀髮,宮中佈置也十分樸素,卻始終難掩中宮風範。拜見了姑母,中宮的大女官王氏便領了我和家裏帶來的貼身女使錦瑟,往公主閨閣去了。

在家時,阿娘便常說:“卿卿啊,和嘉公主是國朝唯一的嫡公主,聖上疼愛有加,皇后雖未生下皇子,但只要有公主在,皇后的地位就是不可動搖的,你爹在前朝也多有助力。”

我最初覺得此言差矣,畢竟宮中素來以皇子為尊,可入了宮,聽宮人們說起才知道,陛下雖對姑母淡淡的,但還是會時常來鳳儀宮,多是為了和嘉公主。

幾乎每次陛下駕臨中宮,都會把公主抱在懷中,逗她玩笑,公主亦是精靈古怪,天真可愛,時常引得陛下喜笑顏開,朝堂之事所造成的煩擾,一會兒便煙消雲散了,此番父女和樂的情境,在皇宮裏實在是不可多得。

想來是這宮中皇子眾多,妃嬪鬥爭不斷,而只有在公主這裏,陛下才能找到心靈的慰藉。

公主更是早早就有了封號,在眾多公主中,這是獨一份的恩寵。

和嘉二字,寓意和樂美滿,嘉言懿行,包含了陛下對公主的無限期許與祝願。而公主的名字為單字“宓”,取宓(fú)妃之意,賦予公主以洛神“翩若驚鴻,婉若游龍”之姿。

想到這裏,我不免有些擔憂,畢竟是陛下最寵愛的小女兒,若是不慎冒犯了公主,怕是會辜負了陛下對我崔氏的眷顧。

公主自幼居於鳳儀宮的偏殿瑤光殿,原本,那座宮殿並不是這個名字,只因公主降生那年本是大旱之年,然公主出世那日,卻久旱逢甘露,聖上大喜,特賜公主寢殿更名為瑤光,寓意天降祥瑞,福運綿延。

到了瑤光殿,見一群女官侍婢們簇擁着一個身着硃紅色對襟齊腰襦裙、模樣嬌小的小姑娘,我便知道她就是和嘉公主了。

走近了上下打量一番,只見她梳着垂鬟分肖髻,配有些許釵環稍作點綴,脖子佩戴着的珍珠流蘇長命鎖上鑲嵌着大顆紅瑪瑙,周身還散發著淡淡的花香。

她如今該是七歲多了,比我還年幼一兩歲,她膚如凝脂,濃密纖長的睫毛下有着如秋水一般晶瑩透徹的眼眸,一眨一眨,又如暗夜裏閃耀的星光,一時間,我竟然忘了禮數,多虧王娘子提醒,這才遲遲地行了禮。

公主並不在意我禮數不周,親自過來扶我,又撲朔着大眼睛對王娘子道:“崔姐姐是舅父的女兒,也是我們自家人,娘子往後不要再讓她行禮了,好嘛?”

王娘子是皇後身邊最得力的人,又是看着公主長大,和自己的孩子是一樣的,見公主這麼說,不由噗嗤一笑,寵溺道:“公主說的是,皇後殿下是希望崔姑娘能與您和睦相處,至於這些個禮數,在自己人面前免了,倒也無傷大雅。”

公主聽后咯咯笑着,轉而對我說道:“姐姐是崔府最大的姑娘對嗎?”我稱是。

於是她對我說:“姐姐,你莫要拘束,往後在宮中,我和阿娘會對你好的,阿娘答應過舅父會好好照顧你的,往後你在私下裏,喚我閨名就好啦。”

聽到這裏,我不由心生感動,這是我第一次離家,來到這偌大的皇宮之中,好在有姑母與公主的真誠相待,才讓我不至於太想家。

感動歸感動,可我實在是一個拘謹的人,面對不熟悉的環境和初次見面的公主,除了不失分寸的舉止和言語的謝意,我一時間竟然做不出任何其他的回應,想着往後一同上學,便會漸漸好起來了。

那日傍晚,我本陪着公主溫習功課,不巧王娘子來了瑤光殿,說是姑母宣。

我放下書卷,辭別公主,隨王娘子往中宮正殿去了。到了正殿,行禮后,姑母摒退眾人,只留了我在殿中。我知道,姑母定是有話囑咐。

待眾人退下,姑母喚我去她身邊,我緩緩走近,這是我第一次與姑母這麼近。我原本以為阿娘已是一等一的大家閨秀,而姑母的氣質比我阿娘更顯溫柔嫻靜,許是身為中宮才有的氣度。

她伸手拉我到她身旁,道:“卿卿啊,往後你要在這宮中住上一陣了,飲食起居都與阿宓一樣,你要習慣宮裏的生活。“我沖姑母微微地點了點頭。

她又問:“你與阿宓相處的如何?”

我頓了頓,道:“公主待臣女甚好。”

姑母莞爾而笑,又道:“哥哥嫂嫂可曾告訴你,為什麼這麼多高門貴女,偏選了你入宮?”

我一時未思慮周全,竟然說:“該是因為阿爹是殿下的兄長。”

姑母噗嗤一笑,道:“罷了,卿卿說的也不錯。”又囑咐道:“明日入學,會有其他的皇子公主在,你初次去那裏,記得多聽多記,少說話,知道了嗎?”

姑母說話的樣子真真兒像極了阿爹平日裏教育我的樣子。我應道:“臣女知道了,謝殿下。”

我辭別姑母后,回到瑤光殿,見公主看着那些書卷已經昏昏欲睡,於是我放輕腳步,不敢擾了她。

第二日晨起,我隨公主去了學堂。在那裏,除了一眾皇子公主就是宗室子弟,和我一樣做伴讀的只有兩位小郎君。

慕容筠,上府折衝都尉慕容衍的兒子,為七皇子蕭澈伴讀。

曹臻,兵部尚書曹綺之子,為六皇子蕭洵伴讀。

說起六皇子蕭洵,我倒是想起在家時阿娘和大伯母曾同我說過的一段往事。

蕭洵是先皇后所出的次子。先皇后鄭氏一生育有二子一女,可惜最後只有蕭洵活了下來,從前的大皇子和溫寧長公主,一個養到十二歲,偏就夭折了,陛下痛心疾首,追封愛子為景穆皇太子;另一個因婚事不順,與夫家不睦,又接連流產,前些年鬱鬱而終了。

景穆皇太子的死對先皇后打擊沉重,先皇后的身體也大不如從前。

可是,一國之後,怎能無子?

當年,陛下盛寵宸妃,而宸妃亦是仗着身孕恃寵而驕,屢屢冒犯中宮。另一邊,出身尚好的貴妃宋氏育有與景穆皇太子年紀相仿,又聰明勤奮的二皇子。

所以,宸妃與貴妃中,不論誰的孩子被立為太子,都會危及到中宮的地位。

許是上天憐憫先皇后的求子之心,又或許是陛下覺得有愧於先皇后,不久,先皇后又遇喜了。那時宸妃已懷胎七月有餘,又得知先皇后遇喜的消息,陛下深感上天庇佑,想是天佑國朝,心存感激。

可先皇后自有孕后,一直是諸多不適,也有見紅的跡象,好在福澤深厚,保住了龍胎。而宸妃卻沒那麼好命了,臨盆那日血崩不止,致使母子雙亡。宸妃之死一直是個懸案,因為事發突然,毫無徵兆,宸妃孕中一直保養得當,怎麼說沒就沒了呢?

宸妃死後,陛下輟朝三日,到後宮除了看望孕中的先皇后,便不大去別處了。

可昇平四年的八月,也就是先皇后懷孕臨近七月,宸妃薨逝近九個月時,陛下突然下旨封鎖中宮,收回皇后璽綬。自那時起,陛下再也沒有去看過先皇后一眼,哪怕是先皇後生產那日,一眼也沒有。

小皇子很快被送去了淑和殿,也就是當時還是淑妃的姑母宮中,交由姑母撫養。還是姑母提醒,陛下才想起給皇子取名,後來,陛下也很少去看望皇子,好像那不是他自己的孩子一樣。

直到昇平五年一月末,中宮看守的侍衛稟告說先皇后崩了,陛下才去看了一眼,最後按着祖制安葬了先皇后,陛下也不甚過問。

雖然我一直不願相信,可傳言皆說,宸妃之死大多與先皇後有關,先皇后嫉妒宸妃年輕貌美又寵冠後宮,不願宸妃早於她生下皇子,威脅她的地位,便對宸妃母子下了殺手。最後被陛下發覺了真相,自然是恨極了她,以至於連帶着不親近六皇子,也遲遲未追謚先皇后,更是從未提過百年之後讓先皇后陪侍皇陵。是啊,先皇后本是陛下的結髮妻,一路陪着陛下從王府走到東宮,再登上皇位,為陛下生育三個孩子,若不是先皇后心狠手辣,戕害妃嬪,謀殺皇子,陛下也不會絲毫不顧夫妻多年的情分,逼她至死。

後來,也一直是姑母養育着六皇子,許是看在姑母賢良淑德,對陛下的孩子視如己出,又或許是姑母出身名門,是繼后最好的人選,總之,昇平八年七月初,姑母繼任中宮之位,遷居鳳儀宮。

之後,姑母生育了一個公主,便是阿宓。陛下哪怕是到鳳儀宮看望阿宓,也很少多走幾步,去看望蕭洵,而蕭洵似乎也習慣了陛下的冷淡,不怎麼在意。與阿宓的兄妹情,倒是十分深厚,平常都不怎麼愛笑的人,卻能時常對着阿宓笑容滿面,屬實難得。

蕭洵沉默寡言,鮮少與外人打交道,平日裏除了阿宓,就是與曹臻最為親近了。

我入宮數年,與他不曾說過幾句話。就只有一次,是昇平十九年的七夕佳節。

那日,姑母在宮中設宴,因為是後宮家宴,所以到場的多是皇子公主、妃嬪御侍。我因為是皇後母家人,所以也出席了宮宴。

只是宮中宴飲多是無趣,趁着姑母與貴人們正談笑風生,阿宓朝我使了個眼色,於是我們就偷溜了出去。

誰知才剛出了殿門,就被蕭洵從後面叫住,問我們在幹什麼。我倆皆是一愣。我素來有些懼怕蕭洵,覺得他沉默寡言,不好相與,故敬而遠之。誰知竟被他發現我們偷溜了出去,若是他稟告姑母,又免不了一頓訓誡。

正當我不知如何是好時,阿宓靈機一動,小跑到蕭洵身邊,拉着他的衣袖,撒嬌耍賴道:“好哥哥,你就放過我們吧,只要你不說,阿娘是不會知道的!”

我分明看見蕭洵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又很快消失不見,轉而換成一副為人兄長的模樣,對着阿宓好一頓說教。看到這裏,我忍俊不禁。誰知蕭洵竟出奇地看向我,無意間和我對視了一眼,嚇得我趕忙低下腦袋,又清咳了兩聲,以此來掩飾尷尬。

阿宓卻好似根本沒感受到空氣中瀰漫著的微妙氣氛,竟還關切地問我道:“卿卿,你可是方才飲了些酒,嗓子難受?”

我只好扯出一個牽強的笑容道:“許是吧,平日裏都不大飲酒。”

阿宓聽后,又道:“一會兒讓御膳房備些蓮子羹,也好給你潤潤嗓子。”

我微微點了點頭,沒有再接話茬。

想是蕭洵看在妹妹苦苦哀求的份上,不僅承諾不上報姑母,還同意帶我們到皇城中最高的地方去玩兒,阿宓的喜悅已是溢於言表,我自然也很興奮,卻不便表露過多。

後宮中的宮人內侍大多忙於晚宴的差事,無暇顧及其他。而蕭洵又帶着我們繞了遠路,故而一路走下來,沒有任何人發現我們。

“到了。”蕭洵仰視着面前的高閣道。

“攬月樓。”阿宓一字一頓地念着高閣牌匾上的三個大字,就像是第一次見到這座樓一樣。

“阿宓,你從前不曾來過嗎?”我驚訝地問她道。

她搖搖頭,對我說:“這裏離內宮還是有好些距離的,平日裏姑姑們跟着,我確實沒來過這裏呢。”

“上去看看吧。”蕭洵的語氣並不是徵求我們的意見,而是告訴我們要上去看看。

我們一路跟着他走上到最高處,再往下看去,才知攬月樓的宏偉壯觀之景。從高處向內俯視,便是皇城之中,三宮六院,碧瓦朱甍;而從高處向外俯瞰,又可觀長安街的萬家燈火。

我的目光一直延伸到很遠很遠,讓我不免有些想念家中的父母親。宮中的日子雖也平安喜樂,卻始終不及在親人身邊。

自昇平十六年入宮為阿宓伴讀,我便甚少回家了,與家裏多是通信往來。我知道,家人並非不思念我,只是他們認為,我留着宮中,留在皇後殿下身邊教養,往後對家族和我自己都會有諸多益處。

突然,蕭洵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你想家了?”

我有些吃驚,他是怎麼看出來的?我自以為情緒不外露,沒想到他竟如此洞察入微。

對於他的問話,我本能地否認道:“沒有,殿下多慮了。”可待到話說完了,我才覺察到語句的生硬。

沒想到我與蕭洵的第一次正面接觸,就把自己置於了一個尷尬的境地,讓我越發難以想像該如何同他自然地相處。

好在蕭洵比我年長兩三歲,早已搬出了鳳儀宮,常在皇子們的長清殿居住,所以平日裏也不大能見得到他。

昇平二十一年三月初十,皇六子蕭洵被冊為燕王,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他當時該有十七歲。

他被冊封親王后,我曾遇見過他一次。

那日,我去御花園採摘做口脂的原料,平日裏我就時常愛擺弄這些玩意兒,雖然我做的從來都比不上阿宓做的,她還時常嘲笑我,但我從來沒有放棄過,總有一天我的口脂會比她的還好看。

只是很不巧,平日裏和阿宓一起,想見蕭洵一面簡直比登天還難,誰知今日我落了單,偏就遇上他了。

我正採摘花瓣呢,剛一抬頭就看見他往這邊過來了,他該是途經御花園往別處去,總之,不像是來遊園賞花的。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看見我,就當他沒看見好了,還是先溜為妙。

誰知!

“崔小娘子。”他叫住了我。

我就像定在了原地,不知所措,手心裏都開始冒汗了。

我僵硬地轉過身,規規矩矩俯身道:“臣女給王爺請安。”

“免禮。”他靜靜地說,“有個東西,還請娘子代我轉交給阿宓。”他遞給我一個錦盒,上頭綉着木芙蓉花,裏頭不知是什麼東西。

“王爺與公主兄妹情深,為何不親自給她?”我不解。

“本來是想去鳳儀宮親自給她,只是本王還有公務在身,這不剛好碰上娘子了。”

呵!原來我就是個工具人!

但誰讓他是王爺呢,我只好諾諾地答應下。

我接過錦盒,本想告退,誰知我這不爭氣的嘴偏問了句:“聽說王爺快要離京了?”

“是,過幾個月就要去就藩了。”他對我陳述着,語氣倒也平靜。

“那……臣女恭祝王爺安好。”我真希望他立即命我退下,也好過在這裏尬聊。

但是他沒有……

“娘子也是覺得此行恐怕並不安好,才要祝願本王安好嗎?”他看着我,自嘲似的笑了笑。

我想,他根本就不想離京吧,離開京城,就真的與儲君之位無緣了。

想到這裏,我不禁心中有些苦澀,他自小就不得聖心,如今還要去邊地就藩,哪像是嫡皇子的待遇。

於是我忍不住安慰他道:“王爺是中宮嫡子,先皇后賢良淑德,母儀天下,您也是克己守禮,年少有為,往後,總還有回京的機會。就是真的回不來,您在封地也自有一番作為。”

許是被我看穿了心思,他苦笑道:“其實京城和封地對我來說都一樣,多謝娘子好意了。”

我真恨自己這張嘴,幹嘛非要提起別人的傷心事?罷了,我還是趕緊走吧。

“嗯……那……王爺的禮物,臣女自會帶到,若無其他事,臣女就先行告退了。”我弱弱道。

他點點頭。

行禮過後,我一溜煙兒地離開了。

自那日起,我就沒再在宮裏遇上他了,聽姑母說,他要成親了,又加上還要收拾行裝去封地,大大小小的事壓在一起,也就不常來宮裏轉悠了。

六月,燕王迎娶刑部侍郎陸延之女陸嬛(xuān)柔為妃。同月,燕王攜同王妃前往封地就藩。那時,我才剛滿十四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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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頭釵之樑上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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