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天界轉(四)
“兩罪疊加,絕非一一堆壘般簡單,予以律論卻無仙祗開如此先河,此等罪責還望帝尊定奪,吾等但憑聽是。”值年功曹如是應道。
“眾仙卿家可有建樹性意見上表?”
帝尊大袖一揮,作一但聽無妨之態度。然而,此時此事卻無仙臣出頭,一個個唯唯諾諾、俯首卑躬。畢竟伴君如伴虎,誰都不敢擔保拿捏准帝尊心意,也沒人願意隻身犯險,若是猜對其心思得之不過一瓜倆棗,若是稍有差池,則……
大殿氣氛壓抑,雖是仙堂,卻異曲同工與凡塵三堂會審時之沉重。
“既然如此,便由本尊親自司律。且因文曲星共有同謀之責,亦有罰貶,不得文書。則由丁卯卿家,代而昭告。”
帝尊屈指一彈,見一本翡玉簿書乘清風一縷,晃晃搖搖蕩跌在虛空中,卻若有導向,直落在六丁六甲中,丁卯神將攤開欲捧的雙手之上。
“翡玉簿錄者,能言萬古仙界之史,亦囊括仙卿褒貶,或加封得賞仙階、或遭貶削落神壇。固而,望丁卯卿家詳盡核實,以不負天恩。”
聞言,丁卯神將雙臂舉書過頂,單膝席地領命。
一時,玉穹殿內無一人語,靜至落針可聞。實乃有文臣風骨者、掌德星君也,先聲恭獻道:“帝尊功德無疆。”
自此一言起,其餘神祗跟風恭獻道:“帝尊功德無疆。”
花圃老人居於三人當中,此時的他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卻也不言不響,反而自此之後閉目聽心,作一無我之境。
“月下仙,瀆職罪重,欺君更甚,予以永世幽懺悔心庭之罰,撤去仙籍。其餘從眾者,冥君與文曲星同予以幽懺悔心庭,暫撤仙階,待考數年。若有朝一日得召,隨仙界需求而定。”
言罷語盡,那丁卯神將遊走於翡玉簿錄之筆,已然字停句止。而隨帝尊話音之意所表露出來后,立於他一側的掌燈侍女心臟驟然漏跳一拍,霎時素麵花容失色。她不肯看帝尊,更不敢看被審判三人之中的“罪魁禍首”。
她皺眉不下十數次,攥雲袖更不下數十次。然而,終歸帝命難違,她一卑微的掌燈侍女又有何言語之權呢。
帝尊又是何等修為,自然看得到掌燈侍女的異樣,覺察得來其之小心思。若說以前自己這侍女可雲淡風輕到仙境崩而眉不皺,萬界塌而色不改也毫不誇張。然而剛才,自己只審那待罪三人一幽懺之罰便失心改色,卻見其中自有其牽挂之人。
而其牽挂之人卻很容易被猜得。這文曲星和冥君僅司下界,且也不登仙朝,自不會與掌燈侍女有所面緣。若說真有可能與掌燈侍女有交集的無疑是同在仙界,卻也登不得大殿的月下仙了。
對於帝尊而言,他確實無須妒忌任何除自己以外之生物。不過,就在剛才那一瞬間,他分明覺察到心底湧出那一股難以名狀的揪心之感。雖不是妒忌,且也遠非因自己青睞掌燈侍女,但即就如此,這種負面情緒一經出現,便深深激蕩在其胸口,腦中揮之不去。
由而煩躁,帝尊思緒萬千,不時舔舔嘴唇,不時喉結涌動,到得最後,他強壓不住那一抹瘋狂的悸動,音色喑啞道:“吾慎思之後,覺之判罰不當,口補狀改如下。丁卯卿家,再勞煩你代為文書昭告了。”
此時,帝尊卻因覺察自己之後所言將有不妥,於是快刀斬亂麻般加急令喝,不等眾仙朝群臣反應,便已口諭。
“吾之前審判,細想覺察不妥,其三人共謀之事,且不能以私而論。三人者同犯欺君之罪,可定性謀逆之責。本尊感念天地,知好生道理,且不以謀逆論處其三人貶下凡界。”
“然重罪可免,輕罪難逃。加罰三人撤其仙邸,以待之後功過得還。予文曲星,收回其天聾地啞二伴書童;予冥君,撤去其亡父加封仙階;予月下仙,毀其仙邸,永撤百情花圃。”
此一罪責,當趕超凡間界之抄家,即就仙界,不可謂不重。
掌燈侍女臉色愈發滾燙,她雖不能肯定之後判決與自己有着必然聯繫,但亦仙亦女的直覺告訴她其中曲折當真緣由於她。
她低下頭,不再掐雲袖;攤開手,不再皺蛾眉。似也認命,似也無助。認命自己仙階低微,無助自己無人可訴。錯是己,卻連句抱歉話語也不能對那人說,畢竟仙堂之地,無人膽敢肆意。只是,堂前無話,之後再見,怕已經元。
永世幽懺悔心庭尚未能讓被判三人面露微色,只是之後追加之責卻令三人臉色同時轉淡而僵,只是花圃老人略一愣神,便去僵而怒,瞬息爆發。
“好一個仙界帝、萬界尊。可是,你萬不能忘記,此位置不過世人載,萬界扶才當設立的,每當你安禪於身下萬界生靈蒲時,可曾以萬界生靈先?”
“我之過失如何判決於我自找,我都當應下。可是他界生靈又有何錯,你毀去百情花圃,讓億萬生靈無情可託附,斷然作一個萬古挨削的昏君倒也罷,卻是於你只有罵名,損失微末。可他人所遭辛苦你又可曾體恤?這天予你責,可不是讓你因自身玩笑情緒左右,憑喜好施為打理萬界的。”
“而你,不過是天地間的秩序之氣所化,縱然修有一千七百五十元的道行,我倒笑你終非人肉,不識情貴。”
花圃老人語調高昂,字字誅心。若說之前的他去留無意像極塵俗隱士,止這番話后,他神氣愈發,當配“月下仙”之名。
亦是這番話,玉穹殿眾仙如被驚蟄搔耳,那等振聾發聵直讓得他們目瞪口呆,木訥不言。呆於這末流神仙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言論,訥於殿首眼神平靜到幾欲滴出水來的帝尊。
一時,二十八宿皆個涼氣倒吸,六丁六甲瞠目,四值功曹結舌,大日皓月啞然,大殿鴉雀無聲。唯有掌燈侍女驚懼起首,但見其美目渙散。只是,她還是沒開口。因為她知道自己言語可能還會加重其下之人罪責,雖然,那人現在的罪責已經無可救贖。
“說得好,還有後文嗎?”
帝尊依舊平靜,淡然對胸膛劇烈起伏的月下仙說道。
月下仙深呼吸一口氣,看看兩旁同是義憤填膺的冥君和文曲星,反而冷靜了些許,平和對帝尊道:“不知您是否記得,仙界眾神祗本也有情花栽種百情花圃,只是久遠以前,您下旨除了。”
“當然記得,難道神仙不該修無情道嗎?難道我之所做不對嗎?”帝尊道。
“可是,恐怕連萬界之尊的您也以為情花除,則對應之人或神便無情可滋生了。恐怕算盡天道理數的帝尊,也真正做不到算無遺策,又或者說,情字奧妙可言天道神玄之上。”
月下仙如是說道,雖然這話沒有之前那般激昂,但是其之重量已讓正襟危坐的帝尊面色發冷便可見一斑了。
見帝尊沒盲目接口,月下仙轉過頭來,對仙陣羅列中的大日之神道:“大日天神您愛慕皓月天神吧?或許一人情動會很痛苦,只是您不知道的是,她同樣仰慕於您。”
話畢,大日天神與皓月天神實有默契,步調相同各自身體皆打一顫,卻都不言語。月下仙卻不經意的瞥到皓月天神攥緊的右手,含笑道:“皓月天神可否把你右手攤開,以證實小仙猜想。”
皓月天神將右手握拳舉於胸前,她猶豫不決,思索再三。可是當她抬目與大日天神交匯的那一刻時,她分明從對方眼中讀出了期許。她再轉目至握拳之上,她清楚自己同樣不甘這份感情囿於桎梏。嚙於紅唇上的貝齒再用力幾分,她終於堅定了抉擇,縴手放鬆,露出掌心。
她若玉蔥根的四指下按着的,只有以新月寒氣鐫刻的“大日”兩字。
她再啟檀口,心語涓涌道:“手心裏你的名字,能治相思。”
也怪,天界一天,凡間一年。玉穹殿早朝二人才得相見,只是只有面緣,即就言語都未曾存有一句。帝尊一句“無事退朝”,再見又得凡俗間一年光景。如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他們常一年不見,不知該合算多少愁人之秋。
大日聞言,嘴唇蠕動,竟要說出塵封萬載的話語來,可被殿首帝尊劫過話來道:“好得很,好得很吶。不知僭越天條的神仙,這殿上可還有?”
“值日功曹又何嘗不愛慕玄武女宿、青龍尾宿怎不喜朱雀翼宿、甲子與丁酉、甲寅與掌扇侍女……”
“夠了”
帝尊怒不可遏。若說之前大日與皓月僅是他漏算,那麼之後這麼多絕非測算有失,而是其本就不成卦象,或者說他之能力不足以測算有情一道,固而才有卦果大相逕庭與事實。而這,對於萬界至高無上的掌權者,又何嘗不是種駁面或嘲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