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孽與緣
馬小虎晃晃悠悠地走進公園,一頭栽倒在草坪上。許久許久過去,他才翻過身來,佈滿血絲的雙眼無神地看着寧寂的夜空。
他的頭很痛。
他已經兩天沒有睡覺了。
每時每刻,他都能聽到耳邊有無數的聲音在呢喃着他聽不清的話語,還有哭嚎聲、尖叫聲、啜泣聲、呻吟聲、祈禱聲、謾罵聲在此起彼伏,閉上眼睛就有無數看都看不清的畫面閃現,他覺得自己快要被逼瘋了。
或許自己早就已經瘋了也說不定。
我不過是一個,再普通、再普通不過的小人物罷了……
為什麼好像突然之間一切都變了……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對了,是從遇到,遇到她那天開始……
馬上人說的是對的吧……平凡孤獨命……
我從一開始,就不應該接近……
但我好像也沒有覺得後悔……
如果,如果能再見她一面就好了……就一面……
馬小虎緩緩閉上眼睛。耳邊很嘈雜,腦海很混沌,他很想睡。
意識在下墜,下墜,似乎沒有盡頭……
“小虎!”
像羽毛弱弱地掠過耳畔,又像是夜晚平靜的湖面投下了一顆石子,輕輕柔柔的聲音落入耳中,卻如同驚雷將他從渾噩中喚醒。
馬小虎慢慢睜開眼,下意識地循聲看去,側倒的視線里是熟悉的鵝黃色宮裝長裙,還有帶着清淺笑容的絕美容顏。
他慌忙爬起身來,看着明媚的少女有點手足無措:“常……常小姐,你……怎麼來了……”
嫦娥看着鬍子拉碴、眼睛通紅的馬小虎,歪頭笑了笑,“小虎,兩天不見,你怎麼成這幅樣子了?”
馬小虎這才驚醒過來自己現在的樣子有多邋遢,他退開兩步,急急忙忙地整理衣領衣角,拍着衣服上的塵土,臉上滿是窘迫,“我,我沒事,就是這兩天,沒太睡好而已……”他連忙轉移話題,“常,常小姐,我以為,你已經走了……”
“我說了,叫我阿羲就好了。”嫦娥微嗔道,隨即點點頭,又搖搖頭,“本來我是想走的……但現在,我已經走不了啦……而很可能,我很快又不得不走了……”
馬小虎沒有聽懂她在說什麼,只覺得她的神情里似乎藏着莫名的哀傷——他從小到大都沒有什麼足以稱道的,唯獨在體會別人情緒這一點上,他一向敏銳。
他正想問,嫦娥已經走上前來,在他惶然的目光中拉住了他的手,直直往前走。她轉過頭,看着馬小虎笑,“我覺得,我應該再來見你一面,所以我來了。不要問,不要說話,你就當,是做了一場夢吧。”
下一刻,他愕然地發現自己雙腳正在慢慢離開地面,草坪、樹木、街燈在一點一點變小,雲彩、月亮、星星卻在視野里一點點地放大。他看向前方拉着自己手、裙袂飄飛的嬌美少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真的是夢么?
那為什麼,這麼真實?
“常羲,確實是我的名字。只不過,這個名字已經很多年沒有人叫過了。”少女銀鈴般的聲音在呼呼風聲中飄忽,“大家都習慣叫我另外一個名字。”
“嫦娥。”
嫦娥……月宮裏的,嫦娥?
馬小虎的腦海一片空白,任由嫦娥拉着,在夜空雲彩之間穿行。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這句詩,人們念了一千多年,但沒有人知道,嫦娥沒有偷靈藥,只有碧海青天夜夜心是真。”
“千年,萬年,月亮上只有荒蕪和孤寂。我能看到大地上發生的一切,但我只能看着。我死不了,但我也不算活。”
“所以,當有人把機會擺在我面前,讓我可以回歸這片土地,我沒有太多猶豫就接受了。那時候我沒意識到,或者也不在乎,我將會付出的代價。”
“我回來了。我見到了我想見的人,找到了我想報復的人,也遇到了我想陪伴的人。但是,無論是守護,還是復仇,我都需要力量。為了力量,我以為代價是必須的。但我沒想到,這後果,我根本承受不起。我錯了,錯得很離譜。”
“我,已經回不了頭了……”
嫦娥的聲音越來越輕,幾乎融化進了風中。
“可以的,可以回頭的,我可以陪你……”
“小虎。”雲端上,嫦娥止住身形轉過來,拉着馬小虎的手輕輕用力,柔柔地環抱住了他。她把頭靠在渾身僵硬的馬小虎的肩膀,微微闔着眼,像是在夢囈一般:“你是個好人,一個極好極好的人。我本來想和你去一個誰也不認識、誰也找不到我們的地方的,就我們兩個。但現在,我恐怕是做不到啦。你就當,這幾天是做了一場夢吧,忘了我……”
馬小虎很想大喊“我不要忘”,但如蘭似麝的香氣繚繞在鼻腔,話才到嘴邊,他便失去了意識。
嫦娥扶着馬小虎投下目光,和遙遠處高樓頂上站立的人王伏羲視線交匯。她帶着歉意溫柔地笑了笑,人王黯了黯目光,緩緩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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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裏,時宇、況天涯、況復生、況天佑、還有一位永遠耷拉着眼沒什麼精神的樣子的中年胖大叔圍成一圈,表情嚴峻地看着沉睡的馬小玲,還有一旁端坐入定、眉頭緊鎖的箭頭。
“小玲姐姐和箭頭,不會有事吧……”復生滿臉的焦慮。
“箭頭進去,有差不多兩天了吧……”天涯算了算時間說道。
“深層意識界不是那麼好進的,人的思想天馬行空,意識界也就廣袤無邊,很容易迷失路徑。就算找到了人,一旦陷入了對方的本源夢境,很容易就會被夢境同化而逐漸忘卻自身的獨立概念。能不能記得自己的本心,成功把老闆娘的主意識帶出來,就只能看他的意志和運氣了。”時宇搖了搖頭。
況天佑一言不發,他身旁的中年大叔看着床上的馬小玲,似乎想說什麼,但終究沒有說出口,只能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長長地嘆氣。如果馬小虎在場,他一定能認得出來,這個大叔正是伴着他從小到大的“馬上人”,而他也正是馬小玲的生父,馬丹娜的侄兒,馬叮噹的哥哥,馬大龍。
“我真是個沒用的人……年輕時沒用,身無分文一事無成;結了婚沒用,像樣的婚禮、優渥的生活全都沒能給自己心愛的人;當了爸爸還是沒用,兒子詛咒纏身,女兒身陷困境,我卻只能看着、什麼都做不了……馬大龍,你實在是個廢物……”馬大龍懊惱地拍打着自己的腦袋。
“外……”天涯想安慰他,但張了張口,還是沒有說出話來。
“阿彌陀佛。凡生種種,因緣而起,因念而生,而緣生緣滅,剎那無常,不可捉摸,亦不必捉摸。”一旁結印誦經的一位聖僧出聲道,“馬施主,這麼多年,還不肯放下么?”
“您是……當年地藏菩薩身邊的?”馬大龍怔了怔,苦笑着搖搖頭,“我現在,也就靠着這一股子執念活着了。我要看到他們都好起來,我不想再見到金寶的時候,她問我兒女的情況,我沒臉應她……”
“阿彌陀佛。”聖僧搖搖頭,又點點頭,輕頌着佛號,不再說什麼了。
只要人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並有為之付出代價的覺悟,他便已無須渡了。
一陣輕煙裊裊升起,西裝革履的求叔表情肅穆地走出來。他朝着眾人點點頭,看了看床上他看着長大的姑娘,重重嘆了口氣,對着眾人道:“雖然很不願放棄喚醒小玲的機會,但我必須提前把箭頭叫回來了。”
“為什麼!”馬大龍急聲問道。他剛剛丟失了看護二十餘年的兒子的蹤跡,又得知二十餘年未曾謀面的女兒生死難料,心中滿是歉疚的他,此時已經再不想管什麼不得與他們相見相認的禁制了,而誰再阻礙兒女的安好,誰就是他的敵人。
求叔滿懷歉意地看了一眼馬大龍,然後看向箭頭,“因為有更重要,而且只有箭頭能做的事情,需要他去做。”
“什麼事?”即使知道求叔不會無的放矢,但況天佑此刻的表情也不是太好。
“身入地府,清空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