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隱形的愛
輔導員神色凝重地告訴我,我的情況已相當嚴重,系主任通知他,要我明天去系辦公室,系主任和書記要和我認真談一次話。他希望我要做好最壞的打算,比如說:開除――也許開除還是輕的,校公安處可能會介入,公安處介入的話事情的性質就變了。“我早勸你了,可你不聽。小商店的老闆是公安處領導的親戚,這很多人都知道。本來他們還拿你沒辦法,但你組織打人了,打了好多人,如果公安處說你具有黑幫性質,你就真完了。你想想,你被公安處處理了,又被學校開除了,你這輩子差不多就完了!”
我問:“你說的是真的么?”
輔導員說:“我現在沒有心情和你開玩笑,受處罰的不光是你,還有我,你把我也害了你知道不知道?”
我說:“對不起!”
輔導員說:“對不起頂個屁!”
我確實害怕被開除,一點都不假。我覺得自己是真的要完蛋了。我想起了我媽,我爺爺,我妹妹,我弟弟,我整天佝僂着背影編籃子的爸爸。開除,這顯然是一個絕殺之技,它對我一劍封喉。我覺得我的脊椎被人抽走了,變成了一個軟體動物。我失眠了,原來我如此不堪,分明是一個軟蛋,可在此之前我覺得我已經是校內的黑幫老大,勢不可擋,完全可以,不,已經在笑傲江湖了。
三衰人之一很不知趣地湊上來說:“輔導員也太囂張了,我們是不是也教訓他一下?”我說:“滾,你是不是不想活了,你連輔導員也想搞?你是不是現在連公安處也敢搞?是不是連校長也敢搞?”他的笑容凍結,像個傻逼一樣的訕笑着自動消失。我現其實我們這幫人確實一個比一個傻逼,傻逼得已經到了嚴重腦殘的地步。
苦熬到第二天早上,輔導員來到宿舍門口,說:“跟我走吧!”
我們一前一後,來到了系辦公大樓。輔導員說:“主任要先和你談談,我提醒你,說錯一句話,不,哪怕一個字,你就完了!”
我佯裝鎮定地說:“謝謝你,你放心!”我抖着腿和輔導員一起走進了系主任辦公室。系主任姓胡,胡主任先是上下打量了我一通,讓輔導員離開,並讓他把門帶上。
胡主任認真地把我又打量了一邊,說:“你坐吧!”起身給我倒了一杯水,說:“先喝杯水,你眼睛是紅的,昨天晚上沒睡好吧?”我說:“是的,胡主任,我失眠了。”
胡主任嘆了口氣,又看了看門,確認關嚴了,起身拉了一下窗帘,又坐到他辦公椅上,說:“你和你宿舍的行為,你們輔導員向我彙報多次了,不解決不行。你這個同學,我本來也有些了解,正好前些天燕子來我家的時侯又提起過你,所以我對你做了些調查研究,不然的話,你的處理就是另一種方法嘍!”
我問:“胡主任,你說的燕子是?”
胡主任說:“高燕,就是你們調走的那位英語老師,怎麼這麼快就把自己的恩師給忘啦?她是我外甥女!燕子對你這個同學的評價很高啊,籃球好,口才好,當然這二樣我是知道的,給咱們系帶來過榮譽。還有你們班英語四級通過率百分百,六級通過率百分八十五的好成績,燕子說是你這課代表揮了主要帶頭作用,這我倒是剛聽她說!”
我趕緊點頭,說:“我是比較喜歡英語,胡主任!”
胡主任問:“我聽燕子說,你還是預備黨員,沒錯吧?”
我說:“是,我是預備黨員,胡主任!”
胡主任說:“她還說,你這個同學家庭經濟差,但你有經商頭腦,懂得自力更生,精神可嘉。要我看,就是眼下路子走歪了,思想上也不大對勁。我和系裏張書記碰過頭了,決定對你還是以挽救為主。不過,現在要看你自己的態度了。”
我熱淚盈眶,說:“謝謝,謝謝!”
我的這聲謝,是對高燕高老師說的。
但是胡主任笑納了,說:“先不要說謝,先談談你們宿舍的問題!我聽輔導員說你們不服,有抵觸情緒?”
我抹了抹眼睛,說:“胡主任,我們宿舍賣東西,應該算是勤工儉學,不能說是違法亂紀吧!再說,我也希望處理問題一視同仁,為什麼校門口那家投影廳就能亂貼亂畫,甚至砸了其它投影廳都沒事兒?學校商店東西賣那麼貴也沒事?說同學們反感我們亂貼廣告,他們要真反感,幹嘛偏偏愛到我們宿舍買東西?”
胡主任仰起腦袋想了想,撓了撓他稀疏光亮的頭,說:“這是個比較難談的問題……比方說校門口投影廳的那位老闆,他牽涉到了地方公安分局領導,處理起來有難度啊。學校商店東西貴嘛,先是有稅收因素,不像你們,啊,沒人收你們的稅,當然也有其它因素,具體就不多談了……”
胡主任喝了一口水,顯然,我剛才的提問讓他有些頭痛,他話風一轉,表情凌厲起來,說:“不要片面強調公平,要不是燕子對你這個學生格外讚賞,系裏可能就對你採取懲戒為主的方案了。對你採取保護,對其它學生已經不公了,你認可我這種說法么?”
我心服口服,說:“胡主任,我認可,完全認可。”
“何況,你們居然敢打人?這個性質可嚴重得很吶,公安處的同志們已有所耳聞,所幸還沒有被打的學生到他們那裏報案,他們沒有證據……公安處陳處昨晚剛在我家裏吃過飯……你這個同學啊,要我怎麼說你好呢?”胡主任有些激動。
我低頭認罪:“胡主任,我年輕,一時衝動,我願意接受系理的任何處理,……請系裏給我一個機會。”
胡主任說:“那好,我提三點:一,立刻停掉你們宿舍的小生意;二,要向被你們打過的同學登門道歉,要取得他們的諒解;三,寫份檢討,認識要深刻;四,系裏暫時保留你目前的一切成績,暫不追究,但是保留對你隨時處分的可能!”
我說:“謝謝胡主任,我馬上落實,一定按您的要求做!”
胡主任釋然了,欣慰了,明顯放鬆了,他臉上露出了欣慰舒坦的微笑,問:“生意停了,考慮過你的生活問題了么?”
我說:“沒考慮過,我自己解決困難,決不再給系裏臉上抹黑!”
胡主任說:“高老師都替你考慮到了,所以說師恩難忘啊!你們這些學生,將來可千萬不能把自己的老師給忘了。她向我建議,推薦你到校圖書館處理錄入工作,也幫系裏排版一些教授的著作、論文,系裏付給你報酬。你看這樣行嗎?”
我說:“行,行,謝謝胡主任,謝謝!”
胡主任說:“那好,我們到會議室,和張書記、你們的輔導員一起把這件事情定下來,你可要一定好好認錯!”
在系小會議室里,蘇南同學向胡主任、張書記、輔導員做了深刻的自我檢討,對自己此前的一切錯誤後悔不已,表示一定痛改前非,請系領導拭目以待。他再次充分調動了自己的嘴巴,讓胡主任、張書記、輔導員三人都動了感情,大家覺得這個系真是生機勃勃充滿希望,他們快樂圓滿地結束了這次會議。會後輔導員長嘆道:“還是系領導教育水平高哇!”蘇南看着輔導員那張衰臉,心裏暗暗罵了句:“你懂個屁!”
蘇南回到宿舍后對眾人聲明,如果不想被學校開除,就必須聽他的,立刻結束宿舍的一切買賣。他誇大了系領導對他們宿舍的批評和不滿,以及對他們進行的各種處分。他們拆毀了貨架,將余物大甩賣。他又買了幾份禮物,對那些被他打過的學生一一登門致歉,態度誠懇無比,大家最後成了朋友。
他出入於校圖書館和系辦公室之間,學會了五筆字型,排版打印,熟透了鍵盤,已達專業打字員水平。在此期間,他加深了對電腦的認識,並接觸了一種名叫互聯網的新事物,並申請了他本人第一個電子信箱。這個電子信箱讓他意識到,一種全新的、極具爆力和革命性的力量將要普及了,未來究竟會怎樣,他說不清楚,但總覺得將要巨變。不久,傳呼消退,手機漸長,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知道網絡,這更加強了他這種感覺。
他重新做人,言談舉止禮貌客氣小心翼翼,讓胡主任張書記對他刮目相看,深感當初挽救為主懲戒為輔的寬容決策實在正確。他和系領導們產生了真實的感情。
畢業實習前,胡主任叫他到他辦公室。
“打算將來從事哪一行呢,商?政?文?”胡主任滿面春風,一派慈祥。
“想到企業去,胡主任,我想從商!”
“噢?”胡主任眉毛皺了起來,“你是不是受你們宿舍小生意的影響了,想當名商人?商人本來也沒什麼不好,可我系歷來最優秀的學生,都要麼從政,要麼從文!”
“胡主任,那您的意思是?”我有些吃驚,本來以為胡主任會誇我志向遠大,沒想到他一臉失望。
“我有個建議,望你認真考慮。青島電視台,願不願意去?――我希望你去,從商,那是經濟系管理系的事!”
半秒鐘的猶豫后,蘇南聽從了胡主任對他的建議。
胡主任將他推薦到自己大學同學――青島某電視台某頻道總監沈利文女士手下。儘管蘇南現沈利文女士明顯步入更年期,性情乖張脾氣暴躁,但他還是經受住了種種磨難。沈利文認可了蘇南同學的積極表現,加之他在大學期間表現優異,指標紮實,她暗許胡主任該同學畢業后可直接到她手下工作。
大局已定。蘇南徹底放鬆。他養成了到學校後山腳下那棟教師宿舍樓散步的習慣。站在那裏,他可以遠望高老師昔日的那個宿舍。高老師現在怎麼樣了?結婚了么?生孩子了么?夫妻關係好么?生活幸福么?長變樣了么?她還記得自己么?是在恨自己還是在欣賞自己呢?成批成批的問號從他腦子裏面冒出來,然而這都是他無力回答也無法想像的。
他只能默默祝福她吧。
畢業離校前二周,蘇南收到了一封全英文來信,那是高老師的親筆信。她在信里大大方方地告訴蘇南,她已經生了個兒子,夫妻關係很好。她向她老公介紹過他這個得意門生,並說後天中午,她將和老公兒子一起請他吃頓飯。這個約會讓蘇南有些心中惴惴,單見高老師,這當然是他所渴望的,可現在要面對她老公和她兒子,他心裏卻相當的不安。他分析不安的成分,裏面包含了心虛和醋意,也帶着一絲自卑。
在彭新國家小餐館那兒,高老師一家和蘇南見面了。她老公駕駛的那輛寶馬平靜地彰顯出了他們家現在的實力。他是一位法律系副教授,也是一位相當聞名的律師,他和蘇南親切地握手,並誇獎他有前途。
高老師明顯胖了,有些變形,甚至顯得有些平庸無奇,與蘇南的記憶大相逕庭,未見面前的一切激動、擔憂、想像,都伴隨着見面時一聲充滿尊敬的“高老師”化為烏有。高老師和他居然握了握手,還拍了拍他肩膀,說:“你這小子!”味道全變了,這分明是長輩對晚輩、老師對學生、大人對孩子的作派,這作派已將過去的一切痕迹巧妙抹去,讓蘇南在她老公面前既覺得安全,又不得不佩服高老師的高演技與從容淡定。
那頓飯吃得很放鬆。臨別時,高老師與他推心置腹,贈送金玉良言:一,管住自己的嘴巴;二,與人為善,寬容大度;三,工作后老老實實談戀愛,成個家,一家三口和諧生活,就像她現在這樣,千萬別胡來。高老師再三強調了第三點,說:“當你年齡日長的時侯,你會更加相信你高老師這番話不是胡說,不是婆婆媽媽,你可千萬要記住――千萬別胡來,你們這些男人!”
高老師老公還打趣說:“你看你,總是對我們男人有成見,管得真寬!”
高老師拿了一張餐巾紙,大大方方地當著她老公的面寫下了自己家裏座機的號碼,叮囑蘇南同學畢業后如果遇上了什麼困難,就打這個電話找她。她老公還嫌不夠,遞了一張名片過來,上面不光有座機,還有他的手機。
蘇南向高老師保證,他一定照高老師的話辦,因為高老師現在這種生活確實讓他動心和嚮往。她儼然是他的老師,她的長輩,她的一位大姐。他們之間已經沒有任何男女間那種獨特感覺與微妙情感了。事實上,蘇南已經將高老師當成了自己的恩人。他心中那尊潔白如玉的大理石雕像,從他的身下飛到了半空,成為他瞻仰和膜拜的目標。他為自己當初對這雕像的褻瀆而悔恨。
離校那幾天,蘇南送完了同宿舍所有人,他打算最後一個離校。收拾行李的時侯,他現了一沓信。這不正是當初陳玉玲寫給他的么?他坐下來把它們從頭到尾又讀了一遍,覺得簡直是幼稚可笑到了極點。他也不知道這種語言,這種句子,這種表達,當初他怎麼就那麼喜歡看呢?簡直有些扯淡!
彭新國和彭壯壯父子送蘇南離校。他們拎着行李走到校門口時,蘇南無意間看了一眼學校招待所,他讓彭新國父子等等。他走了進去。登記台那位胖阿姨蹤跡皆無,改成了一個水靈粉嫩的小姑娘。蘇南問:“外校女生來咱們學校找男生,如果住這兒的話,需不需要被找的男生拿學生證押到這兒?”
小姑娘說:“為什麼呀?不需要,只要用本人身份證或學生證就行了。”
他又問:“公安處晚上來查房么?”
小姑娘說:“為什麼呀?我從來沒聽說過要查房這回事兒,除非有特別案情,那樣的話上頭會事先通知我們!”
蘇南“噢”了一聲,心中不免響起一聲長嘆。
他找了個公用電話,拔114查到了陳玉玲那個學校,又查到了她們系。系裏一位老師說,她們去醫院實習了,他又要到了實習單位的電話。打通後接電話的人說幫着去找,過了一會兒他聽見陳玉玲久違了的聲音。
“你誰啊?”
“你猜猜?”
“原來是你啊!你最近還好么?”
“好!我已經畢業了,馬上要參加工作了。你呢?”
“我們學醫的要五年,還得再熬一年!”
“畢業后打算去哪兒?”
“還有一年呢,現在可說不準。你去哪兒了?”
“青島的一家小小電視台。記着要常聯繫,啊?我馬上買手機,回頭就告訴你號,這電話能找着你吧?”
“好單位。這電話二個月內肯定找得着我。”
“那不多說了,我得走了。你要保重,老陳同志――我以後叫你老陳得了,不介意吧?”
“行,老同學嘛,我才不介意呢,那祝你一路順風,再見!”
“再見!”
蘇南伸手攔了一輛的士,與彭家父子告別,父子倆眼睛有些濕潤,彭新國說:“蘇老師,將來出息了,可別忘了壯壯,興許還要你幫他大忙呢。”他摸了摸彭壯壯的腦袋,說:“一定,一定!”
蘇南回望了一眼大學校門,忽覺對這裏許多東西都如此不舍,他一咬牙,告訴司機直奔火車站。他明白他的求學生涯總算結束了,現在他將要進入社會,就像當初鄭疙瘩和麥冬說的那樣,他也將是社會上的人了,看起來這是一件很令人激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