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大雪飄飄

第九章 大雪飄飄

我和我弟膽戰心驚地沿着山路去我爺爺家。剛走上山路時雨忽然停住,卻吹起了陣陣小旋風,約有一張桌子那麼大,在我們身前身後旋來旋去。我們倆不停往它的旋渦中間吐口水。據說每一朵小旋風都是一隻鬼,只有吐口水才能把它嚇跑。走了約三里多后,我們在半山腰正好遇上了我五叔和一個名叫麥冬的孩子。

我五叔說他是送麥冬到我們村鄭麻子家去的。麥冬的父親蘇狗旺跟鄭麻子關係不錯,鄭麻子家離學校近,因此想讓麥冬住他家以求上學方便,但那晚蘇狗旺病了,便托我五叔帶麥冬去。原來麥冬也上初二,明天我們便會成為同學。聽完我的講述,五叔說根本不用叫我爺爺,他完全能代替。到我家后,我五叔將我堂兄“元志”一陣痛罵,斥責他不該到我家來鬧。“元志”解釋說,他本想去我姑家去訴苦,但在門前轉了幾圈不敢進去,因為我姑實在太凶,他生前怕她死後仍怕,想來想去只有來我家比較合適。我第一次明白原來鬼也欺軟怕硬。

“元志”提出二個要求,一是讓我爺爺要好好罵他父母一通,因為生前父母對他關心實在不夠,不然他也不會死;二是需要家人給他送衣送錢,他在那個世界生活得很拮据。我五叔一一答應,讓他快快離去。果然沒過多久,我媽全身一震,便恢復了知覺,只說自己很累。

我出門再去看那叢牡丹,上面果然又多出一雙腳印,與此前那雙腳印相反,它的腳跟衝著我家門口,腳尖向外。

我五叔想了想,說我爸不在家,我和我弟年紀還小,我家陽氣弱了些,這樣容易招鬼,不如讓麥冬住我家算了,我家離學校比鄭麻子家還近。我和我媽便答應下來,此後麥冬便住在了我家。我家有一張很大的床,我、麥冬、我弟我們三個自此便天天擠在一起。

我和這個名叫麥冬的孩子成了同班同學。班上正在換選班長,本來大家是選定了麥冬的,但我的突然出現讓班主任鄭毛決定重選。幾乎全數同學都舉了我的手,除了一個名叫鄭梅的女生。鄭毛又問同意麥冬當班長的舉手,只有稀稀落落的兩三個人舉手,這當中就有鄭梅,而且她是第一個舉的手,舉得很高。

我開始注意這個名叫鄭梅的女生,並開始暗暗喜歡她。

鄭梅正好坐在麥冬的正前方,每次看到他們倆說說笑笑,我便覺得難過。漸漸現,他們倆關係很不一般,我開始暗暗嫉恨麥冬。每天清晨麥冬總是很早起床,將我家院子打掃得乾乾淨淨,幫我家的水缸挑滿水,把牛從牛棚中牽出來喂上草,然後站在院子當中大聲背誦英語單詞。我媽常誇他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聽得我心裏很不舒服。某日我媽私底下告訴我說麥冬這孩子命很苦,很小時他父親就跟一個女人跑了,扔下了他和他姐姐。他媽自己又嫁了一個男人,也不管他們姐弟了。蘇狗旺是娶不到老婆的光棍,就把他們姐弟倆收養了。也就是說,麥冬實際上是一個沒親爹沒親娘照顧的孩子。我聽后並未同情,反而覺得快意。

他學習很差,經常向我請教一些極其簡單的問題,我實在不明白鄭梅為什麼總是對他情有獨鍾,而從來對我不理不問。我這樣驕傲的人,又怎能厚顏無恥地主動向鄭梅討好?鄭梅應該主動走過來,向我請教某道題怎麼做才對。我經常懷疑是我把某道題的解法告訴了麥冬,麥冬又裝作是他自己弄懂的樣子講給了關梅,然後盡情享受她的崇拜。我更加憎惡他,後來當他向我請教某題怎麼做時,我經常說:我也不會。

如果不是我家那次鬧鬼,麥冬根本就不會住在我家。如果我們不是天天相處,我也不會那麼恨他。也許越熟悉的人,你才越容易嫉恨他。而我越是嫉恨他,我便越隱藏得不動聲色,我說:鄭梅這個人長得並不好看,學習那麼差,為什麼那麼多男生喜歡她?麥冬問我:你不喜歡她么?我說:不,一點也不,我看見她就噁心。麥冬露出了一種自內心的欣喜和放鬆,我心中嘲笑:麥冬,你其實是一個實足的笨蛋。

我們班上個子最高的那個男生叫鄭疙瘩,他大我四歲,鼻樑挺拔肌肉達,且寬肩細腰長腿,已經像個成年人了。他是一個經常留級也經常考試不及格的人,兩顆門牙中間長着一個很大的縫,他經常卡一個硬幣在他的門牙縫裏,或者經常從那個縫裏向外噴口水,自稱那是高壓水槍。許多女生的背上,都被他這個高壓水槍偷襲過。他爸就是跟蘇狗旺關係不錯的鄭麻子,本來麥冬那晚是要去住他家的。鄭疙瘩知道自己學習實在太差,所以很早就立志初中上完便去當全世界最棒的木匠,要成為魯班第二。由於樹立了這個理想,鄭疙瘩的學習就更差了。他從來不認真聽講,上課的時侯總是東張西望,或者用橡皮筋彈射紙做的子彈,打別人伸在課桌下的腳丫。

某日下午,鄭疙瘩忽然同麥冬大打出手。他們打得難分難解,最後鄭梅站在了二人中間,他們才停止了戰鬥。後來鄭疙瘩告訴我他們之所以打架,是因為麥冬居然敢在上課的時侯,在課桌下面偷踩鄭梅的腳,如果我不信可以自己看。我同別人臨時調換了座位暗暗觀察,果真看到鄭梅的一隻白腳從前面伸到後面,麥冬的一隻黑腳從後面伸向前面,那隻白腳腳背朝下腳心朝上,乖乖地讓那隻黑腳肆意摩擦。我氣得肺都炸了,我不但恨麥冬,我甚至連鄭梅也恨了。她是多麼不要臉的女生啊,如果不是她把腳伸到後面,麥冬怎麼能踩得到呢?

更讓我生氣的是,麥冬的學習居然越來越好了。他竟進到了前十名,我雖仍保持着第一第二的位置,但我很不喜歡他的名次和我越來越近,更不喜歡看到他臉上越來越多的自豪和驕傲。他已經把鄭梅從我手中奪走了,難道還想奪走更多麼?他還很會畫畫,我媽說這是他爹的遺傳,不用人教天生就會。有一天他幫我家收割小麥的時侯,坐在麥田的樹蔭下畫了一張鄭梅的像,並很珍貴地保存了起來。我假裝沒看見。

等上初三時,麥冬已經開始和我交替當班上的第一第二名了,這讓我無比難過。班主任鄭毛說我們班最有把握考上縣城一中的只有二個人,一個是我,另一個便是麥冬。那年冬季的某日,鄭疙瘩告訴我一個“好消息”,鄭梅退學了。她父親鄭戰勝認定鄭梅考學無望,便給她找了一個女婿,名叫趙高峰。趙高峰的父親趙經紀是我們那裏遠近聞名的牛經紀,家家戶戶買牛賣牛都靠他來定價成交。趙氏父子靠牛起家,開了一家五香牛肉鋪,據說很賺錢,深得鄭戰勝的喜歡。這就是說,麥冬跟鄭梅是沒戲了。果然未過多久,班上便不見了鄭梅的身影。麥冬開始顯得煩躁不安。

鄭疙瘩也退學了,他開始正式學習木匠,經常夜裏上山偷着砍樹,拿回家裏練習手藝。

臨年期末的時侯下了一場大雪,地面一片銀白,雪鋪了足有近二尺厚。一天夜裏麥冬穿了一件軍大衣出去,一直到後半夜才回來,鑽到被窩后一直抖。後來他乾脆叫醒了我,告訴我說他剛才是去了鄭梅家,差點讓鄭梅的父親鄭戰勝抓住。幸虧鄭梅把他緊緊按進了被窩,並提前把他的鞋子也藏了起來才僥倖躲過。後來他和鄭梅脫光了衣服抱在一起,可是他們什麼也沒做成。本來他們倆商量好了,那晚上成功睡過後,鄭梅才會嫁給趙高峰,沒想到他們倆誰也不懂白忙一場。

本來這次不成還可下次,一直到睡成為止,不想剛從鄭梅家裏走出來后,迎面碰上了鄭疙瘩。他們倆同時嚇了對方一跳,擦肩而過誰也沒說話。麥冬越想越擔心,他想和我討論二件事:一,鄭疙瘩向鄭戰勝揭他?二,男人和女人到底怎麼樣才能做成那種事?我安慰他說,鄭疙瘩肯定不會告訴鄭戰勝,因為他的話村裡沒幾個人會相信。至於第二個問題,我說我也不懂。麥冬聽了我的安慰后明顯放心了,很快就呼呼入睡。現在我反而睡不着了。我反覆想像着他脫光鄭梅的衣服,並把她抱在懷裏的醜態。他一定很得意,很舒服很滿足,不管他們有沒有做成那種事,鄭梅已經完蛋了,已經被他玷污了。他把我對鄭梅最後一點美好想像徹底摧毀了。我恨得咬牙切齒,我想那時若身邊有一把刀,我肯定會一刀捅進他的脖子,然後割下他身下的弟弟喂狗。

次日早上麥冬對我說,如果這幾天鄭戰勝沒來找他的話,那就說明鄭疙瘩沒有說出去,那他就不用怕了,他會和鄭梅重新定好暗號,在下一個雪天去鄭梅家裏。在此到來之前,他將去查書或者向已婚男人請教男人到底和女人是怎麼睡的。我說你肯定能睡成鄭梅,問題是鄭梅到底有什麼好睡的?這樣的女人給我睡我都不希罕,麥冬搖搖頭說:你還小,這種事你現在還不懂。時至今日,他依然認為我比他小,我什麼都不懂。

鄭戰勝果然沒有什麼動靜,麥冬高興起來。有天興奮地告訴我,他總算弄明白男人女人是怎樣睡覺了。他悄悄問了一個放羊老頭,那個老頭拿母羊當女人,當場示範給他看,他一下子就看懂了。現在,他只需要等着下雪就行了。

自此,我開始害怕下雪。時至今日,每次看到天空飄雪,我都會心情陡然變差。當時未過幾天,蒼天如同故意與我做對,北風開始吼吼猛吹,天空變成鉛墨色,後來便開始飄起了雪花,地上積起了薄薄的一層。麥冬臉上掛起了無法掩蓋的喜色,我假裝認真溫習功課,對他的表現毫不關心,但我的心裏卻像是**了好幾柄鋒利的刀子,它們把我的心臟從各個角度一點一點地割碎了。最後我清楚地告訴自己說:你是不能讓麥冬得逞的,你必須採取行動!

鄭戰勝和他的弟弟鄭戰生是我們村子裏唯一擁有獵槍的人。他們經常在山坡和田野里打兔子,身邊總跟着一條黃毛土狗。我知道鄭戰勝經常出沒的地方,那天我輕鬆地等到了他。我走上前去,說我將告訴他一個非常非常重要的秘密,但是他必須要先一個毒誓:如果他敢告訴村裡任何它人這話是我說出去的,那麼他全家五雷轟頂死光光。他起初懶得理我這個小屁孩,可是當我說這是關於麥冬和他女兒鄭梅的秘密時,他就馬上重視了。為了讓他放心,我和他同時對天誓。然後告訴他,上一次下雪的時侯,麥冬已經去過他家了,但是沒有真正干成事,這一次下雪他還會去。鄭戰勝的臉龐變紅了,扛着獵槍帶着他的黃毛土狗扭身就走了。

我心情怡然地回到家,現家門口蹲了一個怒氣沖沖埋頭抽煙的老男人,家裏多了一個長得有點像狐狸的半老女人,手中還牽着一個才幾歲的小孩,她叫他孬蛋。她一聲聲喊麥冬出來,麥冬卻躲在屋裏一動不動。我媽告訴我這個女人叫杜花珍,是麥冬的親生母親,她手中牽的那個小孩是她跟後面嫁的丈夫生的,是麥冬同母異父的弟弟。門口蹲着的那人就是她後來又嫁的丈夫。

又叫了一陣,麥冬仍不理她,杜花珍便開始坐到我家院子裏放聲大哭,邊哭邊對我媽說,她的親生女兒、麥冬的姐姐麥英被那個畜牲蘇狗旺**了,現在蘇狗旺上弔死了,麥英不見了……她來的這裏的目的,就是告訴麥冬這件事,希望麥冬能去找一找他姐姐,她現在是幫不上什麼忙了。話還沒講完,蹲在我家門口的那個男人就衝進來把她拖走了。

天黑了,雪已經越積越厚,這本是麥冬將要採取行動去睡鄭梅的時侯,但自從杜花珍走後,麥冬便呆在屋裏一動不動,現在他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了。我的嫉恨一點一點衰退,後來它變成了同情。我意識到我今天做了一件天大的錯事,我得趕緊找到鄭戰勝,告訴他我只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孩,今天和他講的話完全是信口開合,請他千萬不要當真。剛走到門口,迎面碰上了我的班主任鄭毛,他身後還站着我們的校長。他們叫走了麥冬,並要求我不許出門,乖乖呆在家裏。

雪越下越大,紛紛揚揚的大雪將整個村子籠罩得悄無聲息。家家戶戶門窗緊閉,偶爾遠遠傳來幾聲狗叫。村子裏習慣早睡早起的人們,他們大多已經早早熄燈睡覺了。我產生了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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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青島到東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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