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此...此次兩廣賑災共用白銀八萬兩,黃金三萬兩。請...太...太女批示。”
立於御書房主坐邊的清冷男子微微抿唇,安撫道:“劉大人不必緊張,按正常稟報就是。”
“是...是。帝卿。”
劉端彎身筆挺站在金階之下,長翅烏紗,一席整齊的大紅色官袍,柔順光亮不見一絲褶皺。
作為順天十九年的新科狀元,她在面對試題的時候口若懸河字字珠璣,便是見了天顏也能毫不怯場。然則今天不知道吃錯了什麼葯,她的腦子竟像朽木一般轉不過彎來,連最稀鬆平常的呈述也說得像個結巴,一天下來鬧出不少笑話。
她此刻汗出如沈,連與上面的人對視都做不到,實在大為丟人。
突然稚嫩的童聲由頭頂傳來,打斷了她紛雜的思緒:“皇兄,這一冊可以批示了嗎?”
晏行星夜審閱過這些奏章,對其間內容瞭然於胸,只是裁決與否還需與大臣們相商再做定奪。
想來大瞿那些忠心耿耿的大臣也並不願他一個禍國殃民的災星來決議國事。
他點頭,容妹妹晏青藹提筆畫朱,塵埃落定,將一筆筆銀子撥出國庫。
意圖力挽狂瀾。
朝廷里總還有干實事的能臣武將,並非全是蛀蟲。
只是前幾年留下的漏洞太多,一時彌補不過來。
他如此堅信,也不能不信。
曾經國富民豐、萬國來朝的大瞿怎會這樣不堪一擊。
世人都道他克父害母,是他的存在才致使天災不絕百姓困苦。當年獨自被關在冷月宮的時候連他自己也曾懷疑過,是否真是因為他不祥才會害得蒼生如此。
直至父君臨終前將他喚過去。
曾經豐腴的雙頰變得瘦黃枯槁,兩鬢染白,可那雙眼睛依舊閃爍着堅定柔和的光芒。
他摸着晏行的頭慈愛道:“天下人總要為自己的苦難找個理由,便是你的母皇也要將所有的無能推脫到你身上來證明她的仁德。她人懦弱虛偽,叫我兒年紀輕輕便受了這麼多的不公。不過不用怕,挺過去,我的星兒下半輩子定然會幸福的。”
父君突然薨逝,晏行亦來不及悲傷,抱着那份期待在冷月宮裏苦熬了幾年。
一隻筆,幾卷書,恭默守靜,養成了如今的性子。
及至十五歲男子成年,他才被放出來賜婚給風頭正盛的魏王府,成了魏源的未婚夫。
如今已逾三年。
“北境傳來捷報,魏王已率大軍收復岑山以北十五城。不日便可班師回朝。”
晏行略一蹙眉。
幾月前魏王軍被敵軍打得節節敗退,靠人牆死守才得以勉強守住黔雲關卡口,大瞿的咽喉要地岌岌可危。
一旦突破,怕是就連幽都也要失陷。
大臣們商量着遷都,建安帝卻貪戀於幽都繁華,遲遲不決。
後來聽聞北方韃子各部落之間沒談攏,出現了內亂。
堅不可擋的部落聯盟登時四分五裂,各自為營。
彼此殘殺爭搶資源城池也不在少數。
魏希凌窺得時機,逐個擊破。雖然死傷慘重,但傳到京城來的消息總歸是好的。
晏行對內務財政方面的事情還通曉一些,這種行軍打仗排兵佈陣卻已遠遠超出了他的認知範圍。
想來魏王身經百戰,不會如此輕敵。
殿內太過寂靜,劉端抬眼偷瞧了一眼面色沉鬱的男子。
即便飽讀多年聖賢書,她也不得不感嘆,這張臉真是禍水之相又有幾個女人能夠抵擋。
靛藍素色長袍,一頭青絲半披半束,以銀冠綰固於腦後。未施粉黛,清雅秀美,多一分過濃少一分則寡淡。
玉佩墜在腰間,纖瘦的曲線惹人憐惜,卻又不敢近前一步,生怕俗塵褻瀆了他。
“那便吩咐禮部備足了儀仗,恭迎魏王回京。”
“是,帝卿。臣這就去安排。”
自建安帝與君侍戲耍一病不起之後,六部大臣以及當朝首宰每逢早朝時分便會一齊來御書房向太女晏青藹彙報政事。自上次晏行當面駁斥宰相李菀關於農耕賦稅推行的新政之後,來御書房朝議的人便越來越少,到今天只剩下一個劉端。
“對了,劉大人,李丞相今日為何沒有過來?”
“額...這,恩師今日身體不適,託病在家療養。”
這些老臣不願給晏行面子,晏行從來都知道。
倒是這位劉端劉大人對他還算恭敬。
他閉閉眼,冷聲道:“還望劉大人替本宮帶個話,這天下還是大瞿的江山。如今國情危急,母皇沉痾難愈,幼妹稚嫩懵懂,本宮不過代行幾天。若是因着是我理事,託病的託病,請假的請假,推脫不理政要,難不成你們真要讓百姓自生自滅,叫大瞿亡國不成?你們的宏圖抱負,要為百姓謀福祉的心,為官這麼多年難道都忘了嗎?”
幾句不假辭色的厲色直言說得劉端面紅耳熱。
當年她滿是志氣立志投身朝堂之時,也曾上書過不少檄文批駁這位從出生就一直受到爭議的長寧帝卿,就同如今許多不滿他代母帶妹理政的官員一樣義憤填膺。
可當真見到了官場黑暗,一行一動舉步維艱,誰還忍心去責怪一個無辜的男子。
朝堂早就磨盡了她的稜角,文韜武略不得伸展,要做出一番事業的雄心早就歇了火。可若是連她都狠心離開,整個瞿王朝大抵會更加不堪。
現如今,天家唯一有能力做主的只晏行一人。
“也罷,劉大人若有空不如與本宮和皇妹一起用個早膳吧。”
劉端一愣,到底被誘惑住了,頓首行禮道:“從命。”
“聽聞劉大人不僅熟讀四書,對耕種農事、民俗百業也有研究。”
劉端汗顏:“不過是閑暇之餘多讀了幾本雜書。”
“碰巧本宮遇到了幾個難題,想請劉大人指教一二。”
一頓還算熱鬧的早膳,晏行難得說了很多話,受益匪淺。
劉端捧着手中的白毛銀毫,永遠記住了那個解惑之後紅唇邊清淺的笑意。
他道:“劉大人可真是博學,是大瞿的棟樑之材。日後多來煩擾,不會嫌本宮聒噪吧?”
她答:“自是不會。”
真心實意。
——
鳳陽閣,嵐月殿。
茶室的內窗大開。
透進一室晚秋的涼。
晏行獨坐在窗邊,手指的涼意止不住他一腔窒悶。
突然宮外一陣騷動,燈火漸近,直至那群人入了殿門才復又安靜下來。
流雲換了身衣服到茶室來尋他。
“怎麼又開了窗。”
晏行將手伸至炭盆上烤暖了才道:“這裏面的氣味屬實不太好,開窗透透氣。”
啪噠——
門閂上了扣。
顯得茶室更加寂靜,卻隱隱有股陰森的寒流涌動。
流雲沒有說話,垂着頭。
晏行瞭然,遞過去一杯溫在爐火上的清茶,緩解他余顫的心悸。
“解決了?”
“嗯,王貴侍喝下了帝卿送過去的那杯酒。我探得他鼻息沒了才回來的,帝卿放心。”
晏行嘆了一聲,他的母皇實在王貴侍的宮裏出的事,怎麼都是死,他送過去一杯毒酒還能讓他快活一些,連同他肚子裏的孩子。
“他死前可有說什麼話?”
流雲遲疑片刻,誠實道:“他讓我給帝卿帶句話,說別以為他死了帝卿你就能安枕無憂。你就是個天煞孤星,像你這般毒蠍心腸,他便是成了野鬼亡魂也要咒你一生孤苦,眼睜睜看着所有你愛的人離你而去。”
晏行垂眸,收回炭火上被炙烤到疼癢的手,淡淡道:“死都死了,讓他說兩句也沒什麼。”
王貴侍曾是他母皇最寵愛的君侍,一向飛揚跋扈,在宮裏經常同晏行叫板。
誰都不放在眼裏。
然皇寵長盛不衰,晏行也不是愛鬧的人,一來二去更助長了王貴侍的專橫刁蠻,縱容族姐在外為非作歹橫行霸道。
宮裏宮外對這位王貴侍的不滿竟超越了晏行。
晏行回想起那位王貴侍的嬌麗容顏,眉眼間的確是有幾分他父君的影子。
建安帝與純和君后是少年夫妻,相攜相伴數載,從東宮一路走上帝后之位,其間艱辛,冷暖自知。
婚後七年她們才終於迎來了第一個孩子,也就是晏行。
初次為人父母,傾注了不少的期待與愛意,關注着他的每一次成長。
然晏行出生當晚,夜如白晝,大地震動不歇,千百餘人在這場突如其來的災禍中身死,皇城內外哀嚎遍野。
朝野震驚,皆道此乃不降之兆,要拿他祭天。
那時候他的母皇還算勤政愛民,與他的父君是少年夫妻,鶼鰈情深。
即便民間流言蜚語不絕,也並未阻礙他成為大瞿唯一的也是最尊貴的帝卿。
然而這樣的恩寵也只有十年。
十年之後,亂花如眼,帝恩漸消。
連年的飢荒水災導致戰火不斷,國庫空虛,難以為繼。
就算是再勤勉的君王也被這樣的流年不順弄得焦頭爛額,整日避在後宮沉溺於酒色,不再早朝。
乃至於大興土木修佛練道都是后話。
為了對朝臣及天下百姓有個交代,長寧帝卿晏行被關進了冷月宮,為蒼生誦經贖罪。
不管懷有身孕的君后跪在紫桓宮前如何請求,建安帝只顧與新歡遊戲,一直閉門不見。
許是見識到了帝王家的涼薄,不久大瞿君后在留下一女之後便香消玉殞,撒手人寰。
又一項克父的罪名落在了晏行頭上。
其後建安帝竟也未再有子嗣,沒有人能影響到晏青藹的太女之位。
直到王貴侍的肚子突然大了起來。
晏行忽覺疲累,擰眉道:“流雲,明天喚魏王世女進宮,就說是來陪我用午膳。”
作者有話說:
羅綦不屑:讀書人都不行,討夫郎還得看老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