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鐵爪似的手指鬆開了喉嚨,男人幾乎有出氣沒進氣,勉強呼吸一口,血就從鼻孔里,嘴巴里汩汩冒出,糊滿大半張臉,倒流進眼睛,順流下鬢邊。
辛星慢慢站起身,盯着那張面目全非,再找不出一絲和朋友圈裏那個風騷男子相像之處的臉,神情麻木地甩了甩手上的血。
沒有力氣,吃了幾天飽飯,身體還是沒有力氣。只是打了十幾拳胳膊就開始發抖,氣息不穩,皮膚上沒有厚繭的保護,砸掉他一顆牙還把自己手背崩出個口子。男女勁道本就有別,辛星多次實戰深有體會,今天只是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若對方有準備的反攻或圍攻,她未必能輕易得手,這種身體素質可太不行了。
暴風疾雨的攻擊結束,個人的總結反思結束,身體裏一直被壓制住的殘存意識才和幾個遲鈍的旁觀者一樣,突然翻騰了起來,一股又悲又痛又驚又喜的情緒攫住了她的心臟。
看聊天記錄都有反應,更別提今日頻頻聽到楊天琪的聲音,辛星為什麼不願多跟他廢話,為什麼不願多看他信息,就是因為猝死的郭欣遺留了部分深刻的情感在身體裏,像喪屍一樣,人都死了,病毒還持續驅使着軀體產生捕食慾。
沒有先例,辛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借屍還魂者都會遇到無法擺脫原身影響的問題,她在朋友圈看到楊天琪的照片,原身那傾慕憂傷又帶着一點點期盼的情緒甭提多糟心了。
殺了一了百了,可惜百度說故意殺人會被判罰死刑或無期徒刑,死刑就是償命,無期顧名思義就是……關一輩子?我為什麼要給人渣償命?為什麼弄死一個人還得賠上一輩子的自由?誰來替人渣出頭判罰我?我不想被關難道不能跑嗎?
可她重獲新生是想好好活着,不是為了殺人逃跑啊。
問題太多,時間太少,沒來及研究,人渣已經近在眼前了。為了防止見面發生超出自己控制範圍的意外,她決定先把楊天琪的臉捶爛了再說。
然而捶爛之後,意外還是發生了。
楊天琪的兩個朋友沒一個上前幫忙,一個掏出手機對着楊天琪和辛星拍照,另一個狂呼亂叫着撥打了報警電話。黑衣男拾起車鑰匙,三步並兩步走來:“幹什麼呢!”
待看清打人女子的臉,他又瞠目了:“郭欣?”
辛星站在原地,目光一瞬不瞬望着躺在地上發出呻.吟的楊天琪,拳頭攥得咯吱咯吱,腳趾在球鞋裏蜷縮起來,可是眼圈莫名紅了,嘴裏莫名發出極細微的“琪哥……”而後很快又咬緊了后槽牙,整個人呈現一種奇怪的僵硬感,當然內心更是天人交戰,煩躁與傷感並存。
臉都捶爛了,還認得你琪哥,喪屍病毒是跟着一起穿越過來了吧!
郁薇尖叫之後跑過來一把將辛星拽離楊天琪身邊,拽到自己身後,對那兩人道:“誤會誤會,都是鄰居朋友,產生了一點小矛盾而已,不要報警。”
110已經接通,掉煙男子根本不聽她的,噼里啪啦把事件地點一報,這才上前去攙扶楊天琪:“這得打120吧?”
楊天琪下巴好像脫臼了,話都說不出來,狼狽不堪坐在地上痛苦閉着眼睛。
郁薇趕緊又對黑衣男道:“星星不是故意的,這個楊天琪不是好東西,他還騷擾過我的。”
拍照男叫:“說什麼呢,打人還有理了。”
郁薇回過頭,一臉驚魂未定:“星星你…你到底在幹什麼呀,走,先跟我進去。”
她拉着辛星要走,拍照男忙阻攔:“光天化日行兇還想跑?我都拍下來了,你跑也跑不掉。”
郁薇跺腳:“韓子君你幫幫忙啊!”
黑衣男饒有興味地看着不言不語的辛星,聞言攤手:“關我屁事,在我門口打架,血噴的到處都是,我還要找她賠衛生費呢。”
天色漸暗,華燈初上,晚高峰車輛擠滿各條街道的時候,辛星第二次坐着警車來到了青年路派出所。進去就先問一遭姓名年齡身份證家庭住址,她依然保持沉默,郁薇代答,提前打預防針告訴警察她是個病人。
那個登記的警察抬頭看了一眼辛星:“又是你?”
警察記性都好,別說七天前的嫌疑人,七年前的也記得。
楊天琪去醫院了,這一次她沒被銬住,郁薇陪她坐在長排椅上等待處理。一路過來,郁薇已經冷靜了不少,知道今天這事兒不得善了,不管辛星因為什麼緣故暴起傷人,她都要負上一定的責任。辛星有病,是她把她帶出來的。
“長海叔怎麼不接電話?”她鬱悶地放下手機:“打人這種事可大可小,難辦的是你先動手,楊天琪沒有還擊,主要責任還是在我們這邊。但如果事出有因,在道德道理上佔據制高點,也未必不能調解,星星,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第一次進派出所,辛星對“襲警”的理解重點放在“警”字上,因為動了警察,所以抓她,她認為警察既然類似基地維安官,那身份就都是高平民一等的。沒想到,只是打個平民,也會再次被抓。又不是殺人,又沒有造成騷亂,辛舒然口中負責維護社會安全與秩序的警察連這也要管?一對一的私事,她影響社會秩序了嗎?
聽到郁薇的問話,她猶豫了一下,把手機點開遞過去:“楊天琪一直在戲弄郭欣……”
郁薇皺眉:“星星你再這樣說話,人家會認為你病情很嚴重的。”
“好吧,他一直在戲弄我,羞辱我,欺騙我。去年十二月,我和他說了家裏的一些事情,他說我很可憐,是無依無靠的孤兒,他願意和我做朋友給我溫暖;同月郭欣…我的朋友圈裏發了和他的合照;今年一月他說要買車,向我借五萬元錢,我借給了他;二月說投資生意,又向我借十萬元。三月開始對我態度不良,語音通話不接聽,信息極少回復,我主動給他轉賬三萬元,他約我出去玩。”
郁薇聽呆了:“什麼人啊這是。”
“四月他失蹤一段時間,我發很多信息,出現紅色符號,就謊稱懷孕去楊家找他,他重新添加了聯繫人說我不知羞恥,發瘋連累他被爺爺奶奶罵。我問他我們是不是戀人關係,他說算是,但因為我太胖會讓他丟臉,不想公開我們的關係,等我瘦下來他就承認我的身份。之後我頻繁給他轉賬,發紅包,他想買東西也讓我付錢。有時他會說謝謝,但更多的時候是在羞辱我。”
辛星按開一個語音條,郭欣哭泣聲音傳出來:“你為什麼不理我,為什麼不理我,把錢收了啊,至少讓我知道你平安無事。”
又按開另一個,楊天琪的聲音傳出來:“你再這樣纏人,我真的要考慮我們還能不能在一起了。”
辛星語調沒有太大起伏,彷彿在說別人的故事:“到目前為止,我給了他六十萬三千七百四十四元,用這些錢買糧食,能買多少你知道嗎?我看淘寶上大米有的十幾元一斤,有的幾角錢一斤,折中兩元一斤來算,可以買到一百五十噸!你覺得他該不該打?”
郁薇震碎三觀,瞪着眼睛沒說話,良久咬牙:“該!打輕了,打死他都不虧。”
辛星又對她露出溫和微笑,辛舒然的另一個女兒,和她一樣明白事理。
“他不但對你PUA,還騙錢,這個人渣,我早就知道他不是好東西,去年他經常發微信騷擾我,我把他拉黑了,沒想到你掉坑裏了。唉,傻星星,早跟我說就好了,你信他瞎說呢,你又可愛又漂亮,他說你胖就是為了打擊你控制你騙你的錢!”
郁薇義憤填膺:“你得這個病也有他的原因吧?可惡的楊天琪,我們去告他!”
“什麼告他,告哪裏?”
郁薇撫了撫她手背上的傷口:“能醒悟是好事,但你太衝動了,不該直接動手,應該通過法律手段來維護權益,收集好證據可以直接報案,雖然其中有一些錢是你自願給的,不過詐騙中有一種殺豬盤,也是利用情感騙錢,一樣能入刑。你打了他,事情就有點被動了,他很可能會反告你傷害,還有不利的地方就是他和你在現實中認識,動機上就不如殺豬盤那麼主觀故意……”
“打了就打了,神經病打人還用負責任嗎?”
身邊突然傳來男聲,兩人一起轉頭,見黑衣韓子君站在長排椅一側,西褲筆挺,皮鞋鋥亮,單手插着褲兜,另一隻手悠閑地轉着車鑰匙:“想打就打,打完大不了進神經病院關幾天,出來還可以接着打,打到他把錢吐出來,跪在地上喊你姑奶奶為止。”
不知他來了多久,悄么聲站在椅側把兩人對話全聽到了。
“你怎麼來了?”
“不是你讓我來幫忙的嗎?”
郁薇沒好氣:“我是讓你勸那倆人不要報警,看看能不能私了,現在都進派出所了你還幫什麼忙?”
韓子君薄唇一勾:“那我就是來看看熱鬧,順便抓無故曠工員工的。”
郁薇白他一眼:“沒點同情心,星星都這樣了,你還說風涼話。”
“我說錯什麼了?她不是神經病?”
“你才神經病,駕駛證被吊銷了還敢開車,你真的神經病。”
“噓!”韓子君瞄瞄忙碌的警察,警告郁薇:“別胡說八道啊,我請的代駕。說起來這事兒都怪你,要不是你那天咸吃蘿蔔淡操心……”
兩人鬥起嘴來,很親稔熟悉的樣子。明亮燈光下,辛星看了韓子君兩眼,很快把視線移開。個頭高挑,眉毛濃密,眼睛清亮,鼻挺唇薄,皮膚白皙,一張不遜於郁薇的漂亮臉蛋子,卻長在了男人身上,女相談不上,但對看慣了糙漢的辛星來說,他就是那種在末世需要抱大腿依附強者生活的小白臉。
是辛舒然喜歡的情人類型……
若說壞,這位才是一肚子壞水兒。他和郭欣一樣,從小與郁薇相熟,兩人讀小學初中都在一個學校,高中時期他去了國外,幾年後回來開始興風作浪。他媽現在就住在桐花街上,以後也住在桐花街上,直到拆遷……這麼說,郭欣和他也是發小?
她又看了韓子君一眼,不料正對上他直視過來的目光。淺一層戲謔,深一層涼薄,漫不經心裏暗含三分譏嘲——辛舒然是這樣寫的沒錯,可辛星啥也沒看出來。
他走到辛星身邊坐下,歪着腦袋將她仔仔細細打量了一遍:“胖妞,你怎麼不胖了?那天晚上跟我一起被抓的是你,我真沒認出來。”
“星星比你大,什麼胖妞,你尊重人不?”
“大三天也叫大嗎?”
“大一分鐘也叫大。”
韓子君從善如流點點頭,又道:“胖姐,你怎麼不胖了?”
辛星:……手有點癢。
“為楊天琪減肥的吧,挺有毅力啊,以為你只是沒心沒肺而已,哪知被人又騙財又騙色,還把自己弄成了個神經病,比豬還蠢。”
他最後四個字念得咬牙切齒,字字重音,臉色也隨之陰沉下來。
郁薇這次沒有罵他,不安地搓搓手指:“別說了,你要不是來幫星星的就趕緊走吧,我今天不去上班了,扣錢隨便。”
韓子君並沒有動,沉默片刻吸了吸鼻子,接着又吸了幾次,疑惑地看向辛星,腦袋漸漸往她脖頸靠近,熱乎乎的氣息噴過來:“你身上什麼味兒?”
郁薇還沒阻攔,辛星已經閃電般側過身,“啪”地一巴掌甩在韓子君的臉上,聲響啵兒脆:“滾開!”
派出所大廳靜了一瞬,長排椅那頭的幾個人,辦事者,四個警員統一看了過來。
郁薇慌忙起身:“沒事沒事,朋友鬧著玩兒呢。”
韓子君眼睛裏戾氣一閃而過,卻沒吭聲。
“派出所不準打打鬧鬧。”警員敲敲檯面,不滿地瞪了他們幾眼。
郁薇坐下低聲道:“你有完沒完,事情還在等着處理,你到底幹嘛來了,添亂!”
韓子君摸了摸臉,這是一點沒留力啊,真他媽疼。蠢肥圓胖妞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暴力,徒手干翻楊天琪就夠讓他驚訝了,當著警察面也說動手就動手,抑鬱症患者才不是這種表現,倒和另一種精神疾病的癥狀差不多。
他起身將車鑰匙揣進褲兜,冷冰冰道:“看在你有病的份上,這巴掌我不計較了,衛生費五百,有空轉給我。”
郁薇氣悶:“你追到派出所就是來要錢的?”
韓子君盯着打完他好像沒事人一樣,面無表情,眼睛裏毫無情緒的辛星,用舌尖頂了頂腮幫子:“等楊天琪來了不要跟他廢話,當著他的面向警察報案,告他詐騙。無論他說什麼都不要搭理,咬死讓他還錢,順便再打他一頓也無妨,警察攔着,你摸到什麼就用什麼砸他,總之發瘋就對了。斷個鼻樑掉個下巴缺顆牙才幾個醫藥費,六十萬可是重案,不管法律上能認定多少,跟他耗着唄,他不敢告你傷害的。你的神經病有確診證明吧,不行再去做個鑒定,說不定還有意外收穫,別忘了,神經病殺人不用坐牢。”
他說完轉身離去,辛星眨了眨眼,看郁薇:“神經病殺人不用坐牢?”
郁薇無奈:“你別聽他胡說八道,盡出餿點子,誰說不用坐牢,只是不蹲監獄而已,還是要被限制人身自由的。韓子君你還不了解嗎,嘴裏從來沒個正經話,你小時候就被他騙得團團轉,現在還聽他忽悠。”
辛星:是啊,韓子君可從來不幹好事專幹壞事,他怎麼會真心幫自己出主意呢。可是,他說的話聽起來還挺對胃口,再打一頓也無妨……她被捶完楊天琪之後的反應噁心到了,本就打算見他一次捶他一次的,捶到郭欣的殘念徹底消失為止。
郭長海的電話一直無人接聽,干坐一個多小時后,頭臉包得只露一雙青腫眼睛的楊天琪在兩個同伴的攙扶下,走進了派出所。
那邊警察喊:“郭欣,過來。”
楊天琪驚詫地看過去,從挨打到現在,他壓根不知打他的是誰,光知道是個女人,瘦嘰嘰但拳頭巨重的女人。昏頭昏腦上了救護車,其他事都是朋友與警察交涉的,他們也不認識郭欣。
怎麼會是郭欣?她不是個胖子嗎?
辛星倏地起身沖了過去,是沖,疾步快走,郁薇想抓沒抓住。只見她一陣風似地衝到了櫃枱前面,又是在眾人未反應過來之前,一把抓住楊天琪的衣領,一拳掏向他的小腹。
“還錢,六十萬元,還錢。”她聲音不大,但偌大的廳里每個人都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