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十二點午飯時間,辛星準時走出卧室,見家中冷清,餐桌旁只坐了梁曉燕一人,橫立在桌上的手機傳出陣陣掌聲笑聲。她穿着一件碎花圓領衫,端一碗麵條,邊吃邊看邊笑,笑得一頭棕紅色捲髮和耳垂上的金環子都跟着亂顫。
餘光瞥見辛星身影,梁曉燕翻了個白眼:“現在吃飯可真積極,今天你爸不在家,沒做飯,自個兒點外賣吧。”
辛星面無表情:“你在吃什麼?”
梁曉燕嗤笑:“十全大補青菜面,吃不?”
“吃。”
梁曉燕臉一僵,“看不得我歇着,非要找茬是吧?”
辛星誠實搖頭:“不是,我要吃飯。”
“跟我說幹啥?”梁曉燕把碗往桌上重重一頓,慪眼瞪着她,胸脯一起一伏,似乎準備開罵,卻不知想到了什麼又按捺下去。半晌哼道:“一時一出的,胖了怪我做飯,堅持不下去了又張嘴要吃,不交生活費,天天在家躺屍,我活該給你當老保姆啊?”
辛星大致猜出了“生活費”的意思。這幾天吃飯準時準點保質保量,沒人提出交換條件,她便也不提。但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沒有白給的物資,僱主欲擒故縱,先丟誘餌,后談條件的套路,她懂。
“需要我做什麼?”
梁曉燕愣了愣:“什麼做什麼?”
“給我飯吃,需要我做什麼?”
梁曉燕陰陽怪氣:“哎喲,裝得可真像,你郭大小姐在家啥時候動過一笤帚啊,讓你幹家務?你轉頭就跟你爸告狀,我可不敢。”
辛星皺眉:“那十全大補青菜面……”
梁曉燕臉頰抽搐:“就一碗,想吃自己下去!”
辛星掉頭就走,不一會兒廚房裏傳來開櫃門和鐵鍋碰灶的聲音。梁曉燕側耳一聽,忙起身衝過去:“你又想幹什麼!”
抓了半筒挂面的辛星回頭望她:“這個爐子怎麼生火?”
梁曉燕:……她不但要糟蹋糧食,還想把廚房燒了!
十分鐘后,另一碗青菜面上桌,梁曉燕擦乾淨手坐在辛星對面,看着她以風捲殘雲的速度解決麵條,眼神變幻不定。
反常,真反常!郭欣最討厭麵條,手擀麵還能吃兩根,挂面從來不碰。可郭長海和郭大寶喜歡吃,隔三差五做一頓,就必須給郭欣開小灶,不然她能把臉子甩到天上去。又懶又饞又挑食,難伺候得很。
瞧這狼吞虎咽的樣子,說她一朝轉了性,梁曉燕可不信。
她眼珠子骨碌碌轉動,驀地咧開嘴,“欣啊,我問你個事兒。”
辛星捧碗的手一頓,撩起眼皮看過去。
剛才還一副晚娘臉的梁曉燕笑了,像被刀抵了喉嚨似的,又假又僵。
“說。”海碗蓋住臉,辛星喝下最後一口湯,又舔了舔碗底,放下乾乾淨淨的空碗。
“小楊,你倆還聯繫嗎?”
“哪個小楊?”
“楊天琪啊。”
“不認識。”
沒得到預想的反應,梁曉燕有點疑惑,“說氣話呢?他不理你了是吧?我就說嘛,女孩子要自尊自愛,你看看你乾的那些事,讓人怎麼敢搭理?”
最近幾個月,“楊天琪”三個字成了郭家禁忌,郭長海不準梁曉燕和大寶在郭欣面前提起他,因為楊天琪導致郭欣抑鬱了,醫生說抑鬱是種病。
梁曉燕覺得,花痴才是一種病,被花痴纏上,楊天琪太倒霉了。
楊家老夫妻在桐花街居住多年,楊天琪原先在外地生活,回來後跟着爺奶住了段時間,也在街上混了個臉熟,找到工作就搬走了。沒人知道郭欣和他什麼時候熟悉起來的,反正去年下半年梁曉燕想給她介紹自家侄子時,她聲稱自己已有對象。
二十三歲的姑娘,談戀愛再正常不過,可郭欣這個戀愛跟別人不一樣,談着談着,竟然把自己給談出病來了。
今年四月的一天,她突然告訴郭長海她懷孕了,是老楊家孫子楊天琪的,可對方不想負責。
郭長海大驚失色,帶着她跑到楊家堵門要說法。老楊也嚇夠嗆,慌忙聯繫上孫子,人家卻說純屬污衊,連她手也沒拉過,更別提弄出孩子。
老楊信孫子,郭長海信閨女,掰扯來掰扯去,差點要去醫院做檢查了。郭欣冷不丁又換了嘴臉,委屈巴巴承認自己沒懷孕,只因倆人吵了幾句嘴,楊天琪拉黑她后失蹤,找不到人她心急如焚才出此下策,現在知道他沒事就放心了。
所有人大傻眼,尤其是郭長海,回家后氣得臉紅脖子粗,直說丟人丟到了姥姥家!
至於他倆到底是不是戀愛關係,郭欣說是,楊家那邊則有不同看法。楊家奶奶嘴上說不管小輩的事,可只要與梁曉燕碰上,總會有意無意說起楊天琪有個青梅竹馬的姑娘,漂亮聰明又孝順,兩人關係一直很好,小時候大人們還戲言定過娃娃親呢。
言下之意就是郭欣沒戲唄。
梁曉燕顧着家裏的顏面,沒給老太婆好臉色,可心裏幸災樂禍得緊,回家就把這事兒學給郭欣聽。平時繼女掐尖兒掐慣了,真當誰都會把她當公主哄着,鬧那麼一出,楊家人不可能對她有好印象。
郭欣當時斬釘截鐵地說,楊天琪就是她對象,他倆的事他倆有數,老人說了不算。其實從那時候起,她的狀態已經不太對勁了,要麼一出去兩三天不着家,要麼窩在家裏半個月不出門,整日抱着手機按個沒完,夜間常常能聽到她痛哭的聲音。
兩個多月前,大寶無意提了句看見楊天琪去車行洗車,摟着個苗條姑娘卿卿我我,郭欣就發了瘋,摔鍋砸碗,神神叨叨地說自己太胖要絕食,當天還鬧了一回自殺。
她經常減肥,沒一次成功,然而這次真的粒米不進,誰勸跟誰急,眼珠子直愣愣的逼問梁曉燕送飯來是不是想害她,看着可嚇人了。晚上哭得越發撕心裂肺,哭到鄰居夜不能寐紛紛上門詢問。郭長海受不了,帶她去看精神科醫生,確診為抑鬱症。
自始至終,她所謂的對象都沒出現過。郭長海腆着老臉打過一次電話,問他能不能來看看郭欣,人家明確告知和她不是那種關係,沒有立場前來看望,希望叔叔別為難人。
這簡直是丟人丟到了太姥姥家!
為了防止楊老太婆在外亂傳敗壞郭家名聲,梁曉燕一聽說診斷結果就忙着告訴街坊四鄰了,郭欣生了病,行為若有什麼異常也跟家教沒關係,可別牽連她的大寶。
別人問什麼病,她就欲言又止地說精神上的病,什麼抑鬱不抑鬱的,看精神科的病統統都是神經病。
郭欣吃了兩個月的葯,絕了兩個月的食,人消瘦得不成樣子,沒餓死也是個奇迹。梁曉燕懷疑她一直偷吃,這一點在她嚇暈大寶那天得到了證實。她自己屋裏有衛生間,起夜用不着出門,發現兩人的時候,她就倒在廚房門口,不是偷吃是什麼!
見到大寶口吐白沫昏死在地的那一刻,她殺了郭欣的心都有。別人家么兒受寵,自己家繼女稱霸,從小到大欺壓大寶,大寶有的她有,大寶沒有的她還有,想換個新手機都得偷偷摸摸背着她,一不高興就鬧騰,活像郭家是她一個人的一樣。
梁曉燕憋屈啊,外人都說郭家繼母女處的跟親母女沒兩樣,只有她知道,十幾年來自己對繼女做了多少退讓,忍下多少不滿,發火都不敢發狠了。郭長海但凡碰上家庭糾紛,總是會站在郭欣那一頭的。
對於郭欣的抑鬱症,梁曉燕一開始認為她是裝的,沒本事攏住男人心裏不痛快,就禍害家裏人泄憤。可是最近這一個禮拜,她覺得繼女真像得了大病。
以前的郭欣矯情任性,如今大吵大鬧的勁頭沒了,夜裏也不哭了,成天陰沉着臉不說話。吃飯好似餓死鬼投胎,什麼亂七八糟都往嘴裏塞,那刮盤子舔碗的德行沒眼看。昨天郭長海買回一顆哈密瓜,她竟然把皮也給吃了……
最可怕的是,因為肥胖動一動就滿身汗的郭欣一向愛乾淨,尤其是夏天,有時一天要洗兩三次澡。而現在坐在她對面的人七天沒換過睡衣,領口汗漬斑斑,頭髮油膩膩,身上傳來一股子餿味,梁曉燕早就聞到了。
這顯然是精神不太正常了呀。
看見郭欣吃瓜皮的時候,梁曉燕提議趕緊把她送去住院得了,最好治個三年五年的,大家都省心。可郭長海不同意,說小病而已,吃藥養着就行,呸呸呸,養出一個提刀砍人的武瘋子他就不養了!
家裏此時只有她們倆人,梁曉燕也並無預謀,只是被迫做了一碗青菜面氣不順,靈機一動就惡從心頭起了。
不讓提她偏要提,神經病最怕什麼?刺激!繼女要是能發個那種治不住的瘋,不送醫院也得送!
她謹慎地向大門望了一眼,壓低聲音道:“又丑又壞,我要是楊天琪我也不要你!”
說完這句話,梁曉燕身體前傾,一條腿移到椅子外側,兩隻手按着桌面,姿勢怪異,彷彿隨時準備逃跑。同時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着辛星的表情。
只要跑得快,她就傷不到自己。
然而辛星沒有表情:“哦。”
這麼平靜?不打算歇斯底里掀桌子嗎?梁曉燕不死心道:“從頭到尾都是你暗戀人家吧?你也不照照鏡子,以前胖得像頭豬,現在瘦得像大煙鬼子,哪個男的能看得上你。還跑到人家家裏去現眼,把老郭家臉丟光了,你都不知道楊家老太婆在外怎麼說你呢。”
辛星眉毛輕挑,似乎在等她說出下文。
其實外界並無風言風語,但梁曉燕心裏貓抓似的,繼女越平靜,她越想把話往重了編:“說你不知被哪個野男人搞大了肚子,孩子親爹不要你,你精神不正常了,還想拿她孫子頂包,簡直笑死人。”
“哦。”
哦個屁啊!梁曉燕瞪圓眼睛打量她,沒一點要發瘋的跡象,八風不動的姿態可是沒生病前的郭欣也不曾有過的,她就不是穩得住的性格。
“你要不搞那一出,老太婆也不能在外嚼舌頭,現在一條街都知道你懷野孩子了,弄得我和你爸出門都抬不起頭,你說該怎麼辦!”
辛星靜靜看着她,半晌沒有回答。直看得梁曉燕不自在起來:“我實話實說,你瞅啥?”
“呵,”辛星哼了一聲,聽起來像冷笑,面部肌肉卻絲毫未動,“繞了個圈子,原來是想讓我幫你殺了楊家老太婆啊。”
梁曉燕:……嗯?
“那談談吧,你希望她怎麼死?要不要留全屍?留的話以眼睛和心臟交付,不留就割頭為證,另外,給多少報酬?”她語調緩慢且隨意,彷彿正在閑話家常:“聽說這裏人命很貴,一碗面恐怕不行。”
梁曉燕後背竄起一股涼意,感覺自己出現了幻聽,什麼全屍,什麼割頭?她被一個個悚人的字眼激出了滿身雞皮疙瘩,肚子上的贅肉都緊繃起來,喉嚨里艱難擠出一點聲音:“你…你胡說什麼呢…”
辛星目光中染上一絲陰森,微微向前傾身,低聲道:“恨她亂說話,我殺她之前先幫你把她舌頭割了,出個價,今晚就讓你看到她的屍體。”
“啊!”梁曉燕尖叫,閃電般從桌前彈開,用力過猛把椅子撞翻在地,飛快地向後退着,眼神驚懼。
這駭言駭語的,說她沒瘋誰敢信!
恰在此時,叮咚一聲門鈴響起,又把梁曉燕嚇一激靈,她見繼女斂下目光,坐姿穩定,不像要暴起傷人的模樣,連咽了幾口口水定神,“有…有人來了。”說罷慌慌張張走出房門。
辛星盯着她的背影,嘴角勾了勾,伸手把她那碗沒吃幾口的麵條端到了自己面前。
作為一個經歷過太多糟糕事情的人,辛星的信任值為負,向來保持着對人的高度懷疑和警惕性。發現任何想要挑動她情緒的言行,第一反應便是做好隨時反殺的準備。搶任務,搶物資,對她有所圖,或者想除掉她,不外如是。
現在雖然沒有任務物資可搶,另外兩條卻不能排除,梁曉燕說那些廢話的用意不明,但辛星本能感覺她沒安好心。
那雙和郭大寶極為相似的圓眼睛裏,滴溜溜轉着緊張興奮期待,她在期待什麼?
院子裏傳來說話聲,不一會兒梁曉燕就把來人領進了門:“欣欣啊,小薇找你。”
她的聲音還在顫,手還在抖,可是臉上已經習慣性堆起了和善熱情的微笑,就像她一直以來面對外人時的狀態一樣。
辛星看過去,烏髮紅唇的漂亮姑娘眼睛亮晶晶,笑容可掬地走近:“我來了。”
郁薇幾天前來過一次,沒趕上飯點,也就沒見到“郭欣”。郭家夫妻告訴她女兒不願見人,誰都敲不開房門,她便沒強求,只在微信上留了幾句關心。
今天能見到,並不是趕巧,而是“郭欣”回了微信,約她來的。
“稍等。”辛星站起身,回屋拿了手機,發出一條信息,又走出來:“走吧。”
郁薇愣了愣:“啊?你…你就穿這身?”
辛星低頭看自己的睡裙:“怎麼?”
郁薇尷尬地靠近她:“還是換身衣裳吧,把內衣穿上啊。”
聽到內衣這個詞,辛星恍惚了一下,她小時候穿過小背心,還聽辛舒然叮囑過少女發育注意事項。後來沒人叮囑了,平日裏找到什麼穿什麼,做任務的時候就用破布把累贅裹一裹。內衣?很多人連內褲都沒得穿呢。
梁曉燕恐慌未散,半個身子躲在郁薇身後觀察繼女,聽兩人對話插了句嘴:“你要出去?你有病,不……”
辛星轉頭瞥過一眼,“能”字便咬在舌尖吐不出來了。陌生又陰沉的眼神啊,比她哭鬧癲狂時的感覺更讓人不舒服,如同風雨欲來前的壓抑天氣。
風雨沒來,那就是刺激得還不到位!可是聽她之前說的那些嚇人話,這風雨估計也不遠了。轉瞬間,梁曉燕想通了,丈夫不是說事事順着繼女嗎,想幹什麼幹什麼唄,她負責任地攔阻一聲,攔不住也不能怪她。出去萬一出了什麼事……呵呵,反正她儘力了。
辛星認為有布裹身足矣,但郁薇一臉大不妥的表情,她想想這條裙子是不太方便,於是聽從建議回屋換衣。想通的梁曉燕則抓着郁薇說起來:“小薇啊,你們要去哪兒?她爸不讓欣欣亂跑,你也知道,最近這段時間欣欣心情不太好的。”
“沒事的梁阿姨,上次我碰見欣欣,說過帶她出去走走,今天她主動約了我,說明心情還不錯嘛。”
梁曉燕小聲道:“可是我家欣欣有那個…病,我怕不安全。”
郁薇安撫地笑:“其實抑鬱症這種病最忌諱一個人獃著,拒絕交流,那就真的出大問題了。欣欣願意交流,願意外出是好事,她從小就愛跟我玩,我會好好開導她的,您放心吧。”
梁曉燕暗暗撇嘴,這可是你說的,出了什麼事別說我沒提醒你。就郭欣的表現,憂鬱她是看不出來,精神分裂還差不多,說不定醫生誤診了呢。
外面兩人說話,辛星已經換好衣裳走了出來,郁薇抬眼一瞧,再次愣住。
室外氣溫高達35度,她竟然穿了一件肥大且厚實的黑色丹寧布長袖襯衫,一條同樣肥大的黑褲,大概覺得不夠利落,把襯衫下擺塞進了褲子,腳上則是一雙粉紅色的塑料夾腳拖鞋,長發散亂披着,幾綹劉海貼在汗津津的腦門上。這就算了,關鍵她用來勒緊褲腰的,是一條白色電源線。
“欣欣,你這樣穿不熱啊?外面太陽可大了。”
辛星不在意:“不熱。”
梁曉燕見狀又一陣心頭亂跳,從前郭欣不化妝不出門,特別講究髮型衣裝,今天打扮得跟個叫花子似的,果然瘋得不輕。
郁薇走近她:“怎麼用這個系褲子,沒有皮帶嗎?”
辛星瞅了瞅她,唇紅齒白明艷動人,白上衣藍短褲顯身姿窈窕,一雙美腿又直又長,儘管常做粗活,備受繼母虧待,皮膚仍是細嫩光潔。不愧是女主角,擁有再多風雨都無法摧殘的先天美貌,辛舒然親閨女待遇。
想到曾經的自己,皮糙肉厚,滿面風霜,一套衣服不穿成布條都不會換,全身除了泥垢就是傷疤。而辛舒然死前交待她說,保持骯髒粗野的外表,永遠不要把臉洗乾淨。
喝都不夠,哪有水洗臉……辛星理解,在不同的環境下,母親對女兒的期望也不一樣。
她沒回答,露出一個溫和的微笑。郁薇不明所以,搭上她肩頭說:“沒有嗎?到我家去,我給你拿一條。”
這時,辛星的手機響起來,她點了接聽,話筒里傳來男聲:“郭欣你玩什麼花樣!什麼一九酒吧?再說一次,蘇荷,蘇荷!”
辛星輕飄飄地道:“我不認識蘇荷。現在來一九酒吧,你的驚喜已經準備好了。”
“現在?你瘋…”
她徑直掛斷,對郁薇道:“不用了,走吧。”
郁薇疑惑:“不是逛街嗎?你約了人去韓子君酒吧?”
辛星微笑不變:“你說帶我去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