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鍛煉身體
他算是明白赫連恆為什麼不殺他了——此人生的人模人樣,內心卻儘是腌臢事,喜歡折磨人。
等到黑影馭馬停下時,天已黑透,就像赫連恆的心那麼黑。
宗錦的雙腿早已失去知覺,後半程全憑意志力,行屍走肉般地跟着一直跑到現在。現下馬一停,他便直直往前栽,已然顧不上會摔成什麼樣子。
一雙手驀地出現,攔腰接住了他。
他的意識處在消散邊緣,只聽見無香的聲音道:“主上把他交給我了。”
黑影們並不回答,靜悄悄地離開了。
緊接着他就感覺到自己被人扛上了肩頭,對方的肩膀骨骼突出,沒有幾兩肉,硌在他胃袋那兒,隨着步伐一下一下硌得他痛不欲生。只是現下宗錦連喊痛的力氣都沒有,也管不了會被人扛到哪裏去——就是直接丟進油鍋里炸了他也沒轍兒,只能認命。
不過這赫連無香……力氣還真大……
還是他太輕了?也對……宗錦那小身板,能有多重……赫連恆怕是一隻手能拎兩個他……
再後來的事,宗錦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他只迷迷糊糊知道有人灌了什麼苦澀的湯藥給他,但那時他還纏綿夢中睜不開眼。
夢裏有不蕭山上那個夜晚,有少時在久隆見到的風景,有那把烏金匕首,有和赫連恆第一次交手時的酣暢淋漓。
夢的最後一幕,是他遠遠眺望天都城,見到城內高聳入雲的摘星塔。
“唔……嗯……”
宗錦皺着眉,哼唧了半晌眼皮才掀開條縫。他渾身上下就沒有哪一處不在痛,雙腿尤其過分,稍稍動彈就酸痛得令他直抽氣。他只能睜着眼,仰面朝天,注視着赫連府的橫樑,任由思緒在這一連串紛亂的事裏亂竄。
即便他“脫胎換骨”,如今變成了賤籍小倌,這些夢依然再提醒他,他是尉遲家的家主,是縱馬殺得天下的那個尉遲嵐。只是玩這些攻心計他着實不擅長,才會被洛辰歡暗殺成功;他只擅長排兵佈陣,以武取勝。
是他冒失了,拿着把切水果的小刀就想要了赫連恆的命。
應該再好好籌劃籌劃的……可惡,以前這些權謀之術,都是洛辰歡在替他出謀劃策。
——主要是他那個爛脾氣一上來,想忍也忍不住。
——不不不,主要是赫連恆此人,說話做事一顰一笑,哪哪兒都在氣人。
現在是如何,受了罰之後呢,赫連恆還有什麼折磨人的法子要使?
既然要伺機刺殺,那這個“伺機”是重點;他不能再像之前這麼容易上頭了,至少得摸清楚赫連恆身邊的護衛有幾人、什麼水平。不過如今再想這些為時已晚,赫連恆知曉他心懷不軌,自然時時刻刻都會布好防範。
“唉……”
宗錦長長嘆了口氣,自省了片刻后只覺得更糟心了。他倏地握緊了拳,在榻上狠狠一砸:“可惡!反省個屁!反正都這樣了,管他打算怎麼做,見招拆招還不簡單嗎!”
話雖如此,但宗錦最大的問題是——這個孱弱的小身板。
他眉頭擰成八字,沉沉思索:宗錦幾歲?何年生人?還能長高么?
尚未等他想出結果,房門“咯吱”一聲推開來,無香端着托盤進來了。她一如既往地神情冷漠,見宗錦睜着眼也無半分驚訝,輕巧將托盤往桌上一放,端起玉色的碗走到榻邊:“醒了正好,到喝葯的時候了。”
苦味飄過來,宗錦眉頭擰巴得更厲害:“這什麼,要毒死我?”
“一點補藥,”無香道,“見你體弱,主上賞的。”
“他有這麼好心?”他說,“接下來還有什麼折磨人的法子,儘管使出來,別這麼假惺惺的,老子最討厭偽君子!說吧,赫連恆打算怎麼處置我?”
無香垂眼看他,說得輕巧:“主上只說,你不得離開赫連府半步,其餘事並無命令,都隨你。”
“看吧,我就知……”宗錦下意識地回嘴,話說到一半才反應過來,“就這樣?沒什麼別的處罰了?也不殺我?”
“就這樣。所以這葯,是我喂你,還是你起來自己喝?若是怕有毒……”無香說著,拿起湯匙往自己嘴裏倒了一些,再道,“放心。”
——
兩日後。
赫連家幾位主事都坐在書房,最新遞來的消息,尉遲嵐的喪禮就定在七日後,與尉遲家封地毗鄰的兩家,皇甫和司馬都已啟程前去觀禮——觀禮不過是個委婉些的說辭,實則是餓狼等着分食。
現下氣氛凝重,眾人的視線都緊緊跟隨着赫連恆。
他站在窗前,賞景似的垂眸正看院外的風景。所有人都在等着他下決斷,他卻依然不慌不忙,神情自若。
赫連恆便是這麼個性子,任憑事態是好是壞,他都不喜形於色。
良久后,赫連恆才沉聲開了口:“北堂列,江意,你二人隨我,明日啟程,其餘人整裝待發;無論此次去久隆是何情況,待我歸來,便着手解決樅坂。”
“是!”眾人齊刷刷回應,先後退離了書房。
赫連家勢強,天都城南下四城連成大片全是赫連家的地盤。整個呈延國,赫連佔三成,皇甫佔兩成,尉遲佔兩成;餘下三成林林總總十幾家,在他們三家眼裏都不成氣候。樅坂便是赫連家四城之下,呈延國最南的小城,一直孤立在赫連家的封地之中,怪膈應人的。
收下樅坂,赫連家也算解決了一個長期的隱患。
他原是覺着和尉遲、和皇甫遲早會有一番混戰,貿然南下出兵只會讓這兩家有機可趁;如今情況卻不同了——尉遲家出事,只剩下皇甫,他才不會放在眼裏。
家臣們剛出去,無香便微微躬身而入:“主上。”
“他這是在做什麼?”赫連恆問道。
他所站的窗外,恰好能看見別院;孱弱小倌就站在那裏,頂着日頭在別院裏跑圈。
“……無香不知。”
“那這兩日,他都幹了些什麼?”
無香略略思忖,一五一十道:“晨起舉三百下石臼,餐後去中庭練箭半個時辰,然後回別院裏像現在這般;午後睡覺,睡到傍晚才起身。”
“起身之後呢?”
“在府里閑逛,找人說話。”無香道,“不過府里無人敢與他閑話,他便也不太開口了。”
饒是赫連恆,也不禁面露不解。
“你可曾問過他?”
“問過,”無香也面露難色,有些捉摸不定地說,“他說……他在鍛煉身體……無香實在看不出他在籌算什麼。”
就在無香回答這話時,外面那個瘦小的身影還在堅持不懈地跑圈,臉上、脖頸上的汗珠都被陽光照得閃亮。赫連恆聞言后略有驚訝,轉瞬又收斂了神色,可沒過一息功夫便忍俊不禁。
他始終注視着宗錦,彷彿從他身上能看到另一個影子。
“我去久隆這段時日,務必看好他;若是人不見了,唯你是問。”
“無香知道。”
——
這一天又很快過去了。
宗錦睡在赫連恆撥給他的那間小屋門外,睡在廊下,翹着腿半倚着門框,望天邊雲間躲藏的月。
也不知道家裏如何了。
他弟弟肯定玩不過洛辰歡,眼下事情完全可以預見,要麼尉遲家的封地一分為二,他們各自為政;要麼洛辰歡殺了他弟弟,從此尉遲家就改姓洛。
或者其三,洛辰歡背後的主人,出來驗收成。
他吃着從后廚端回來的一筐李子,一邊吃,一邊想,李子核就往廊前吐,瀟洒愜意得和從前沒什麼兩樣。
忽地,牆根那邊隱隱透出說話聲,抓住了宗錦的注意力。
一人道:“等主上走了,咱們也能偷幾天閑。”
另一人回:“無香總管還在呢,你敢偷懶?小心腿被管事打斷!”
“怕什麼,我都聽說啦,新來那個小倌好像很會討主上喜歡,總管現在成日都得盯着他,哪有功夫管我們。”
——赫連恆要走?
宗錦頓時來神,立馬坐直了,豎起耳朵仔細聽。
“主上這次去久隆,估摸着沒有半個月是回不來的。”
“尉遲嵐的喪禮肯定很精彩,我都想去看看……”
——喪禮?
——赫連恆要去為他奔喪?!
這哪裏是奔喪,這是去搶地盤。
宗錦頂着身上的酸痛匆忙爬起來,鞋都沒顧上穿,順着迴廊往赫連恆的住處跑去。
“你要去哪兒?”無香的質問立時傳來。
宗錦回過頭,煩躁道:“找你主子……你放心,我沒打算逃跑,我去找赫連恆那個王八蛋有事。”
“不可對主上口出惡言。”
“好,好,就去找赫連恆。”宗錦擺擺手,“你別管我。……剛好,你知道赫連恆在哪裏嗎?”
無香在心中掂量了會兒,不確定道:“主上這時辰該是在……卧房后的青雀閣……”
她話未說完,宗錦已經一溜煙跑了。
無香只得追上去,邊追邊喊:“此刻主上在沐浴你休要打擾!!”
然而宗錦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已然跑出了老遠,半個字都未曾聽見。
赫連恆的住處他去過——來這赫連府的頭一晚他便去過了——穿過栽植長青木的小院,再往裏走便是赫連恆的卧房。宗錦赤着腳,在迴廊上走出“咚咚咚”的急切腳步聲,一頭鑽進了屋舍。
見着了卧房的門,宗錦再往裏,直直走到了盡頭的門外。
他一抬眼,便見龍飛鳳舞的金字躍在黑色的匾額上:青雀。
周圍似有股隱隱的暖氣,潺潺流水聲微弱可聞;其間還摻雜着酒香,縹緲誘人。他現下滿心都是尉遲家的事,根本顧不上思索什麼,只徑直推開了門,大膽闖入。
——出現在他眼前的,是將將高過他的屏風。
赫連恆那件深紫的裏衣掛在上頭。
【作者有話說:樅[zōng]坂,多音字,可以讀“蔥”,地名我編的,所以我決定讀“zōng”。
既然都注音了,那以防萬一再注兩個,赫[hè]連(朋友以為是好),尉[yù]遲(只有做姓氏讀yù)。
《白給》裏面所有的複姓都是實際存在的,是少數民族(鮮卑族之類)或者上古大姓,也有很多是始於地名,即氏族概念中的氏。有些和日本姓氏非常像(他們效仿繼承的),還是提一嘴,是國產的!原裝正版!所以之後看到什麼稀奇古怪的複姓,也不是我編的,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