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八章 蜈蚣山下菩提廟(下)
赫連恆的話宗錦未置可否,他們在山腳下再吃了些東西;待到亥時將至時,五千輕騎隊重新恢復了備戰狀態。
蜈蚣山不高不陡,若不是因為山間霧,策馬進出毫無困難。
“……所有人必得跟上,火把拿好了。”宗錦在馬背上,舉着火把揚聲囑咐,“一旦脫節,就可能迷路,務必記牢了,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是——!”
兵士們的回答驚得許多鳥從枝丫間飛走,那氣勢之磅礴,說是萬人都不會誇張。
此次出征的所有謀划,可以說都是為了這五千人;而他們的成敗,會決定赫連家的成敗。
宗錦說完,拽着韁繩調轉方向。他側過頭,看了看男人,男人也正在看他;二人對視了片刻,不約而同地朝對方頷首。
事已至此,什麼都不必想,只管做。
“駕!”宗錦輕喝一聲,馭馬往山上走。平日裏他會顧及赫連恆主君的身份,即便是同時出行,也不會走到赫連恆前頭;但這一次他無所顧及了,他既是領路之人,也是這座山這片土地曾經的主人。
他前行得並不快,蜈蚣山大小也是座山,想如在平地上一般跑起來是不可能的。後面的輕騎便牢記着他的叮囑,速度完全與他保持一直,二人為一排,在狹窄的山道上連成了逆上的水流。
等上了半山腰,赫連恆知懂宗錦所言非虛了。
說是亥時到子時霧會散去,實則薄霧依在,過了半山腰林子便霧蒙蒙一片。他一邊跟着宗錦前行,一邊回頭看了眼後面的列隊,隔了兩人便就看不清楚了,連火把的光都被暈成模糊的圓。然而宗錦並沒有減緩行進的速度,過了好幾個岔道口,又轉了數次向後,赫連恆都已有些辨別不了方向。他抬頭試圖憑藉星月認清方向,但蜈蚣山上的樹木茂密,根本無法在林間看到天。
可男人絲毫不慌,心也安安穩穩——因為他只消往前看,就能看見宗錦。
輕騎隊順着山道上了近一個時辰,地勢才開始往下。然而子時也快到了,正如宗錦所言,山中的霧氣開始變的濃稠。再過了一盞茶,那些霧好似數十支狼煙在同一處燃燒般,濃得赫連恆看宗錦,都開始看得不真切。
也就在這時候,宗錦忽地舉起右手,將手裏的火把高高舉起。
後面的人依葫蘆畫瓢,將火把舉過頭頂,好讓後面的人能看得更清楚。
下行了再有小半個時辰,霧稍淡了些,一路沉默的宗錦突然發話:“前面十里就到了!”
赫連恆會意地點頭,揚聲將他的話傳了便:“十里后修整!”
視野被霧氣阻擋,自然不能像平時那般打暗號來指揮;後面的人依次重複着這話,飛快將命令傳到到了隊列最尾。
五千人在蜈蚣山北面的半山腰以下停駐,宗錦又傳令點了魏之渭和景昭出來。
“景昭,你和魏之渭帶剩下的人馬,”宗錦快速道,“你認得路,到正北的山門待命。”他說著,從自己的馬鞍上扯下枚竹筒,交到了魏之渭手裏,又說:“如有意外,就放信煙,使勁兒把下面的棉線扯出來便可,無須點燃。”
宗錦在交代,赫連恆就安安靜靜地在他身邊聽着,一時間二人像換了立場,宗錦才是主君,他也甘願跟隨。
“如我們事成,山門正對的南城門就會打開,”宗錦接着道,“我也會放信煙,紅色為撤退,綠色為進攻。記清楚了嗎?”
“記清楚了!”景昭道,“哥你放心,我記得路的!”
“好,去吧!”
“是!”
四千五百人繼續往北,宗錦與赫連恆帶着剩餘的五百人下了馬,直接就近把馬都拴好,改換成徒步。就在這附近,宗錦帶着人七拐八拐地走了片刻,一座年久失修,已經一半塌陷了的廟宇出現在他們眼前。
這廟宇不大,裏頭的佛像早已經橫倒,佛像的裂縫中甚至長出了許多雜草,還有諸多藤蔓爬在上面,處處顯露荒涼之感。
宗錦站在佛像前,“啪”地雙手合十,閉目了片刻。
“……你聽說過尉遲是如何成為諸侯的嗎?”宗錦突然問道。
赫連恆稍稍思索,道:“我依稀記得,原本久隆也是分給了中行,後來中行管轄不利……”“差不多,尉遲本來只是普通的氏族,”宗錦說著,動手開始扯掉那些藤蔓與雜草,像是在給佛像整理,“但是再更之前,我們……尉遲的祖上是關外來的。”
“哦?”
知道宗錦不會在這種時候浪費時間,赫連恆一揮手,身後那些兵士便上前來,幫忙一起清理雜草。
宗錦接着道:“尉遲是關外的游牧,就在蜈蚣山附近居住,靠打獵維生;後來,第二任家主做了個夢,夢見佛說殺生太多,折損後嗣福壽。他就在蜈蚣山上修了一座廟……”“就是這裏?”“嗯,就是這裏。”話語間雜草就被扯落了大部分,宗錦退後兩步再看了看整座荒廟,“稱菩提廟,保佑尉遲長盛不衰,千秋萬代。”
他用手比了比方位,再走到佛像身邊,朝西南方向量了十二步。
那處是破廟的一角,依稀看得出來,該是供奉油燈的位置。
宗錦在原地踩了兩腳,突然蹲身,扒拉開地上的灰塵。該是平整的磚地上冒出了一小點凹陷;宗錦伸手扣住,猛地往上一拉,好幾塊地磚化作一塊,被他拉了起來,露出下面的黑漆漆的暗道。
“狡兔三窟,”宗錦拍了拍手上的灰,說,“打獵多了,也就學會了。”
“這裏離尉遲府那麼遠……”赫連恆道,“好大的手筆。”
“這可是久隆,可是尉遲家的地盤,”宗錦忍不住勾唇,“論兵力赫連是厲害,可論有錢,尉遲才是最富庶。……所有人,火把熄了,就堆在佛像旁。”
五百人遵照命令行事,周圍霎時變得漆黑。
宗錦吹亮自己隨身帶的火折,第一個跳下暗道。須臾過後,暗道里冒出光;宗錦探頭往外,勾了勾手:“來。”
赫連恆便想也沒想地跟着下去。
——在軻州時,宗錦下定決心后,便告訴了赫連恆,尉遲家的暗道。前次他們在久隆時,見過了從尉遲嵐書房一路通到尉遲陵園的暗道;他以為還是需要想辦法進了久隆城,才能實行後面的計劃。男人全然沒料到,蜈蚣山上竟然也有暗道。
這暗道看起來便已存在了很多年,地上都是積年的灰,好似也沒有蛇蟲鼠蟻出入。暗道兩旁每隔一段便有油燈,先前的光亮正是宗錦點亮了最靠外的兩盞燈。
五百人一個接一個地跟進暗道中,宗錦一邊走一邊點燈,替後面的兵士照明。
赫連恆走着走着,赫連恆突然疑惑地問了句:“狡兔三窟?”
宗錦一邊走一邊回頭看他,咧嘴笑了笑:“你還挺聰明的嘛。”
“所以……”
“尉遲家一共有三條暗道,菩提廟,陵園,和久隆界碑附近的荒井。”
“這些事說與我聽……”“你人都是我的,”宗錦用只有他們倆能聽清楚的聲音道,“幾條暗道而已,有什麼關係。”
赫連恆亦跟着笑:“從東廷回來,你乖巧了很多。”
“乖巧個頭!少亂用詞。”宗錦說,“所以,若是三家圍剿真的打進了久隆,尉遲嵐也不過換個地方從頭來過而已。歷代家主死之前都會將暗道的具體位置告訴下一任繼位者……所以謀權篡位的,是活不久的。”
——
尉遲崇一覺睡到了丑時才醒,侍從倒是機敏,早早地安排廚房溫着湯羹,好讓尉遲崇醒來時便能享用。
他倒確實餓,前一天被軍情和難產折騰得心力交瘁,東西也沒顧上吃幾口。現在孩子已經平安降生,司馬太芙也沒有性命之憂,他的心放下了一半——另一半還被秦關的事給攥着。
他一邊喝湯,一邊還得看在他睡着之時送過來的好幾封奏報。
秦關的戰局還算穩定,赫連軍兵馬少於聯軍的總和,雖然暫時沒顯露頹勢,但撐不了兩日,赫連必定會敗。
司馬家發了急信來,一問司馬太芙如何,二問為何司馬太朔會被敵人暗殺。
這信本該交到司馬太芙手裏,但尉遲崇再怎麼蠢笨,也知道屍首發還黔州之後,司馬家必定會來興師問罪;他便早早知會了手底下的人,在司馬太芙出月之前,所有的消息都須得瞞着,只能交到他這裏來。
他這一覺就睡到了八月初三,再有一天便是千代戎的喪儀。
這事定然要去,不去就是謀反。
“……你去備好車馬,天亮就出發去天都城。”尉遲崇安排道。
“可是,現在秦關還在打仗……”“那不走秦關不就是了,若是不去……那就是不給皇甫淳面子,還違背皇命。”尉遲崇說著,端起碗將剩下的湯羹喝掉,“你不必跟着了,我去兄長的書房看看。”
“是……”
若不是孩子出世,他抓心撓肝地想給孩子取名,他絕對不會進尉遲嵐的書房。
或者說,自去歲哥哥離世后,他就只進去過一次,還是為了拿族中一些重要的東西。按理說,那間居所並非是尉遲嵐獨有的,而是歷代家主都用這間書房。在尉遲嵐之前,便是他們父親;而現在尉遲崇繼承了家族,卻不敢住進去。
——他光在站在門前,都心裏怕得很。
明明兄長之死不是他所為,明明那人死了都一年了……他就是怕,怕得厲害。
尉遲崇在那間房前站定了好一會兒,才鼓起勇氣踏入。
裏面的陳設還跟尉遲嵐在世時一模一樣,什麼都沒有改變;牆上掛着“我即大義”的字畫,壁櫥上擺了好些漂亮的擺件。就是那把尉遲家的世代傳下來的叢火刃失竊了。
他小心翼翼地走進內室,燈也不敢點,只敢藉著窗外的光找族譜。
他才翻到族譜,正準備趕緊離開;安靜的房裏突然冒出“噔”地一聲輕響。
尉遲崇倏地回頭,室內什麼都沒有。
好巧不巧,從他的位置回過頭,正對的便是牆上尉遲嵐的親筆字畫。
——該、該不會是……鬧鬼吧?
正當他冒出這念頭而膽寒,那字畫之後,牆壁之內,又傳出一聲仿若叩門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