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二章 久違的泡澡
氤氳水汽像薄薄的霧,宗錦背靠光滑的石頭,手邊是一壺青梅酒。
他一手搭在石頭上,一手端着酒盞,望外面的夜色。
新月如鉤,薄雲縹緲,再配上青梅酒酸甜香醇……宗錦泡在青雀閣的溫泉水中,已經不知多久沒這般享受過。男人與他動作相差無幾,就坐在他對面,長發也未刻意收着,就落在肩頭,飄蕩於溫泉水中。白日裏商討那些計謀決策,話已經說得太多;這會子二人倒沒什麼閑聊的慾望,只靜默地品酒賞月。
身上愜意了,心裏便會不由自主地回想過去。
宗錦看着天邊薄雲緩緩飄,想起的儘是年少時策馬出遊,或是和弟弟,或是和洛辰歡,打獵暢飲,不可說是不開懷。後來在許多人口中聽到赫連恆,在秦關之戰見到赫連恆……若是那時誰來與他說,“你以後會和赫連恆一同泡溫泉”,他定然把人毒打一頓。
想到這兒,宗錦不免發笑,但又抿着嘴不願笑出聲。
但赫連恆敏銳,立時出聲問道:“在笑什麼?”
“沒什麼,”宗錦輕飄飄道,“就是覺着赫連恆和尉遲嵐一起泡澡,說出去當是無人信。”
“我們一起做過的事多了,說出去大抵都是無人信的。”男人道。
“你滿腦子都想的是些什麼臟事……”
“你想的什麼,我便想的什麼。”
換做平時,宗錦定然會被懟得來氣——他在言語官司上從來就沒贏過赫連恆,相處這麼多時日下來,他竟都有些習慣了。從被北堂列強行擄走,到流落東廷,再到赫連恆前來營救……休息是休息過,可這般放鬆當真是許久未有了。
這前面他們將要迎來的是你死我活的大戰,因而眼前的片刻安寧顯得尤為珍貴。
宗錦沒反駁,只伸手將酒盞遞出去;男人會意地與他碰了碰,清脆一響。
“……你若早幾年去久隆找我,把你那污穢心思說一說,興許一切都不同了。”宗錦飲下一杯酒,懶洋洋地說道。
“是么,”赫連恆望回外頭的新月,“我若是那時去向你表明心意,只怕你會殺了我。”
“也不無可能,哈哈。”
笑過之後,宗錦仰起頭,靠着石頭安靜了下來。
興許只過了片刻,興許過了很久,青雀閣中溫泉流水聲汩汩不斷,模糊了時間流逝之感。宗錦泡得渾身發紅,側頜上的刺青顏色便更艷麗了;赫連恆一邊品酒,一邊欣賞“美人沐浴”,良久才說話:“我一直想問你。”
“趁我現在心情不錯,你問。”
“……當年三家聯手圍剿尉遲,你究竟是如何贏的。”赫連恆道,“我想了許多年,始終未能想明白。”
宗錦還以為,赫連恆定是要問些肉麻的情愛之事;聽見“三家聯手”時他都怔住了,轉瞬便憋不住地笑起來:“哈哈哈哈……”
“不說?”
“……說,哈哈,說,又不是什麼秘密,告訴你便是。”宗錦倏地放下了手中的酒盞,像小孩似的往前一滑,湊近了赫連恆。
二人的距離瞬時拉近,宗錦幾乎全身都泡在溫泉水中,只留一個腦袋在男人面前:“大概的事你應當都知道,三家圍剿到久隆,在邊境線外二三十里處大大小小扎了許多營。八萬大軍對陣我尉遲兩萬人,任誰都覺得尉遲必輸無疑了。”
“嗯,大概知道。”
“……但其實,氏族之間的聯盟都是靠不住的;就像湖西雖向你投誠,這次的計劃,仍然不能把湖西算在裏頭。所以三家各懷心思,都不想吃虧;中行就想了辦法,一齊將久隆團團圍住,逼尉遲投降。”
男人點點頭,示意他接着往下說。
“其實那日,我已經準備投降了。”宗錦道,“八萬對兩萬,怎麼可能打得過?”
“然後呢?”
“然後那天早晨,下了一場百年難得一見的大雨。”宗錦勾着唇笑道,“那雨下的,便是連路都看不清,斥候和崗哨頓時就瞎了。我就感覺‘啊機會來了’,然後便讓兩萬人拆成了二十隻小隊,逐一擊破,殺得中行措手不及。”
“接著說。”
“接着便是最玄的時候……對方沒了斥候,我們也一樣,唯一比他們厲害些的,就是我多熟悉久隆啊,哪裏有小山坡、哪裏有樹洞我都一清二楚。我也只是猜測,那塊有個窪地,緊靠着小山,最適合紮營。等我帶人過去,中行家當時的家主就在那裏。都說擒賊先擒王,可我是真沒料到,撞也能撞到賊王臉上。”宗錦說得興起,笑得合不攏嘴,眼睛都微微眯起,配上他紅潤的臉,好似正微醺,“更可笑的來了,你知道中行那老頭子,耍得什麼兵器嗎?”
“我記得,他該是善用槍。”
“對,就是槍,還是特製的長槍,比他人還高出一尺。且那長槍,通體漆黑,都是上好的精鐵打造的。”說到此處,宗錦神神秘秘地一笑,再往前湊了湊,幾乎湊到了赫連恆眼前。
男人不得不垂眼看他,越看心跳得越快,小聲試探着問:“中行該不會是……”“就是!”宗錦道,“他被雷劈死了!”
聞言,赫連恆情不自禁地勾唇,先是淺淺地笑,須臾后好似忍不住了般,搖了搖頭,笑得更加厲害。
“笑什麼,天是站在我這邊的,這也是實力!”
“我想了許多年,尉遲嵐究竟是怎麼從那種絕境中逃脫,不僅將敵人擊退,甚至反攻打到了商州,將中行氏滅族……卻是沒想到,”赫連恆突然抬起手,繞過他肩頭,一下扣住了他的後腦,“原來是命。”
“命怎麼了,命好也是厲害。”
宗錦話剛說完,赫連恆突然垂下頭,湊上去輕輕吻了吻他的唇。
一起泡在青雀閣里,宗錦不覺得羞赧;但赫連恆突然親吻他,他的心就控制不住地砰砰跳。
像是喝醉了,宗錦既沒有躲閃,也沒有後退,就着二人鼻尖抵着鼻尖的距離,低聲地問:“……還有什麼想知道的,一併問。”
“好,”男人沙啞地應着聲,再親了親他,“若是得了天下,當了皇帝,你想做什麼……”
“做什麼,我沒想過。”宗錦輕聲答,回敬似的又吻上男人的唇角,“……大概就是,廢黜賤籍?再就是……”
“就是什麼?”
“上摘星塔看看。”
“看什麼?”
“看是不是能……”宗錦說得慢,越慢越勾人。
男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再沒耐心等他說完,就將方才那些斷斷續續的觸碰變為唇舌交纏的吻。
誰知這吻才開始,青雀閣緊閉的門外透出了黑影。敲門聲把宗錦倏然從那種朦朧中叫醒,他立即往側挪了挪,背對着門佯裝若無其事。
然後他就聽見赫連恆很輕很輕地“嘖”了聲。
興緻叫人攪和了,赫連恆倒也未任性,揚聲詢問外頭的人:“何事?”
“江統領醒了……”外頭的兵士道,“漆姑娘讓我來通傳一聲。”
“知道了。”
男人立時站起身,帶起大片的水花落下。宗錦還沒反應過來,男人已經裹上了長袍:“我去看看江意,你再待會兒無妨。”
“……我跟你同去。”
——
宗錦和赫連恆踏進江意暫居的屋子裏時,江意正側坐在榻上,用沒傷着的那一邊靠着摞起來的軟枕。而那壞脾氣的美人漆如煙,端着肉糜湯,稱得上乖巧地坐在榻沿一湯匙一湯匙地喂江意吃。
他二人一時還沒發現宗錦他們的到來,宗錦小聲對赫連恆道:“你不打算賜個婚什麼的?”
“若是江意來求,我定會給這個體面。”
赫連恆說得低聲,但動靜還是傳到了床榻那邊。
漆如煙仍是不喜歡赫連恆,回頭一見他便倉皇地起身,將沒吃完的肉糜湯放在桌上:“我要去休息了。”她說完便走,就直直從赫連恆身旁離了屋內。江意急忙叫了聲“燕燕”,但並沒能留住漆如煙;他又朝赫連恆頷首施禮道:“……主上。”
“醒來了便好。”赫連恆在榻沿坐下,淡淡道,“醫師說沒什麼大礙,就是要修養一陣。”
“我沒事,就是點皮外傷……那日我被炸傷昏過去,後來如何了?主上趕上了么,皇甫淳……”“皇甫淳已經入主天都宮了。”宗錦言簡意賅道,“金雞峰之戰我們輸得不輕,現下千代下了皇命,要氏族都去都里參加千代戎的喪儀。”
“嗯,大致是這般情勢。”赫連恆點頭肯定道。
江意的神情頓時便難受了,眉頭緊皺着,一時間甚至說不出話。他緩了緩才倏地低下頭,對着赫連恆道:“江意失職。”
赫連恆輕輕搖頭,說:“不算失職。醫師說醒了便沒大礙了,你醒得倒是快。”
“本就是小傷,勞主上掛心了。”
“我的意思是,你醒得正是時候。”赫連恆認真道,“我已下令,明晚整軍出發。”
“我……”
“你不必跟去。”
“那怎麼行,”江意道,“即便我無法作戰,但至少,斥候隊我還是能帶的,主上……”“我有更重要的事交給你,”赫連恆道,“你須得快些好起來,決戰之期已在眼前。”